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國志演義》中,《決勝負賈詡談兵》、《夏侯惇拔矢啖睛》這兩節的篇幅最短,因為被毛宗崗父子刪去的內容最多。
毛宗崗批點本《三國演義》
相對於嘉靖壬午本,毛宗崗父子刪除較為明顯的部分共有四處:一、荀彧寫給曹操告知袁紹襲取許昌的來信,二、荀彧對曹操和袁紹優弱的分析,三、呂布與劉備在小沛城前的對談及呂布與袁術的勾連,四、對夏侯惇頌讚的詩句。
其中刪去往來信件是毛氏父子的一貫作風,目的在於減免公文式的匠氣,使讀者能夠更為暢快地了解情節和人物。荀彧對曹操的分析與前文郭嘉對曹操的分析類同,刪除是避免事件的重複。
呂布與劉備的一番對談中,劉備將責任推諉於天子,不但毫無說服力而且顯得毫無擔當,呂布重新勾連袁術雖然卻是史實,但《三國志演義》中的這段描繪卻令袁術極度傲慢、呂布極為屈服,削弱了前文中我行我素的英雄形象,刪除這一段情節是為了保證人物形象的一慣性。刪掉對夏侯惇的頌讚則是為了減免本書中的平話氣,使之更接近於文人小說。
按:夏侯惇在從征呂布時為流矢所中,傷及左目,此為《三國志》的明文記載。《魏略》則說:彼時其與夏侯淵共同領軍,軍中為了區分二人,稱夏侯惇為「盲夏侯」,所以每至照鏡之時,夏侯惇都異常忿懣,甚至幾次將鏡子推到地上。這個形象確乎缺乏了一些慷慨豪俠的氣度,卻十分符合人情。
何況,從歷史記載來看,夏侯惇知書重禮,又喜歡音樂和倡優,大概是一名儒將形象。儘管史書中也寫及他年少時因為有人侮辱自己的老師而殺掉對方,最多只說明他年少時的輕狂和戾氣,並不能證明他的勇敢。
從現有資料來看,他的「拔矢啖睛」一事是出自《三國志平話》的——
呂布發箭,正中夏侯惇左眼。夏侯惇落馬拔箭。夏侯:「父精母血,不可棄之。」其目睛,一口啖之,上馬再戰。
京劇夏侯惇臉譜
(按:文中所引《三國志平話》皆按元至治間新安虞氏刊本,此處引文不通,「夏侯」二字後、「其目睛」三次前疑有脫文)
這是當時平話講說英雄之輩的路數,《說文解字》釋「英」字為「艹榮而不實者」,即花之美而盛者,「雄」為「鳥父也」,即雄鳥,故「英雄」即不同凡品者,亦即超出凡人極限的人物,能為人之不能為、忍人之不能忍。
為君中箭是其忠,自拔其箭是其忍,重視父精母血是其孝,啖其睛是其狠,上馬再戰是其勇。短短二十八字,而令忠孝忍勇的名將氣節全出。
《三國志演義》沿用了這種刻畫,但將射箭者由呂布改為曹性,目的是讓夏侯惇即刻報仇,「不趕高順,只取曹性,一槍搠透面門,死於馬下」,更見其血氣。如此一氣呵成,在文章結尾處塑造出一位孤膽英雄,因而付之以一篇頌讚便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然則這種邏輯自始至終是只針對平話作品而言的,對於文人小說來說,書中塑造的夏侯惇形象與其說是勇敢,不如說是狠戾。故李卓吾批評道:「此勇者之常事,亦武夫之小節,史官津津道之,陋矣。」
年畫夏侯惇、夏侯淵
毛宗崗父子亦不免揶揄道:「惇此時面上一眼,腹中一眼;一眼外觀,一眼內視。己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矣。」又作定評說:「若夏侯惇拔矢啖晴,不過一武夫之能,未足多也。」故而刪去文末的頌讚,也便不難理解了。
比較令人意外的是毛氏父子保留了郭嘉對曹操與袁紹「十勝十敗」的分析,按道理來說,此節與前文中的戰張繡和後文中的戰呂布是毫無關係的,根本沒有保留的必要。
