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站頂流教授:「女生不要上文學的當」

2023-06-08     視覺志

原標題:B站頂流教授:「女生不要上文學的當」

今年四月,復旦大學一位教授的講課視頻在網際網路上瘋傳。

視頻中,他講述了文學中的陷阱:

「女生常常被文學所欺騙,文學裡面的東西表現的太漂亮了,很迷人的,很有欺騙性。所以我一再告誡女生,不要上文學的當。」

一堂課下來,振聾發聵。

他的名字,叫駱玉明。

他在復旦大學中文系任教,講《詩經》,講《紅樓夢》,也講《世說新語》,講和文學相關的一切。

他談《春江花月夜》,說:「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法賦予世界意義,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無比珍貴的,當我們看到江上的月亮的時候,我們就可以這樣去想:我正是那個月亮所等待的人。」

他談蘇軾的《赤壁賦》,說:「蘇東坡說的江上之清風,清風明月都是非常美好的,你抬頭看看月亮,月亮也很美好。我覺得,多去享受人生吧,人生有很多很多可以享受的東西。」

他也談阮籍的《詠懷詩》,說:「生命是一個沒有辦法解脫的痛苦的過程,並且是一個沒有辦法放棄的過程。」

從愛情到人生,從孤獨到生命,他跨越了歷史的長河,不斷用文學與詩歌解答著困惑當代人的命題。駱玉明老師把這些都放進了新書《古詩詞課》里。

如今,他在B站上的粉絲超過二十四萬,人們聚集在評論區里,討論詩詞,談論文學,暢聊著時代的悲歡。

於是這一次,視覺志和駱玉明老師展開了一場對談,試圖從他的敘述里,獲得更多普世的精神力量。

也許,這是我們這個時代需要的聲音。

講古詩,是怎麼在這個時代火起來的

視覺志:您一般是如何選擇要品讀講解的詩歌的?

駱玉明:選擇要講的詩時我考慮的要素大概有這麼幾個,首先是希望能夠通過這些詩讓同學們能夠比較好地去理解和品味,去思考中國文化的特點,所以會從這些詩出發,談論一些中國歷史、中國文化,這是我的著眼點。

第二個是希望能夠以詩歌史的脈絡貫穿其中,因此選的這些詩能夠大致上體現出中國詩歌的一個演變的過程,包括主題,包括形式。

第三個是選擇美的詩、能夠帶給人豐富的生命感受的詩。

最後是一個很小的著眼點,選的是大家比較熟悉的詩。因為我覺得這樣可以稍微少講一些典故等字詞相關的解釋,而把更多的時間用在和大家談詩歌本身的美學上。

我希望大家在聽我的課時感受到的是: 這些詩我都讀過,但是老師說的東西我可能沒聽說過。

視覺志:您覺得為什麼詩歌能夠持久地帶給我們精神力量?我們喜歡之前的詩人究竟是在喜歡什麼樣的表達呢?

駱玉明:詩和其他文字的記載是不一樣的,詩歌里會包含很多我們粗讀上去仍然不能窮盡的東西。

首先詩歌的表達是含蓄的,其次它又有著不同的理解方式,是極其感性的。

所謂感性,它體現的是作者在那個時候的一種情感活動和情感狀態,而這種情感的產生,可能並不是非常明確的。所以讀詩就會變成一個非常有趣的過程。

我一再講,讀詩是一個藝術創造活動。作者把他的情感經驗和生活經驗分配在他認為最合適的語言形式之中,而我們又把我們自己的經驗注入到詩里。在這個過程里,我們就在語言中與詩人相逢了,這時候的詩歌就帶有了我們個人的生命色彩。

所以詩歌是可以反覆地讀的,你可以不斷賦予它生命,也綻放為了一種新的生命形態。

我作為解說者,實際上只是構成了一種引導,我提供了一種途徑,撥動你的心弦,這不是我為你創造的體驗,而是你本來就有的情緒。

視覺志:我們如今看古詩詞中的很多情境實際上是和大家現在的困境有很大不同的,那麼為什麼我們讀到這種情境時還是會被觸動呢?

