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德晶:論鴛鴦悲劇的完成

2023-10-25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譚德晶:論鴛鴦悲劇的完成

紅樓夢的後四十回非常好地完成了各個人物的悲劇。在這些人物悲劇的完成中,其中有三個人物的悲劇是作者濃墨重彩地渲染刻畫完成的。這三個人物,一個是黛玉,一個是王熙鳳,一個就是鴛鴦。黛玉的悲劇我們已經在有關「掉包計」的研究中加以了詳述,有關鳳姐的悲劇我們可能將來再行論述,本文我們需要處理的人物是鴛鴦。

戴敦邦繪鴛鴦

與所有的其他悲劇人物一樣,鴛鴦的悲劇也早在前八十回中進行了足夠的鋪墊,而其中與鴛鴦悲劇直接相關的是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偶」一回,而其中與悲劇直接相關的一段情節就是: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

鴛鴦看見,忙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裡他嫂子怎麼說,今兒他哥哥又怎麼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發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要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支吾:這不是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裡頭長疔!」

原 來這鴛鴦一進來時,便袖內帶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回手打開頭髮就鉸。眾婆子丫鬟看見,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眾人看時,幸而他的頭髮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他挽上。

由於鴛鴦在第5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並沒有相關的判詞和曲子對她的命運進行暗示,因此,第46回的這段文章就成了鴛鴦悲劇的一個重要暗示和前奏。根據第46回的相關鋪墊和暗示,鴛鴦最後的結局應該是「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

連環畫《鴛鴦抗婚》

而這兩種結局,應該可能都與賈母和賈赦有著關聯,因為就在鴛鴦上面的誓言中鴛鴦明確表示:「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

那麼鴛鴦的命運到底怎麼樣呢?在第110回「史太君壽終歸地府,王鳳姐力詘失人心」和第111回「鴛鴦女殉主登太虛,狗彘奴欺天招伙盜」中,曹雪芹果然給了剛烈的鴛鴦一個轟轟烈烈的悲慘的結局。

單從情節梗概上說,將鴛鴦的死設置在賈母歸天之後是順理成章,處理不難。因為在第46回在鴛鴦的誓言中就已經提到:「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

但是把鴛鴦的死安排在賈母殯天之後,這其間的邏輯、情理卻不是這樣簡單。鴛鴦死在賈母殯天之時,並不簡單地植根於她的那個誓言,這中間還包含著鴛鴦與賈母之間的特殊關係,包含著鴛鴦與賈母之間的某種性格投契。

電視劇《紅樓夢》賈母、鴛鴦劇照

另外我們要注意的是,在鴛鴦自殺的第111回,曹雪芹用的回目名是「鴛鴦女殉主登太虛」,說明鴛鴦的死並非簡單地因為那個誓言,並非簡單地害怕受到賈赦、邢夫人的轄治。

只有先弄清了這一點,我們才能充分了解這一情節的某種必然性和情理邏輯,才能充分認識到曹公刻畫人物的那種豐潤、多面和立體。

在前80回中,有相當多的情節表現了鴛鴦與賈母之間的特殊關係,甚至也有相當多的情節、細節表現了賈母與鴛鴦在性格上的某種投契。

譬如,就在第46回,賈母就責罵邢夫人等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同樣也是在第46回,王熙鳳勸邢夫人說:「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哪裡就捨得了?」

從第46回的這兩句話以及其他許多情節(例如賈母的財產就是鴛鴦保管,她甚至可以悄悄地把賈母一時用不到的「傢伙」偷偷拿出典當以救賈璉鳳姐一時之急,賈母打牌也需要鴛鴦在一旁「盯著」),可以想見鴛鴦在賈母跟前的重要地位。

此外,賈母與鴛鴦也不是簡單的主僕關係,他們在性格上、在氣度上也有相似或相惜之處。第40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中,我們看見了鴛鴦的氣度;在第72回,鴛鴦在賈璉的求告下,把賈母平常一時「用不著的傢伙」偷偷拿出來抵當以解賈璉王熙風一時之急,也顯示了鴛鴦的擔當和氣度。