但我們不能將毛氏父子的全篇收錄理解為出於篇幅上的考慮,畢竟在此段文章中毛宗崗父子近乎逐句批評,並在回前定下按語:「郭嘉論袁、曹優劣,破曹之疑,不減淮陰侯登壇數語」、「『十勝十敗』其言皆確,吾獨於『仁勝』、『德勝』則有辯焉。」
算得上是對這一番評價高度重視且高度讚譽的,其在文中對「十勝十敗」的夾批則可以理解為氏父子對曹操的一種定見。按:「十勝十敗」之說本諸《傅子》,《三國志演義》據以抄錄,毛宗崗父子亦只是做了個別字句上的調整,使之更適合於當時的讀者閱讀。
所謂「十勝」,其一是:「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
這裡體現的自然是曹操和袁紹在人物作風上的差別。《曹瞞傳》說曹操這個人沒什麼架子,平時穿著普通人所穿的短袖單衫,就算接見賓客的時候也偶爾會戴著非常簡單的帽子,跟人談論時也多說笑話,歡悅大笑時甚至把頭低到飯桌,經常被飯菜弄髒自己的餐巾。
袁紹則特別在乎禮法和虛名,所以在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後,袁紹的反應竟然是計較自己的官位不如曹操:「曹操當死數矣,我輒救存之,今乃背恩,挾天子以令我乎?」所以曹操聽說後便自居丞相,而將更高地位的大將軍賦予袁紹。
官渡之戰後,曾經勸阻發動官渡之戰而入獄的田豐對人說:「如果大軍得勝,我一定會無罪釋放,但現在大軍失敗,我必死無疑。」果然袁紹以「吾不用田豐言,果為所笑」的理由殺掉了田豐。
連環畫《曹孟德官渡破袁紹》
不過,務須注意到的是,曹操與袁紹的行為方式上的差異,不只是兩人個性上的差別,也是兩人對門閥態度的不同。
按:西漢時期的官員選拔制度主要有四種:任子制、徵召制、察舉制和貲選制,東漢則集中於徵召制和察舉制二者之中。
其中徵召制重視的是人才在社會上的名譽,於是人物品評應運而生;察舉制亦在東漢已經發生異變,凡應察舉之科者須試章句或章奏,也就是對經學素養有其要求,於是就出現了經書傳家的讀書做官的世家,如當時的全國武裝部隊總司令(太尉)楊彪的家族就是所謂的弘農楊氏,他的曾祖父是以「四知」聞名的楊震,楊震與楊彪的祖父楊秉、父親楊賜均擔任過全國武裝部隊總司令一職,這便是典型的「門閥」。
袁紹、袁術所在的汝南袁氏亦屬於門閥一流,二者終於在楊彪、袁術一代聯姻,楊彪的妻子就是袁術的姐妹,因而在袁術成立仲家帝國後,曹操即試圖以「欲圖廢立」的罪名將楊彪問成「大逆」之罪,屠滅三族,但旋即被孔子的二十世孫孔融勸阻。
連環畫《北海救孔融》
對此,曹操曾一度將責任推到皇帝劉協身上,說「此國家之意」,孔融則辯駁說:「假使成王殺召公,周公可得言不知邪?」
話中包含兩方面的意思,其一是周公攝政時,大政並不出於周成王姬誦,影射的是所謂「國家之意」其實就是曹操之意;其二是楊彪與曹操便如同周公姬旦與召公姬奭,分別是士族和庶族的領袖,曹操不得以威權打破朝政的平衡。
曹操理解當中的含義後,即行派宮廷秘書長(長史)滿寵審查,確定楊彪無罪後釋放。然而此事發生的十一年後,曹操即殺害孔融;又過十一年,即殺害楊彪之子楊修,足見終曹操一生都沒有走出對門閥抗爭的泥淖。
今人將門閥理解為地方豪強,其實是一種偏見,蓋豪強亦有士族與庶族之別,只有基於士族的、有政治作為支撐的豪強才夠成為門閥的資格。像袁紹一樣過分強調禮法的,自然看重門閥,曹操卻是將一切豪強都網羅進自身集團內部的。
除了前文中提及的許褚攜全家投靠曹操外,「夏侯惇拔矢啖睛」一節提到幫助曹操擊退張繡的李通亦是庶族豪強的代表人物,《三國志》記載說他本是通過自身努力在長江、汝河一帶闖出名堂的豪俠。
