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歷史:為什麼走不出循環的死結?文化固化成了觀念?

2023-08-26   渺茫的風景

原標題:中國古代歷史:為什麼走不出循環的死結?文化固化成了觀念?

秦漢的立國意義,在於為後世中國提供了一個立國的樣板。通過歷史的實踐,將結構、疆域、文化固化成了觀念。可以說,後代的中國都是延續著秦漢帝國的餘風、余脈在前行;同時,這也將中國歷史帶入了兩千年的死結循環當中。我們如果要重新審視歷史的境遇,就要回答歷史的倫理問題。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首先要了解,政治上的成功與道德上的合乎倫理,真的能夠統一嗎?我們似乎看到,秦漢之際,項羽更像一個英雄,而劉邦獲得了政治上的成功。家與國、公與私、家庭倫理和政治倫理之間真的能統一嗎?現實的失敗與將來可能的青史留名相比,後者又真能彌補前者嗎?

說,「千秋萬代名,寂寞身後事」。南宋的遺民謝枋得在他《與李養吾書》裡面就提到,大丈夫行事,要講究是非,不論利害;論順逆,不論成敗(就是論你的行為是否合乎道義,不論是否取得成功);論萬世,不論一生(要講求千秋萬代的名聲,而不論你一己的成敗得失)。謝枋得說,「志之所在,氣亦隨之;氣之所在,天地鬼神亦隨之」。人活著就像有一個超脫於現實之外、永恆的氣息在那裡,天地鬼神都能隨之而在一樣。

人的一生是短暫的,可是人如何在歷史的長河當中獲得永恆,這是我們在思考歷史的時候,不得不回溯的倫理問題。千秋萬代名與英雄的寂寞身後事,真的可以達到歷史天平的平衡嗎?

我這裡有一個小故事想和大家分享,這一個小故事和五首詩有關係,這五首詩都是講的同一件事情,就是項羽作為秦漢之際的一個重要的關鍵人物,在烏江渡口最終選擇了為他自己的軍隊殉難,而沒有逃離戰爭的現場,回到他的老家——會稽江東,捲土重來。《史記·項羽本紀》裡面這樣說:「天之亡我,我何渡為!」老天要滅我了,我還過江幹嗎呢?「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儘管江東的父老子弟們不說我,我內心難道不會慚愧嗎?所以項羽選擇了自殺。可是圍繞項羽該不該死、項羽死得值得不值得,中國歷史上有反覆的討論。

唐朝大詩人杜牧,路過烏江亭——項羽自刎的地方,他寫下《題烏江亭》:「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勝敗是兵家常事,能夠忍辱負重才是真男兒。江東還有很多的英雄才俊,誰能預料將來是否能捲土重來呢?所以杜牧對於項羽選擇自殺給予質疑。

又過了不到200年,宋朝的大詩人王安石用《疊題烏江亭》唱了一首反彈琵琶的曲子。王安石說:「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與君王卷土來?」王安石說,項羽的敗是必然的,因為從戰國到秦崩,中原地區的百姓已經厭惡了戰爭的災難,項羽之敗肯定是勢難再起。江東子弟今天都在,但哪個還願意為項羽捲土重來呢?

如果說杜牧唱了第一首「反彈琵琶」,王安石又在杜牧的基礎上第二遍「反彈琵琶」,清朝的學者姜宸英——他是康熙年間的探花,著名的詩人——又對王安石唱了第三首「反彈琵琶」。姜宸英說:「虞歌曲盡怨天亡,潮落沙平舊戰場。千里江東羞不渡,六朝曾此作金湯。」項羽因為虞姬唱了一首歌,就感慨是老天要滅亡他,等到歷史遠去,我們重新回顧這一舊戰場,那千里大江,項羽當年不願渡過的地方,東吳、東晉、宋、齊、梁、陳都曾在這裡運作起了小朝廷,過著安樂、穩固的生活。所以姜宸英是對王安石又唱了一個反調,他認為項羽沒有選擇回江東是戰略上的失誤。

以上三者都是古人,最後兩首則是來自一個近現代的名人,這個人物叫章士釗,他在《柳文指要》裡面又對杜牧的《題烏江亭》再次提出了新評價。章士釗是贊同杜牧的。章士釗說:「公孫落魄叟迴腸,破廟題篇事可商。一入有心人眼底,化作天地大文章。」杜牧在烏江亭感慨項羽是「王孫落魄」「叟迴腸」,我老頭章士釗也很感慨這件事情,在破廟裡題寫一篇詩,讓大家來討論。杜牧詩中有四個字,入了有心人的眼底,變成了天地之間的大文章。章士釗說的這四個字,就是杜牧所說的「包羞忍恥」。人能夠在這一生當中忍住恥辱,負住重擔,這才是真正的英雄。