鴛鴦的這種擔當和氣度,用賈璉並非奉承的話說,他「寧撞金鐘一下,不打鐃鈸三干」,鴛鴦就是他眼中那口氣度非凡的「金鐘」。

戴敦邦繪賈母

這種氣度和擔當也是賈母身上最重要的品格,在前八十回中,由於賈母並沒有處於什麼風口浪尖中,賈母的氣度和擔當沒有什麼很鮮明突出的表現(當然也不是沒有,在一系列看似日常繁瑣的活動中,我們還是可以模模糊糊地感到老太太的那種雍容氣度。

譬如在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中,賈母和寺中張道士的應對,以及不願受老道士豐厚的饋贈,並打算散給窮人,以及對挨打的小道士的體貼呵護,就盡顯其胸懷和氣度,且與巾幗強人王熙鳳形成了一種對照。

又比如在馬道婆加害寶玉和王熙鳳的情節中,也是賈母在危機中的應對處置才得以度過危機,第46回處理賈赦強納鴛鴦的情節也表現了賈母處事的魄力。

此外,在一系列看似吃吃喝喝的情節,如在接待劉姥姥的活動中,賈母也是一個平等待下、頭腦清明、言語得體,周旋有度的了不起的老太太)。

在後四十回中,賈母非凡的氣度和擔當更得到了充分的表現,賈母的這一性格特徵主要表現在賈府被抄後第106回的「賈母禱天」和第107回的「賈母分財」,以及第108回賈母力主在賈府一片愁雲慘澹中給寶釵過生日(這就像是史達林在德軍圍困莫斯科時搞大閱兵),在這三回的三個情節中,賈母的氣度和擔當才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

電視劇《紅樓夢》中賈母劇照

在這段情節中還有一個細節值得注意,在108回,在賈母力主在危機中要給寶釵過生日時,賈母在湘雲提起鳳姐「模樣都變了」時批評鳳姐:「鳳丫頭也見過些事,很不該略見些風波就改了樣子。她若這樣沒見識,也就是小器了。」

這幾句話,很好地揭示了賈母的那種大氣擔當的性格特徵,而這種性格特徵應該就是鴛鴦和賈母相知相惜的一種有意無意的基礎。

儘管在前八十回中,已經表現了鴛鴦與賈母的特殊關係,在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中也已經足夠地表現出了賈母與鴛鴦相知相惜的性格基礎,但是從情節聯繫上看,如果直接就讓鴛鴦在第111回在賈母死後「殉主」自殺,仍然會顯得有些突兀,因此,在第八十七回「感秋聲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入火邪魔」中,曹雪芹還是在第110、111回鴛鴦自殺之前,用一段過渡性的情節,用鴛鴦的一段語言將前此的一系列前因與第111回最終的結局串聯了起來。

這段過渡性情節雖然十分重要,但是曹公還是用他那種一以貫之的生活流的寫法呈現出來的,沒有半點刻意為之的痕跡,就如嚴羽讚美盛唐之詩時所說的那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卻說惜春正在那裡揣摩棋譜,忽聽院內有人叫彩屏,不是別人,卻是鴛鴦的聲兒。彩屏出去,同著鴛鴦進來。那鴛鴦卻帶著一個小丫頭,提了一個小黃絹包兒。惜春笑問道:「什麼事?」

鴛鴦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歲,是個『暗九』,許下一場九晝夜的功德,發心要寫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剛經》。這已發出外面人寫了。但是俗說:《金剛經》就象那道家的符殼,《心經》才算是符膽,故此,《金剛經》內必要插著《心經》,更有功德。老太太因《心經》是更要緊的,觀自在又是女菩薩,所以要幾個親丁奶奶姑娘們寫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誠,又潔凈。咱們家中除了二奶奶,頭一宗她當家沒有空兒,二宗她也寫不上來,其餘會寫字的,不論寫得多少,連東府珍大奶奶姨娘們都分了去。本家裡頭自不用說。」

