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家在一個小縣城,父母都是做鞭炮的。從我記事起,家中似乎就比別人家更忙碌。父母脾氣暴躁,跟鞭炮一樣一點就著。他們還有個特點:無論幹什麼都耽誤不了吵架,任何一件小事都能讓兩個人大發雷霆。
因此,我沒有什麼美好的童年。放了學,小朋友們都可以出去玩,唯獨我不行,我要給鞭炮插引線,從放學後就開始弄,一直折騰到深更半夜。
家裡有個搓鞭炮筒的木機械,吊在樑上,當時別人給我叔做媒,女方沒見過那種東西,回去跟媒人說:「那家人真窮,拴馬樁放在屋裡,人和牲口睡一屋。」
家裡戰爭不斷,我的心思也集中不到學習上,成績始終上躥下跳。高考完,我發揮得一塌糊塗。我清晰地記得,高校錄取結束的整個過程對當時的我來說近乎於凌遲,因為已經能夠查到志願學校的最低錄取分,我眼看著第一志願的大學、第二志願的六所院校和我一一擦肩而過,心情一路坐滑梯似的跌到谷底。
在那樣一個年紀,大學就是人生的全部出路,但我已經沒有機會重來,因為我已經復讀了一年,而且家裡那年生出很大的變故,父親和幾個兄弟爆發了一場戰爭。
從此親戚之間都是怒目相對,恨不得看彼此的笑話。而我復讀已經成了他們的笑柄,再復讀一年,父母仿佛能預見到那種被打臉的感覺。因此,成績出來後,父親直接說,再復讀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了,不管調劑到什麼學校你也得去上!
可以說,我是被逼著踏上了求學路。
-02-
我被調劑到蘇北的一座小城——張愛玲和白先勇都曾在小說中寫過的一個荒涼之地:鹽城。
9月,我坐了一夜的大巴車,看到視線里的紅瓦白牆的平房大院變成青灰色的樓房,心情也逐漸調成了同一色。那所學校好小,假模假式的樣子,想到後面四年就要在這裡度過,那種感覺就像後來去戶外運動時,站在山石的狹縫裡看黃昏慢慢掩上來。
入學後,因為孤傲,我拒絕融入宿舍和班級的氛圍之中,覺得自己和同學們是兩個世界的人。當然,我瞧不上別人,別人也瞧不上我,因為我來自山東,舍友清一色的都是江蘇人。
江蘇尤其是蘇南,自古都是富庶之地、魚米之鄉,在他們眼裡,山東就是個落後紛亂的地方,經常有同學用「自古山東出響馬」來形容我生長的那片土地,對我自然也不屑一顧。
我們就在互不理睬的氛圍中磨過一天又一天。我拒絕跟朋友交談,拒絕打電話回家,因為父母打架再次升級,摔東西算是客氣,氣頭上恨不得打死對方。連我每次打電話回家,耳邊都伴隨著吵架聲,所以我乾脆不再打電話,整個人從清晨到深夜都只有兩個字:孤獨。
以前讀勵志文章,故事裡總會寫到,某個重要人物或者某件特別的事情,在主人公適時的境遇里出現,於是激發了他的鬥志,最終讓命運發生轉折。但生活沒有那麼多勵志的邏輯,終於有一天我明白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於是,從前就喜歡文學的我開始寫文章,到處投稿,把所有情緒都轉化成文字。
-03-
我永遠不會忘記,煙霧繚繞的網吧里,在別的同學打遊戲的廝殺聲中,我在電腦里的記事本上敲下一行又一行的字。
蘇北的小城沒有暖氣,冬天特別陰冷。為了能讓思路更清晰,也為了占個好機位,我常常在迷濛的周日早上,走長長的路,去往一個相對人少的網吧,然後在打通宵的年輕人的呼嚕聲里,寫下那一串串故事。
記得有一天,我在網吧里寫稿,連著寫了八個小時,時間已近傍晚,中午飯和晚飯都沒有吃的我,終於敲下最後一個標點符號。我對著電腦哈哈大笑三聲,結果樂極生悲,電腦在這時候死機了,之前的努力全盤皆廢……當時我的大腦也跟死機了一樣,整個人都傻了。
頓了五分鐘,我才緩過勁兒來,揉了揉眼睛,重新寫那個故事。我繼續奮戰三小時,最後終於在郵箱的草稿箱裡寫完了那篇小說。
文章漸漸被發表,不久後,我開始做人物採訪。大學二年級暑假,我帶著剛買的數位相機,隻身一人去往上海,採訪一個私人博物館的館長。
一個鄉村的少年,走了遙遠的路,站在十里洋場的大上海,感受著黃浦江奔涌的氣息,心底油然而生的感慨,讓我第一次用另一種眼光重新審視這個世界。
那時候我作為獨立寫作者,去往北京、上海、南京等好多地方採訪感興趣的人和事,也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這個過程里,除了文字、稿費,最重要的,是我終於慢慢積攢出些許底氣,能夠平和地看待周圍的同學,和他們正常地交往。我從小就孤單甚至有些自閉的心也一點點打開,就像是一條漫長的自我救贖歷程。
-04-