像這樣的人物勢必是不入袁紹的法眼的,而曹操不但將之欣然收納,而且提出「唯才是舉」的口號,收納了諸如郭淮、王凌、王旭等毫無背景的普通士人,儘管這些人在曹操生前並沒有獲得高位,但卻使普通的庶族地主看到了出將入相的希望。
故此,對禮法及門閥的重視與否是曹操與袁紹是否得人的關鍵因素,郭嘉將之列為「十勝」之首,自然是眼光毒辣的。
《曹操·袁紹·黃巾》
其二是:「紹以逆動,公奉順以率天下,此義勝。」毛宗崗父子解釋說:「挾天子令諸侯,其名固順。」
但這只是問題一方面,畢竟在曹操之前,董卓、王允、李傕、郭汜乃至張楊、楊奉無一不想挾天子以令諸侯,最終卻都沒有成功。
曹操的優勝之處還在於他控制天子的時機正是在劉協返回洛陽的途中,在名義上並非對皇帝的劫持而是救助,此後經由荀彧「首唱義兵」、董昭「興義兵以誅暴亂」的宣傳下,曹操成了迎奉天子、挽救漢朝的正義之士,這便足以獲得當時士人的認同,由此曹操才得以代表中央威懾地方諸侯。
其三是:「漢末失政於寬,紹以寬濟寬,故不攝。公糾之以猛,而上下知制,此治勝。」
其中「漢末」二字照抄《傅子》原文,並不符合當時的情境,蓋「末」為衍字。所謂「寬」便是人浮於事、法律及規章不嚴、一些必要的工作完全找不到人來做,針對這些問題,曹操做出了必要的改革。
《魏武帝集》
僅從現在收錄於《魏武帝集》中的令文來看,曹操至少在抑制豪強兼并、禁止結黨、追責敗軍等方面做出過改革,而在給劉協的《陳損益表》中則至少提出過十四項改革措施,只是後文完全佚失,已經不知道詳細的內容了,但其嚴於制度卻是不爭的事實。
其四是:「紹外寬而內忌,用人而疑之,所任惟親戚子弟。公外易簡而內機明,用人無疑,惟才所宜,不間遠近,此度勝。」
這是在改革中最為關鍵的問題,是否是以改革之名行政治鬥爭之實,其關鍵就在於其改革的目的是在於滿足社會和人民的需要還是在滿足自己家族和黨徒的需求。
毛宗崗父子舉例說:「如袁紹為盟主時,不責袁術之羈糧;而曹操用兵,能獎于禁而責夏侯也。」實則此二事皆為《三國志演義》作者的杜撰,但歷史上的曹操執法時確實不避親眷,故其利用循吏滿寵作為首都許縣的縣長。
曹洪手下的幕僚在許縣多次犯法,曹洪寫信向滿寵求助遭到後者拒絕,等到曹洪向曹操求情後,滿寵聽到曹操召見的要求時,當即將該幕僚誅殺,曹操因此對其大加讚譽。
其五是:「紹多謀少決,失在後事。公得策輒行,應變無窮,此謀勝。」
毛宗崗父子說:「此袁、曹第一優劣處」,卻沒有看到袁紹的多謀少決正是他四世三公的身份帶給他的,正因為他的資源多、背景複雜,做事之前勢必要考慮到各方面利益的平衡。曹操的資源本身就是通過自身實現的,所以將趨利而動視為惟一的目標。
等到曹操稱魏公、建魏國之後,考慮的事情自然增多,因而擊潰張魯後沒有趁劉備立足未穩之際攻打蜀郡,故後來的曹操亦與此時的袁紹相同。因此可以認為,曹操此時得以「得策輒行」的重要原因仍然是他的庶族豪強的身份使然,此才是袁、曹第一優劣處。
《夢斷三國:袁紹篡位陰謀破產記》
其六是:「紹因累世之資,高議揖讓,以收名譽之士,好言飾外者多歸之。公以至心待人,推誠而行,不為虛美,以儉率下,與有功者無吝,士之忠正遠見而有實者皆願為用,此德勝。」
毛宗崗父子帶著擁劉反曹的偏見於此說「未必」,並解釋道,「操外雖誠而內實詐,算不得德」。這其實是誤讀了郭嘉的意思,對於政治家而言,不可能具有內無詭詐的坦蕩之心。