惜春聽了,點頭道:「別的我做不來,若要寫經,我最信心的。你擱下,喝茶罷。」鴛鴦才把那小包兒擱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鍾茶來。惜春笑問道:「你寫不寫?」鴛鴦道:「姑娘又說笑話了。那幾年還好,這三四年來,姑娘還見我拿了拿筆兒麼?」惜春道:「這卻是有功德的。」

鴛鴦道:「我也有一件事:向來伏侍老太太安歇後,自己念上米佛,已經念了三年多了。我把這個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時候,我將它襯在裡頭供佛施食,也是我一點誠心。」惜春道:「這樣說來,老太太做了觀音,你就是龍女了。」鴛鴦道:「哪裡跟得上這個分兒?卻是除了老太太,別的也伏侍不來,不曉得前世什麼緣分兒。」說著要走,叫小丫頭把小絹包打開,拿出來道:「這素紙一紮是寫《心經》的。」又拿起一子兒藏香道:「這是叫寫經時點著寫的。」惜春都應了。

《紅樓夢》雙清仙館本鴛鴦繡像

在這段似乎不經意的過渡性情節中,我們可以歸納出三點與鴛鴦後來在第111回的自殺具有緊密聯繫:

第一,鴛鴦在此自述了她與賈母的那種特殊的「緣分兒」。這種緣分兒應該就是她與賈母在長期的共同生活中所建立起來的那種特殊的主僕關係,以及她們性格上的某種相互投契。

第二,說明鴛鴦大概在賈母的影響下,或許也是因為在第46回經歷了賈赦強娶的風波以後,她在心性上不禁在向宗教靠攏。

第三,用惜春的一段話「這樣說來,老太太做了觀音,你就是龍女了」,暗示了鴛鴦以後會在賈母去世時「殉主」自殺。

我們要注意的是,那段話雖然包含著「暗示」,但是通過故事情節中惜春的口說出來,卻也是自然而然,不露半點痕跡的,因為惜春一直都是骨子裡就有出世基因,話里話外總是時時露出出世味兒。這樣的一段鋪墊與過渡以後,在第110回、第111回賈母殯天時,鴛鴦的大結局終於到來了。

第110回和第111回鴛鴦的自殺可以說是整個鴛鴦悲劇中最為精心動魄的部分,它遙接第46回鴛鴦的剛烈絕誓,不僅在情節上,也在悲劇的氣氛上,更在悲劇的人物性格塑造上,最終完成了鴛鴦那動人心魄的大悲劇。

趙成偉繪鴛鴦

第110回對鴛鴦悲劇的第一個表現與渲染,就是在賈母去世後,鴛鴦表現出一種「古怪」,這個古怪就是,本來平時謙恭平和,從不仗著賈母權勢作勢作派的她,卻似乎一反常態,對賈母的喪事提出其超越一個丫頭權限的要求。

這是一段極其精彩的文字,更由於曹公在此採用了他一貫的限制視角甚至是所謂「零度視角」的敘述方式,表現鴛鴦「古怪」的這段情節就更具張力:

(鳳姐)正在思算,只見一個小丫頭過來說:「鴛鴦姐姐請奶奶。」鳳姐只得過去。只見鴛鴦哭得淚人一般,一把拉著鳳姐兒,說道:「二奶奶請坐,我給二奶奶磕個頭。雖說服中不行禮,這個頭是要磕的。」

鴛鴦說著跪下,慌的鳳姐趕忙拉住,說道:「這是什麼禮?有話好好的說。」鴛鴦跪著,鳳姐便拉起來。

鴛鴦說道:「老太太的事,一應內外,都是二爺和二奶奶辦。這種銀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這一輩子也沒有遭塌過什麼銀錢,如今臨了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體體面面的辦一辦才好。我方才聽見老爺說什麼『詩云』『子曰』,我也不懂;又說什麼『喪與其易,寧戚』,我更不明白。我問寶二奶奶,說是老爺的意思:老太太的喪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費,圖好看的念頭。我想老太太這樣一個人,怎麼不該體面些?我雖是奴才丫頭,敢說什麼?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這一場,臨死了還不叫她風光風光?我想二奶奶是能辦大事的,故此我請二奶奶來,作個主意。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見老太太的事怎麼辦,將來怎麼見老太太呢?」