駱玉明:人類的生產技術和科學是在不斷發展的,尤其在國家改革開放以來,產生了非常大的變化。我有時候說,我看到一些影視劇里拍的貧困地區的小孩,他們穿的衣服都比我小時候要好,這也一方面體現了中國紡織工藝、生產工業有多麼強大。

我們現在所擁有的生活條件肯定是古人所不能比的,但我們也不能否認生命的困境、甚至說生命的苦難就不存在。它仍然在某些地方,在某些人身上。

我很喜歡魯迅晚年說的那句話:「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我覺得這句話真的讓我非常的感慨,因為它很樸素,但是講出了很深刻的東西:這世上所有人的困境和苦難和我是相關的,所以我們仍然需要關注這個社會,關注生活,關注那些處於困境中的人們。

視覺志:您覺得這種焦慮是普遍的嗎?我們應該如何對抗這種困境呢?

駱玉明:其實現在人和古人的焦慮肯定是不一樣的,我們沒有基本生活條件的焦慮,而是因為生活的這種所謂好和差而焦慮。也許你已經有了基本的生活滿足,但如果你和別人比較的話,你又會覺得自己非常窮困和不滿足,那麼也會產生一種焦慮。 這是一種相互比較形成的焦慮。

我不喜歡說那些空洞的大話,我理解有年輕的朋友覺得一生奮鬥最後還是買不起房子,還是覺得生活很窘迫。我也沒有辦法給出什麼解決方案,但我是這樣想的: 如果我們的基本溫飽已經滿足了的話,我想大家可以去多關心一下自己的精神生活。從文學、藝術中去感受人生,享受人生。

當然了,我不是說你不要奮鬥了,我覺得你依然可以繼續去努力奮鬥,去追求你的物質目標,但與此同時,我們其實還有很多很多的生活。

其實我們有很多很多可以享受的東西。蘇東坡說的這個「江上之清風」,清風、明月都是非常美好的,你都不用跑到書店裡去, 按照蘇東坡說的,你抬頭看看月亮,月亮也很美好,有如此美好的月亮你還煩什麼呢?如果你不樂意看月亮,上海有那麼多書店,又有那麼多博物館,經常有非常好的藝術展出,上海最近好多好多非常了不起的那種偉大的作品的展出。我覺得,多去享受享受人生吧,如果你能夠解決基本的溫飽,身體健康,那麼多享受人生吧。人生有很多很多可以享受的東西。

重讀詩歌,在當下能給我們帶來什麼?

視覺志:前段時間有個話題特別熱,很多已經成年的人回頭去看課本上的古詩詞,重新受到了觸動,您如何看待這種「懷舊」?這是文學的魅力所在嗎?

駱玉明:社會有時候會有各種各樣的衝突、焦慮和誘惑,我們總是要面對這些現實的處境,我們也需要去處理人生的各種問題。但是當我們走到古詩詞里,我們就會走到另一個世界。

詩詞是一種語言構擬的世界,在這個構擬的世界裡面,我們去體會人生最美好的感情,去體會人生最好的期待,使生命能夠更富於趣味和美感。

當我們覺得人生富於趣味和美感的時候,我們回過頭來看,可能看法會不一樣的,原來讓你焦慮和緊張的東西,你可能覺得其實沒有那麼必要,沒有那麼必要緊張,沒有那麼必要焦慮,別人對你的看法,或者說你跟別人的這種衝突,它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心胸可以變得豁達一點,從容一點,那麼人生就會有趣味一點。

當我們和現實利益關係勾連太緊的時候,我們會有一種壓迫感,但當我們走入一個藝術的世界,我們的心情會變得比較輕鬆,我們的生命空間也會變得比較廣闊。

我們關心現實問題越來越多,受現實環境的壓力也越來越大,這種情況下,感受到古詩詞魅力的人可能會越來越多。

視覺志:現在很多人會說這是一個充滿變動的時代,焦慮也更多,您如何看待這種普遍性的焦慮呢?

駱玉明:從根本上來說,生命是充滿焦慮的。因為人類的存在就包含著一種不可理解性,人為什麼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我們活著有可確認的意義嗎?彼岸的生命是否存在? 所以人生根本就存在一種悖論。

其次就是,在人類的實際生活和社會關係中,也常常出現一種悖論,你認為你應得的公正,可能不一定存在,你認為你應得的幸福,可能不可信賴,那這種焦慮和悖論是始終伴隨人類生活的。

回到我們開始說的,我們這個時代是不是更焦慮了?我覺得我們首先要意識到,我們的社會在發展和變化,這個社會創造的財富和機會比以前更多。 在這個充滿機會也充滿變動的時代,我們會感受到生活的穩定性在降低,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沒有辦法改變。

視覺志:如果讓您推薦一首古詩詞或者是推薦一位詩人,您會推薦誰的哪部作品呢?

