父親和我的故事

2019-06-02     水熊貓的小詩畫

本文出自微信公眾號:寧境寧


雨後的早晨,空氣清新,鳥鳴啾啾,做著飯看著窗外,不知怎的,就想起在ICU床上躺著的父親。

那是ICU落地窗前的床位,幾盆花臨窗而放,窗外是兩株大樹,窗下是個封閉的小花園。每天清晨能聽到鳥鳴啾啾,拉開窗簾,陽光就灑在床上。

父親進ICU前十二個小時時是傍晚,我推著他和女兒去買方便麵,因為他倆看電視裡面教芝士焗方便麵的做法,主持人說好吃,父親說要嘗嘗,女兒就牽著他去坐輪椅。

父親和女兒思維同頻,倆人兒愛好相同,凡事一拍即合,女兒說:「姥爺,咱們吃水果吧?」,哪怕父親正在吃點心,馬上一扔,一準兒抹抹嘴回答:「好!」

女兒說:「姥爺,咱們一起睡吧?」,父親馬上閉眼;女兒問:「你醒了嗎?姥爺。」,父親就睜眼:「姥爺醒了。」


倆人兒哪怕拿著相同的水果、點心,都要你一口我一口的互相嘗著吃。父親一生胃口好,偏愛甜食,而上天也眷顧他老人家,喜靜不喜動的老父親血脂,血糖,血壓都不高。

現在想來,那個傍晚到深夜推著父親轉的那一大圈,就是父親和所有鄰里之間的一場溫馨告別。

小區里的人都喜歡父親和母親,倆人每天牽手溜達的身影羨煞許多人。保安說他們是我們小區最好的名片,母親在時,和鄰里們聊天父親只負責站在母親身邊笑。母親走了,大家和父親打招呼時都拉著他的手,不然父親不知道人家在和他說話,就又習慣性地擺出一副彌勒佛般的笑容,陷入自己的思緒。

那一晚的神奇我當時就有感覺,還發朋友圈感慨:碰到的人太全了。平時那個時間不會碰到的人都碰上了,原本出門一個小時就能回到家的路程,走了四個小時,回家洗洗涮涮上床時將近十一點。


那一晚,父親一反常態,對任何和他聊天的人都有話說,叮囑賣包子的夫妻要讓上大學的孩子考研,囑咐藥店的老闆要把三個好孩子都培養成才,批評水站的夫妻重男輕女,說他家女兒的後腳跟都發炎了,還不給上藥不對(發炎那事兒都過了兩年了),圖片社的小姑娘握著他的手說父親不知道她是誰的時候,父親高興地說「你是我以前的學生,我記得你,你改行去拍照片啦。」

就在那一晚,經營藥店的朋友還高興地說:「你說老爺子是不是因為阿姨的事兒一悲傷,被刺激的又不糊塗了,老爺子又要創造奇蹟了?再普樂現在一晚吃一片還是一片半啊?」

我答:「一片半。」朋友默了一下,說:「要知足啊,二十來年,才這樣,都沒全糊塗,老爺子已經很偉大了,咱不能老是奢望,老爺子辛苦啦。」

那一晚,碰見的人都夸老爺子氣色好,父親精神頭兒也的確好,讓我錯誤地認為糊塗的父親正因為糊塗,反而容易挺過母親離去的悲傷。父親在就好,我不奢望別的,就算再進一步,他連我們一家三口也不認得了,又如何呢?我們認識他啊,他天天快樂地吃吃喝喝就足夠幸福我的人生。


我打電話給姐姐報喜,說父親肯定能熬過母親離世的打擊,姐姐說她早知道父親能熬過去,以至於幾個小時後我打電話告訴姐姐父親發燒有昏迷跡象打算送醫院,姐姐認為父親是著涼了,讓我不要慌,給父親喝點兒薑糖水再觀察觀察。

進醫院做CT,CT室的醫生叫我進去直接問:「兒女都在北京嗎?回家吧,今天的事兒啦。」我眼前就黑了,告訴他兄長在外地。拿著手機就是撥不出大哥的手機號碼。


每逢大事我運氣都好,推著父親回到急診,那天值班的女醫生心地柔軟。我覺得她年齡也沒有比我大幾歲,看著她我剛開口,她就抓起電話打到了ICU,然後遺憾地告訴我沒有床位,已經不記得自己和她說了什麼,她突然站起來揉一下我的腦袋說你等會兒,把我的心都哭亂了,我去ICU給你看看能不能挪出一張床。