鳳姐聽了這話來的古怪,便說:「你放心,要體面是不難的。……」鴛鴦道:「老太太的遺言說,所有剩下的東西是給我們的,二奶奶倘或用著不夠,只管拿這個去折變補上。就是老爺說什麼,也不好違了老太太的遺言。……」

鳳姐道:「你素來最明白的,怎麼這會子這樣的著急起來了?」鴛鴦道:「不是我著急,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爺是怕招搖的。若是二奶奶心裡也是老爺的想頭,說抄過家的人家,喪事還是這麼好,將來又要抄起來,也就不顧起老太太來,怎麼樣呢?我呢,是個丫頭,好歹礙不著,到底是這裡的聲名!」鳳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鴛鴦千恩萬謝的託了鳳姐。

那鳳姐出來,想道:「鴛鴦這東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麼主意。論理,老太太身上本該體面些。噯,且別管他,只按著咱們家先前的樣子辦去。」

顏梅華繪《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在此段文章中,鴛鴦在幾個方面都表現出了她的「古怪」:第一個是她的「悲哀」,哭得「淚人一般」。

按理,賈母是一個80多歲的老人,鴛鴦與她也只是主僕關係,一般說來,鴛鴦不應該會有如此的悲哀。這種不合常理的悲哀實際上一方面表現出了鴛鴦與賈母的某種特殊關係,同時也是在暗示,她此時是哭賈母,更是哭自己。

鴛鴦第二個反常是突然跪著來求鳳姐,我們知道在前八十回中她與鳳姐具有一種至少表面上的平等關係或朋友關係,鳳姐和賈璉是「鴛鴦姐姐」不離口。她的跪求鳳姐的言外之意就是要讓鳳姐滿足她這一生最後的一個願望。

第三,她跪求鳳姐不要顧忌剛剛被抄家,要大辦賈母喪事,甚至說如果錢不夠用,可以把老太太留給她的一部分錢財拿來用掉。鴛鴦這種種「古怪」表現,從多個方面極強烈地暗示了渲染了她即將自殺的悲劇。

此段文字的妙處還在於,它是通過鳳姐的眼睛來對鴛鴦進行表現的,作家本人完全退出小說,因此在小說在通過鳳姐的眼睛表現時,鳳姐僅只是進行了現象描述,她本人只是覺得怪,並不知道這種「古怪」的真正原因。而這種敘述方法,就使故事情節更加具有張力,能更強烈預示、渲染悲劇的氣氛。當然,這種限制視角(近於影視作品的零度視角)的敘述方法,是紅樓夢的基本敘述方法,不獨表現在此情節中。

孫溫繪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第110回和第111回鴛鴦的悲劇表現,除了鴛鴦的這種人們不明所以的「古怪」,第二個重要表現便是第111回鴛鴦自殺的場景,這一段可以說寫得是陰風淒淒,令人寒毛倒豎:

到二更多天,遠客去後,便預備辭靈,孝幕內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陣。只見鴛鴦已哭的昏暈過去了,大家扶住,捶鬧了一陣,才醒過來,便說「老太太疼了一場,要跟了去」的話。眾人都打量人到悲哭,俱有這些言語,也不理會。及至辭靈的時候,上上下下也有百十餘人,只不見鴛鴦,眾人因為忙亂,卻也不曾檢點。到琥珀等一干人哭奠之時,才要找鴛鴦,又恐是他哭乏了,暫在別處歇著,也不言語。