駱玉明:我其實喜歡的詩人挺多,因為我的工作就是做古代文學的研究和教學。要問我特別喜歡的,各個時期有一點不一樣。現在會比較喜歡杜甫。

我和其他人喜歡杜甫的原因可能不太一樣,我對杜甫首先是詫異:他經過那麼多的磨難、心酸,又遠離當時的文化中心,意味著和當時的時代文化脫節,而且年老體衰。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依然寫出了非常壯闊的詩。

我常常講他的《登高》、《旅夜書懷》這些詩,比如說「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他寫的不僅僅是自然,而是胸懷。

其實他在寫《旅夜書懷》的時候已經是離開四川、到了三峽以後,已經是他生命的最後時期了,這首詩的最後他也說「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他一生付過無數心血,他引以為豪的詩歌,未必能夠為人所知,他在政治上的期望也到此結束,一切希望都從指縫間溜走了。但是他描寫的世界依然是如此宏大。

所以我非常感動, 我覺得我們不能容許自己的生命變得太渺小、太猥瑣。杜甫這樣的胸懷,永遠是值得我們欽佩、效仿的。

視覺志:您認為文學的解讀有時代性嗎?我們今天應該怎麼樣讀詩呢?

駱玉明:我們對一切歷史的解讀都是具有時代性的。這個「歷史」指的是過去的人類的所有活動和創造。因為在每個時代,人們對人和世界的關係、理想的政治、理想的社會結構、完美的人生等等根本性問題,是會不斷產生新的思考和理解的。

隨著歷史的發展,人們對很多問題的理解也會達到從前不能達到的高度,這個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對歷史的理解,包括對傳統文學、傳統經典的理解,具有時代性很正常,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去理解當事人的處境、想法和選擇。

他們是在怎樣的條件下做出了他們的選擇,他們的歷史條件對他們產生了如何的影響。

第二,我們不要對古人去做製作和發明,我們要去發現。

你可以去挖掘文字之下的歷史線索,可以去理解它的文字內涵,但你必須尊重語言的世界中所蘊含的東西,不能任意地注入現代人的情感。我們在讀古代文學的時候,還是儘可能地把理解和再創造去分離開來。

當然還有一種情況是創作。其實古代文學是包含了一種文化基因和生命活力的,大家現在把古詩與現代技巧結合起來,能寫得很好很漂亮。比如說把詩經里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寫成流行歌曲,也是一種創作。

詩歌對於現在的女性還有什麼意義?

視覺志:歷史上有很多的才女,比如說像李清照這樣的女性,但是她的一部分才學還是被遮蔽了。您可以來聊聊她嗎?

駱玉明:在中國文學史上,我們可以看到很多用女性口吻表達女性情感的詩,但它們大都是男性的揣摩,是男性所看到、所理解、所想像的女性。因此,當我們在說那些古詩詞表現了女性什麼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她們是男性所寫的女性。

當然,也有一些女詩人的作品留下來,但這些女詩人無論從文學成就還是文學地位來說都偏低。 在文學史上,能夠和第一流的大作家並駕齊驅的女詩人,只有李清照。

李清照在宋詞里是第一流的詞人,可以跟那些大詞人並駕齊驅,這在文學史上是空前的。李清照所描寫的那種女性情感,是她自己在生活中的感受和體會,她作為女性在情感體會上的細緻,恐怕是一般男性詞人所不能夠達到的。

但我們還是要強調:即使李清照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才女,她仍然生活在一個由男性主導的時代。 因此,她所理解的女性、所描摹的女性,以及她理想中的女性,仍然受到由男性主導的文化的制約。

我們在李清照的詞里大體上可以看到兩種形象,一種是少女,一種是少婦。少女是活潑可愛的,少婦是情意繾綣的。少女之所以活潑可愛,是因為男人要求她們活潑可愛;少婦之所以永遠在懷念自己的丈夫,是因為男人要求妻子永遠懷念自己的丈夫。這樣的女性形象其實還是男性社會所要求的形象。以《如夢令》來看: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這首詞寫的是一個女子在嘆息春光,她的身份是不太清楚的,可以說她是一個少女,也可以說她是一個婦人。從前後的內涵聯繫來看,她更可能是一個惜春的婦人的形象。

這是一首很輕靈的詩,它體現出一種女性的敏感。或許你會說男性詩人也完全可以寫成這樣,因為這是一個傳統的女子惜春的主題,但這首詞里有一種李清照自己的那種很聰慧、很輕靈的東西在裡面,這是男性相對而言比較少有的。 這種很靈性的東西,在我看來是李清照詞里最珍貴的。

視覺志:您認為女性形象在中國文學中呈現的作用是什麼呢?女性如今重新讀古典詩詞,還能從中汲取到什麼力量呢?