大學畢業那一年,3月,我因為散落的文字提前被一家單位錄用,心情大好,收拾好宿舍的床鋪準備去單位報到,卻突然接到了姐夫的電話,說我爸住院了,讓我趕緊回家。
問是什麼病,姐夫一直支支吾吾,我覺得不對勁,卻也顧不得那麼多,買了車票匆忙往家趕。在路上打電話給妹妹,開始她不肯告訴我,後來被我問急了,妹妹哭著說父親自殺了。
我聽到這個消息,整個腦袋像被炸開了個洞一樣,又震驚又害怕又著急。可是偏偏這時車子也不給力,明明已經快到家鄉,司機突然說不去了,要直接往河北開,退給我十元錢讓我半路下車。
當時是晚上8點多,我獨自一人站在國道上攔車,沒人肯停,後來遇到一個老大娘,看我可憐,開著電動三輪車送了我一段。大娘走後我又搭上一輛黑車,上了車才知道這是一輛黑社會的車,車上還拉著他們的大佬,一路都在說昨天夜裡打牌的事,說要剁掉誰的手指頭、卸了誰的腿等,聽得我心驚膽戰不敢作聲,心裡盤算著,我身上沒多少錢,他們應該也看不上,已經上了賊船就聽天由命吧。
後來還算平安,他們的車子去一個小樹林裡兜了一圈又回來了,把我扔在了醫院門口。終於見到了我那要命的親爹,身上插著各種管子,一動不動地趟在那兒。
-05-
我爸是個酒鬼,平時一喝多就耍酒瘋,不僅把村裡人都得罪光了,連他自己的兄弟姐妹也早就鬧掰了,名聲臭遍全村。父親一喝酒就跟我媽打架,往死里打,誰也不敢勸,後來,誰也不願意去勸了。
那天我爸喝了酒,又跟我媽吵架,我的小外甥,也就是我姐姐的兒子,才兩歲,因為平時見多了外公打外婆,特別恨他,這回又看到,就撲過來對他又罵又打。看到兩歲多的小孩子都這麼對待自己,可能老頭兒覺得自尊心受了打擊,就把我妹和我媽都鎖在房間裡,自己去另一間屋子喝了農藥。
我妹拼了命弄開窗戶爬出來,看到我爸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嚇得六神無主。當時,她才是個上初中的小姑娘啊!
因為跟所有親戚的關係都不好,妹妹也不知道應該去找誰,只喊過來一個奶奶,奶奶讓妹妹趕緊給爸爸灌水,然後打電話喊我姐姐回來。平時要花兩個小時的路程,那天我姐只開了40分鐘,大家手忙腳亂地把父親送去了醫院。
妹妹跟我說,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村裡所有的親戚和街坊,包括我們的親叔叔,都站在大門口看熱鬧,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搭把手,大家就像看一場罵街的笑話一樣,站在旁邊指指點點,全然忘記這是一條人命。
爸爸先是被送到鎮上醫院,一去醫生就讓轉院,說喝太多不能保證能救活,但是去大醫院要兩個多小時,在路上人就沒了的情況也不排除,這個主意要怎麼拿,得有人做主!
當時跟著一起到鎮上醫院的還有我們的三個姑姑和兩個叔叔,都是親的,他們靠在牆角嘀咕,不是商量到底要不要轉院,而是商量到底要不要管這件事!
最後是姐姐自己做了決定:轉院!這時候他們商量的結果也出來了,說是要管一下的,要不然以後會落人話柄,都是親兄弟啊。但是他們管的方法很特別,就是跟著一起去醫院,站在旁邊,其他什麼也不管,害怕萬一出了狀況要負責。
老爸一直在裡面搶救,他的兄弟姐妹們在門口罵我們,怪我們沒有看好他,怪我媽不讓著他,列舉著種種不是。
-06-
姐姐見到我就哭了,老爸沒有脫離危險,她守在醫院寸步不能離,而她自己也是個母親,兩歲的孩子扔在家裡沒有人管,都是因為這個不爭氣的老爸。如果生病是沒辦法的事,可是,這純粹是自作孽,作為孩子的我們,不管他怎麼任性胡鬧作踐自己和家人,卻不可能不去救他,不去照顧他。
後來,老爸終於被搶救了過來,我們總算鬆了一口氣。但是,那次的事情之後,他並沒有改掉酗酒的惡習,只要我們有一會兒不看著他,他就偷著跑去買酒喝。可是這麼大的人了,誰能每分每秒跟著呢?在我們眼裡,他雖然是爸爸,卻一輩子都沒學會做大人。
因為他,我們每天都過得提心弔膽,怕他喝酒,怕他打人,怕他發酒瘋,怕他把自己的身體弄垮。很多年裡,我們都會覺得,為什麼命運如此不公,那些慈愛又溫和的父親都在哪裡,為什麼沒有分給我們一個?
或許是因為從小缺少父愛,我們幾個孩子格外重視感情。
畢業後,我攬下了妹妹大學的學費。妹妹很爭氣,成績一直出類拔萃,剛剛申請了香港的研究生。而我和姐姐都已經成家,與愛人感情平淡卻溫暖踏實。
雖然很多年裡,我都在迷茫和孤獨中度過。但是現在,妻子、兒子還有善良的姐姐和爭氣的妹妹都是我的驕傲。回想起那些歲月,像是一個人走過了漫漫寒夜,那過程雖然刺骨,卻也使我慶幸:我終於還是靠著努力,一點點走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