……

誰知此時鴛鴦哭了一場,想到:「自己跟著老太太一輩子,身子也沒有著落。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大太太的這樣行為,我也瞧不上。老爺是不管事的人,以後便『亂世為王』起來了,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麼?誰收在屋子裡,誰配小子,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倒不如死了乾淨。但是一時怎麼樣的個死法呢?」

一面想,一面走到老太太的套間屋內。剛跨進門,只見燈光慘澹,隱隱有個女人拿著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鴛鴦也不驚怕,心裡想道:「這一個是誰?和我的心事一樣,倒比我走在頭裡了。」便問道:「你是誰?咱們兩個人是一樣的心,要死一塊兒死。」

那個人也不答言。鴛鴦走到跟前一看,並不是這屋子的丫頭。仔細一看,覺得冷氣侵人,一時就不見了。鴛鴦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細細一想,道:「哦!是了,這是東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麼到這裡來?必是來叫我來了。他怎麼又上吊呢?」

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給我死的法兒。」鴛鴦這麼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來,一面哭,一面開了妝匣,取出那年鉸的一綹頭髮揣在懷裡,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按著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

自己又哭了一回,聽見外頭人客散去,恐有人進來,急忙關上屋門。然後端了一個腳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兒,套在咽喉,便把腳凳蹬開。可憐咽喉氣絕,香魂出竅!

連環畫《鴛鴦抗婚》

在鴛鴦自殺的這段悲劇情節中,從悲劇氣氛的渲染來說,有這樣幾點值得注意,第一是外面喪事的忙亂和鴛鴦悄悄自殺的對比,外面越忙亂,越顯示出鴛鴦自殺場景的淒冷。

第二是作者對鴛鴦自殺場景的冷靜甚至是細緻的描寫,對鴛鴦自殺場景的描寫越冷靜、越細緻,其悲劇性就越強烈。

第三,曹公在此處巧妙地運用了一種超現實主義的方法,把鴛鴦的自殺與秦可卿的自殺聯繫起來,更增加了一種陰慘慘的意味。

此外,這段情節也很好地呼應了第46回鴛鴦絕誓的情節,揭示了鴛鴦自殺的最深根源仍與第46回賈赦的強娶具有聯繫。當然,作者並沒有把鴛鴦的自殺簡單機械地與第46回賈赦的強娶聯繫起來,而是依據人物自有的邏輯和實際情形,融匯進了賈母的死也是鴛鴦最後自殺的最後一根稻草,這樣的處理使鴛鴦的悲劇更加真實立體,避免了通常的悲劇故事過於簡單化、過於「戲劇化」的毛病。

電視劇《紅樓夢》中鴛鴦、賈赦劇照

關於鴛鴦悲劇的完成,我們還必須觸及到對鴛鴦人物性格的最後完成問題。在前八十回中,對鴛鴦的性格表現已經非常充分精彩,這包括第40回「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所顯示的大氣英豪、第46回「鴛鴦女誓絕鴛鴦偶」所表現的高傲和不屈,有第71回「鴛鴦女無意遇鴛鴦」中所表現的對弱者(司棋)的同情心,有第72回中鴛鴦的善解人意以及擔當精神(為賈璉和鳳姐的一時短缺典當物品)等等。

但即使前八十回已經對鴛鴦的性格表現得非常充分,在第110回和第111回鴛鴦自殺的情節中,仍然在一些細節上更加豐富了鴛鴦的人物性格,使其性格更加豐滿動人。

第一個值得玩味的細節在第110回:李紈和鳳姐一樣,因為不知道鴛鴦在賈母去世後「古怪」的原因,於是李紈說道:「只是鴛鴦的樣子竟是不象從前了,這也奇怪。那時候有老太太疼他,倒沒有作過什麼威福;如今老太太死了,沒有了仗腰子的了,我看她倒有些氣質不大好了。」

李紈的這段話,是對鴛鴦一系列「古怪」表達不滿的,因為她不知道這是鴛鴦在自殺之前的一種表現。但其實際的作用卻是在說明,鴛鴦在給賈府的最高統治者賈母當大管家的時候,她從沒有仗著賈母的權勢有過半點作威作福。