駱玉明:我覺得可以從《詩經》的《山鬼》中來談一談。

《山鬼》是《九歌》里一篇比較特別的作品。《九歌》里所祭的神,有最高神——東皇太一,有其他的像水神、河伯等神,還有像國殤這樣的為國家戰死者的靈魂……而《山鬼》里是一個山中女神。

她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身份?她跟什麼樣的歷史傳說相關聯?對此可能會有不同的解釋。一個比較被認同的解釋是郭沫若提出來的, 說《山鬼》寫的就是瑤姬——炎帝的小女兒——的故事。

炎帝的女兒們都是折騰得很厲害的。《精衛填海》的精衛是炎帝的女兒,這個瑤姬是炎帝的女兒,還有一個女兒一定要跟一個求仙的人走,最後被炎帝燒死了。總之,炎帝的幾個女兒都特折騰。

我們讀這樣一個作品的時候,有幾個不同的理解維度。一個維度是把它理解為一個祭神的樂歌,我們可以想到楚地的習俗、楚地的神話,以及這些習俗和神話在詩歌中留下來的神奇色彩。另一個維度,我們可以把它和瑤姬的故事聯繫在一起,那麼我們會理解這個詩歌中更深層的主題,就是「歲既晏兮孰華予」, 就是 對生命不能夠成長的悲哀,這是一個永恆性的主題。我們這樣來讀文學的時候,會從中體會出很多很多東西。

此外還有一個值得關注的點:在中國文學中,女鬼是一個特殊的類型。女鬼總是特別的勇敢,特別的熱烈,並且在這種熱烈和美好中體現出生命的一種最強烈的渴望。

女鬼之所以可以是這樣的,是因為她們不是社會中的人物。比如《聊齋》就寫了很多很多的女鬼。《聊齋》里其實有兩種女性人物,一種是具有確實的社會身份的人,也就是那些大家族的小姐們或者夫人們,她們都是穩當的、矜持的和循規蹈矩的;另一種類型就是花仙狐妖。花仙狐妖的特點我曾經做過歸納,她們年輕美貌,無所忌諱,在愛情關係中經常採取主動姿態,並且不需要養活。當我們把這種特點放在整個文學史上來看的時候就會明白,其實女鬼的形象是人們情感當中所渴望的最熱烈的生命現象。

簡單地說,中國文學裡最熱烈的女性的形象,特別是跟感情有關的最熱烈的女性形象,是由女鬼來承擔的。不成鬼都不能那麼美好!

視覺志:古詩中很多閨怨題材,還大部分是男性以女性視角寫的,您如何看待這種書寫呢?

駱玉明:放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我們會看到幾個問題,首先是在古代社會裡,男性是主導性的力量,是社會的統治者。女性相對來說被動且不自由,所以她們很少有機會自由表達自己的情感,占比也就較少。

其次是社會在道德上對女性也比較苛刻,女性如果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愛情,很有可能會被社會所指責。

但我們同時也知道,男女之間的感情是非常美好的,也是人類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所以無論是從男性的角度來寫這種喜愛,還是從女性的角度去寫女性對男性的失望、追求,都有其美好的一面。

我們在文學史上會看到很多這種男性站在女性視角的表達,我覺得還是一種美好的東西,是一種愛情的闡釋。當然了,畢竟是男性寫的,也會免不了有男性的自說自話、有男性的設想。我覺得不同的角度都可以成立。

視覺志:您曾經有一段話說,「女生不要上文學的當」,這其實強調的是一種文學上的欺騙性,我們要如何理解這種欺騙性呢?文學本身是巧言令色嗎?

駱玉明:我不知道那句話在網上為什麼會那麼引起別人的注意,我說女生不要上文學的當,因為有很多這種男性寫的東西,它都是一種構擬的東西。

他在詩里寫得很美好,他自己不一定那麼美好。一方面詩是一個虛構的世界,詩歌裡面確實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其實這個人他的品格不一定很美好,但是他也有可能創造出非常美好的詩,創造出迷人的情意和意境,但你不要相信這個可以代表他的全部。 有時候把詩寫得很美的人,他有可能是危險的。

8 / Jun / 2023

監製:視覺志

編輯:今魚

微博:視覺志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b566cbf18d3c13412ccd75521fde5e7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