大約過了半小時,女醫生回來了,她告訴我騰出去一位病症緩解的年輕人,可是床位不好,進大門第一張,醫護人員和家屬進出都會經過的地方,有點吵。

那種時刻哪裡還會挑剔,千恩萬謝地住了進去,第三天吧,病房護士長把我叫進去,指著緊靠著落地窗的位置,您願意把父親換過去嗎?那個床位,外面有藍天,床邊是鮮花。

我拚命的點頭,願意呀,願意呀,是不是早晨還能聽見鳥鳴?


醫生看著我笑了,說現在昏迷呢,你和孩子叫他他會答應,並不代表他清醒。

父親是生物學老師,一生親近大自然,熱愛大自然,躺在落地窗旁的那張病床上,我覺得他一定會有親近感和歡喜感。

醫生笑說好啊,那張病床其實是最好的位置,可是大多數家屬並不喜歡自己的親人躺在那張床上,他們覺得,一個昏迷的人,躺在一個可以清晰地看到藍天白雲,能夠聞到花香的地方卻什麼都不知道,讓他們更覺悲戚。我覺得您可能有不同想法,就在門口那三個病人的家屬里選擇您先問問,果然。

我主動要求自己移床,以便多在病房裡呆會兒。每天早晨早些去,混在裡面不吭聲,醫生護士假裝看不見我和女兒,隨我在裡面給父親按摩半個小時,是我人生中數著秒度過,最珍貴的時光。


父親躺在床上,在他耳朵里塞好耳機,放著他和媽媽愛聽的經文或戲文,我雙手掏在父親身下給他揉捏背,女兒給他乾燥的腿腳上抹護膚油,每一個早晨我都覺得父親就會醒來,每一次見醫生我都幻想他告訴我撤掉氧氣和導尿管,明天你們回家吧。

我奢望已經創造了奇蹟的父親會再給我一個驚喜。我奢望窗外的自然景觀,還能讓醒來的父親歡顏。

啾啾鳥鳴那麼清脆,就算昏迷著,混沌一片的大腦里,也是美好的吧。大自然是萬物生命之源,我盼著父親日出時醒來,日落醒來也行。

龍圖師父給我兩粒他出藏地時,他的師父給他的救命丹藥,讓我化水給父親喝,可是,進了ICU是不允許的。


有一天給父親擦手,父親的手握了握我的,他的手暖暖得很熱,因為天天塗很多潤膚油並不幹澀。就那樣,我握著他溫暖的大手,父親有力地握了我的手三次,我以為他會醒來,還第一次和堅信父親不可能醒來的醫生起了爭執。

醫生是客觀的,被我逼問得無話可說,他無奈地扶額,妹妹啊,我不是不盼著老爺子醒來跟你走啊,是他根本醒不來,他的大腦就是一個熟透熟過了的西瓜,他腦出血的量是馬上不行的好幾倍,因為老爺子腦萎縮太嚴重,血都在萎縮後留下空隙里,你才有了這盼望奇蹟的時間啊,我不能哄著你等奇蹟。我只能告訴你,不需要誘因,任何時候,就像西瓜一樣,就會溏了。您哪,還是要準備壽衣,你就想那是為了沖喜,好不好?

醫生的話是對的,一天後父親就在那個能聽見鳥語能聞見花香的床上走了,神態安詳,我親吻他的面龐,他走在我的懷抱里,走在女兒一聲接一聲的「姥爺我愛你!」里。

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父親的生日了,我卻想到父親往生的時刻。這是我的遺憾,我在人間做女兒的歲月,是父親終結的。


與大自然同歸,去天上找母親,父親一定是生歡喜心的。父親愛母親,依賴母親。

父親往生後,我的夢境里,每次母親都是依依不捨,每次父親都是笑眯眯地站在母親身邊和煦地笑著沖我招手又示意我不要過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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