鴛鴦的這一美德我們當然可以通過對前八十回中鴛鴦的種種表現得到證明,但是,通過李紈這段因為誤解而說出的話,使鴛鴦的這一美德更加突出鮮明,這對於刻畫鴛鴦的人格無疑起到了某種畫龍點睛的作用。

彭連熙繪鴛鴦

第二個值得玩味的細節在第111回鴛鴦自殺的過程中,鴛鴦「一面哭,一面開了妝匣,取出那年鉸的一綹頭髮,揣在懷裡,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按著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

在鴛鴦自殺時這一令人驚異的細節中,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個是她開妝匣取頭髮的細節。我們都知道,在前八十回的第46回絕誓時,鴛鴦當著賈母和眾人的面,用剪刀剪下了她最珍貴的作為女兒象徵的一綹頭髮。那麼這綹頭髮到哪裡去了呢,小說當時並沒有交代。

現在到第111回在鴛鴦自殺之前,我們終於知道,鴛鴦剪下來的那一綹頭髮她並沒有隨意處置,而是被悄悄地珍藏在她的妝匣子裡。

這一細節,說明鴛鴦雖然具有某種「巾幗英雄」的氣質,但是她也並不失女兒如水的柔性和細膩,她也並不失女兒對自己身體的那種珍視。

郵票《鴛鴦抗婚》

這一綹被她珍藏,臨死前又拿出來檢視的頭髮,在人物的刻畫上,更加補充了鴛鴦作為女兒的那種細膩柔美的特性,第二點值得品味的是,鴛鴦自殺時幾次哭,也與她取出那綹珍藏的頭髮一樣,表現了她本來固有的女兒柔性之美,同時也把她的自殺悲劇寫得更加悲戚動人。

關於鴛鴦人物性格在自殺悲劇中的完成,還有一點必須提及。這就是鴛鴦的自殺與她高貴不屈的聯繫,這種高貴不屈的性格,在第46回當然得到了很好的表現。

但是,第46回的絕誓反抗,在鴛鴦的整個悲劇中,實際上只是完成了一半。她剪髮絕誓,寧死不從,在其時還只是處於誓言階段。她後來到底是不是實現了自己的誓言,到第110回和第111回才完成了餘下的另一半。

如果我們仔細分析,第110、111回完成的另一半,甚至比第46回的那一半來得更加豐富。在46回的那一半中,鴛鴦決絕反抗的只是賈赦。但是到第111回時,賈赦已經獲罪被流放到邊關去了。若按機械的戲劇化的處理方法,鴛鴦此時大可不必因為賈赦而自殺,那鴛鴦為什麼仍然要自殺呢?我們還是來看一看鴛鴦當時是怎麼想的:

自己跟著老太太一輩子,身子也沒有著落。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大太太的這樣行為,我也瞧不上。老爺是不管事的人,以後便「亂世為王」起來了,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麼?誰收在屋子裡,誰配小子,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倒不如死了乾淨。

是的,賈赦此時不在家,她暫且可以為安,但是,賈赦雖然不在,但是還有個顢頇「左性」的大太太邢夫人在,鴛鴦是高貴的,她不僅不能忍受在賈赦醜惡的軀體之下呻吟,她也不能忍受在愚昧的邢夫人「掇弄」下苟且偷生,因此,與其這樣苟且偷生,「倒不如死了乾淨」!

戴敦邦繪賈赦

就這樣,在第110回和第111回鴛鴦悲劇的下半部分中,就更加淋漓地刻畫出了鴛鴦那一種絕世的高貴品格!她一個弱女子,無其他什麼反抗的方式,但是她寧願死,也決不屈從於賈赦、邢夫人這樣的醜類!她用她的生命,最終維護了人間的那一份「乾淨」和高貴!