非但袁紹逼殺韓馥、猜忌沮授、田豐等,即便如《三國志演義》作者所一貫頌揚的劉備也有暗接納地方土著奪取州郡、用陰謀之術誅殺楊奉等陰鷙之行,故此種私德實不在郭嘉的討論之列。其所謂「不為虛美」、「與有功者無吝」云云乃是指賞罰得其平,這是以法治國的必然結果。
其七是:「紹見人饑寒,恤念之形於顏色,其所不見,慮或不及也,所謂婦人之仁耳。公於目前小事,時有所忽,至於大事,與四海接,恩之所加,皆過其望,雖所不見,慮之所周,無不濟也,此仁勝。」
袁紹只解決自己眼前看到的具象問題,曹操卻考慮社會的普遍需求,這也是其改革的原因與立場。
《袁紹:庶出的盟主》
其八是:「紹大臣爭權,讒言惑亂。公御下以道,浸潤不行,此明勝。」
毛宗崗父子說:「紹每疑田豐、沮授,而操深信郭嘉、荀彧是也。」無疑是誤讀了郭嘉此句,其所表達的乃是袁紹的幕僚陷入黨爭。
袁紹手下幕僚共可劃分成三種利益集團:一是隨袁紹離開洛陽的功勳舊部,如許攸、逢紀、淳于瓊等;二是潁川士人集體,如辛評、辛毗、郭圖等;三是冀州土著,如沮授、田豐、崔琰等。
特別是冀州土著與潁川士人之爭是導致袁紹勢力分崩離析的關鍵,但這也同時也是一切地方政權難以避免的,如蜀漢有荊襄士人集團與巴蜀土著之爭,東吳有淮泗將領集團與江南土著之爭,而曹操則以中央丞相的身份淡化了其政府的地方性,對於曹操而言,更主要的是服務於中央的官僚與服務於曹操的幕僚之間的鬥爭,這可以簡化為非此即彼的權力之爭,前文提及的楊彪入獄與後文中即將提到的董承之死都是如此。
但這種鬥爭是為了捍衛曹操的權力,而非袁紹的幕僚們一樣借制定政策滿足各自利益集團的需求。
其九則說:「紹是非不知。公所是進之以禮,所不是正之以法,此文勝。」
此是指曹操整頓風俗,前已言之東漢門閥本質是讀書做官世家,特別是東漢時已經形成了專門講說經學的風氣。桓譚《新論》說:「秦近君能說《堯典》篇目兩字之誼,至十餘萬言;但說『曰若稽古』,三萬言。」經學的複雜化,使得國家和社會思想的闡述權集中在某些特定的學者手中,這於集權統治是不利的。
《袁紹新傳》
何況由於佛、道兩家在漢末的發展,社會風氣也變得隨意與輕佻。故曹操力行文治,就是要將對社會道德和社會價值的闡釋權重新抓在自己的手裡,此時尚在肇始階段。建安十年(205年)九月曹操下《整齊風俗令》,並以建安十三年(208年)殺害孔融為其奪取社會話語的完成。
其十是:「紹好虛勢,不知兵要。公以少克眾,用兵如神,軍人恃之,敵人畏之,此武勝。」
有領兵作戰的能力對於統帥人物來說自然是天然上的優勢,在戰爭時代尤為重要,這自是不待多言的了。
毛宗崗父子總結說:「上文只說操之十勝,而紹之十敗已舉於中。」 總結來看,郭嘉所謂「十勝十敗」其實只有五點:
葉雄繪中埋伏袁紹慘敗
(一)曹操的庶族豪強身份使其政策具有靈活性,對士人和庶族豪強加入其集團具有足夠的吸引力;(二)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使其在政治上名正言順;(三)曹操致力於社會改革,並通過建立法治、保障公平重塑社會風氣;(四)消除了地方豪強對於政策的主導和對政治的威脅;(五)曹操個人質素要高於袁紹。
但這五點只是相較於與之能爭天下的袁紹而言,相對於其他人物諸如張繡、賈詡一流,張繡固然信任賈詡,賈詡也能夠做出正確的決斷、懂得如何用兵,但在其他的方向如身後的資源、政治的手腕、對人才的掌控等諸多領域與曹操的差距仍然不可以道里計。故曹操實在是當時社會中最優人物,其能率先建立魏國,並最終使子孫代漢自立也不是沒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