筆者行文至此,就不能不接著討論一下第111回鴛鴦自殺之後,曹雪芹對之的似乎不合邏輯的處理方式。在鴛鴦自殺身亡之後,接著就被「警幻之妹可卿」(秦可卿之魂)引入到天上的警幻宮中,這一段文章大可玩味,它實際上是表現了曹雪芹對「金鴛鴦」高潔品格的最高讚美:

(鴛鴦)然後端了一個腳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兒,套在咽喉,便把腳凳蹬開。可憐咽喉氣絕,香魂出竅!正無投奔,只見秦氏隱隱在前,鴛鴦的魂魄疾忙趕上,說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個人道:「我並不是什麼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鴛鴦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麼說不是呢?」

那人道:「這也有個緣故,待我告訴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宮中,原是個鐘情的首坐,管的是風情月債;降臨塵世,自當為第一情人,引這些痴情怨女,早早歸入情司,所以我該懸樑自盡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歸入情天,所以太虛幻境『痴情』一司,竟自無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經將你補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來引你前去的。」

鴛鴦的魂道:「我是個最無情的,怎麼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還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慾之事當作『情』字,所以作出傷風敗化的事來,還自謂風月多情,無關緊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於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若待發泄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

鴛鴦的魂聽了,點頭會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連環畫《鴛鴦抗婚》

在所引這段鴛鴦和秦可卿鬼魂的對話里,鴛鴦被警幻仙姑要求掌管「痴情司」。為什麼一生未婚甚至也未戀愛的鴛鴦被認為是最有情的,甚至能夠代替多情的秦可卿掌管「痴情司」呢?

原來在曹雪芹的「兩性哲學」中,真正最可貴的「情」不是那種「已然性」的情,而是一種「未然性」。但是這種「未然性」並不是沒有「情」,而是將「情」「限制」在那種可實現而未實現的「張力」之中。

用上面所引秦可卿鬼魂的話來說:「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於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若待發泄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

曹雪芹在此以含苞的花作為比喻的「兩性哲學」,正與第5回警幻仙姑將賈寶玉稱為第一「意淫」之人異曲同工,因為所謂「意淫」,並不同於「皮膚濫淫」,「皮膚濫淫」是將情完全發泄,而「意淫」,當然不是與情完全隔絕,而是將情置於一種具可能性的未然的張力之中,就像「含苞未放」的花一樣。曹雪芹的這一「含苞的花」一樣的「情」,是不是等同於柏拉圖的所謂「精神戀愛」或完全的審美的愛呢?

或許並不完全等同,或許它處於柏拉圖的精神戀愛和「皮膚濫淫」的中間位置,它不完全否定肉慾的愛,但是它希望防止情不由自主地陷於肉慾的深淵之中。

因此,按照曹雪芹的這種兩性哲學,雖然鴛鴦一生並未結婚甚至也未戀愛,但是,鴛鴦的品質,她的那種高貴純潔忠貞的「情」的本性,卻是可以獲得世上最美的「情」的,可以開出世上最美的那種永遠「含苞未放」的愛的花朵的。

連環畫《鴛鴦抗婚》

此外,我覺得,曹雪芹在此處將鴛鴦置於一種「含苞的花」的情的位置,或許還有一種特別的含義,那就是憑藉著鴛鴦的高貴純潔,或許有資格愛她的人還沒有出現,在前八十回中,王熙風曾開玩笑說把她聘給賈璉當妾,鴛鴦給予了否定的回答,賈赦又說她看上了寶玉,鴛鴦也給予了否定的回答,是的,真正能夠讓鴛鴦看上的人,在紅樓夢中還真沒有,如果有配得上他的男性出現,憑藉鴛鴦的高貴純潔的「情性」,當會開出世上最美的愛情的花朵。

曹雪芹在此處似乎不合邏輯的讓鴛鴦掌管「痴情司」,將她許為「鍾情的首座」,或許也包含著這一意思吧。不管是哪一個意思,可以肯定的是,曹雪芹在此處寫出這樣意外的一筆,毫無疑問是對金鴛鴦這一高貴純潔的人物的最高讚美。

2023.10.13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b5fbea9feb98ac85670f27f1d61aa31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