在第二首詩當中,章士釗再次提出「包羞忍恥」四個字的重要性。章士釗說:「柳州箕廟杜烏江,志大男兒總不降。兩字疊山牢記取,人爭隱忍定興邦。」章士釗說,柳宗元的《箕子廟》和杜牧的《題烏江亭》,這兩篇文章都寫到,材質強大的男兒、英雄都不願意投降,這和李清照講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是一樣的。可是章士釗接著說,「兩字疊山牢記取」,就是謝枋得說的,論是非,不論利害;論順逆,不論成敗;論萬世,不論一生。哪兩個字應該記取呢?一個人要想獲得現世的勝利,「隱忍」兩個字非常重要。

我剛才講的這一系列的故事,包括杜牧、王安石、姜宸英、章士釗、謝枋得,我把它叫作「烏江四疊」,就是用五首詩重新、反覆審視項羽該不該過江這一件事。讀者朋友們,講完這個,我其實是滿腹感慨。換作我,我也不知道是該忍恥包羞地活下來,還是應該為了那一口氣,成全了自我,了斷了自我。當我們站在今人的立場,去回溯歷史的時候,我們個個都是「事後諸葛亮」。我們不知道歷史會怎麼樣,但是這向我們闡釋了一個新的問題,那就是中國歷史是有其內在的歷史倫理的。

然而在秦漢時代,我們也看到中國歷史的反向倫理,這是中國歷史當中非常有趣的一個現象。西漢末年,有一個諸侯王叫東平王劉宇。他聽說司馬遷的《史記》寫得非常好,就上疏向國家要求抄一套《太史公書》,即抄一套《史記》和諸子書。

漢成帝就問執政的大將軍王鳳:「東平王劉宇來要諸子書和《太史公書》了,能不能給他?」大將軍王鳳這樣回答,他說:「諸子書或反經術,非聖人,或明鬼神,信怪物;《太史公書》有戰國縱橫權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異,地形阸塞,皆不宜在諸侯王。不可予。」王鳳對漢成帝講,《太史公書》裡面啊,有些戰國的縱橫家的陰謀詭計,以及漢朝建國時候的謀臣奇策,還有天官、陰陽、災異等社會現象,以及國家的山川扼塞,這些都屬於國家應當保守的秘密,不能夠給諸侯王。

然後,大將軍王鳳又說:「陛下不要直接回絕東平王劉宇,陛下就說,五經是聖人制定的,什麼事情都載在儒家經典裡面,你如果真的喜歡大道,你的太傅和丞相都是儒生,讓他們把五經拿過來,給你早晨、晚上講一講,你就可以用來立身、陶冶情操,小的這些計謀,能夠破碎道義,小的這些路,無法到達遠方。你越想走得遠,結果反而會陷溺其中。所以,諸子書和《太史公書》不足以留矣。」

這個小故事講完之後,我想說這樣幾個感慨:第一個,歷史是一面鏡子,明了歷史的人會變得聰明,而想讓別人變得不夠聰明,那就讓他不了解歷史,或者告訴他被扭曲的歷史。可是,儘管要愚化他,讓他不了解歷史,還要編一套說辭來給予回應。這就是漢代政治中的這種政治倫理。

也正是在這種政治壓力下,東平王劉宇在很早的時候就選擇了逃離政治。東平王劉宇歷二十年,漢元帝駕崩,劉宇就對大臣們講:「漢大臣都說天子(漢成帝)太小,不能治天下,希望我去輔佐天子,因為我是漢成帝的叔叔、漢元帝的弟弟。我看到《尚書》說『晨夜極苦』,每天早晨做事,晚上也要做事,非常苦,讓我干,我干不來。現在正好是大喪期間,我知道怎麼擺脫這件事情了。」

等到詔書下來,東平王劉宇哭了三次之後,照樣喝酒吃肉,妻妾不離。在服喪期間,表現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正因為這種態度,新皇繼位,下詔書,削了他兩個縣。可是過了三年,又把這兩個縣還給了東平王劉宇。東平王劉宇採取的是一種政治上「自污」的方式,就是我故意犯錯,消除你的戒心,讓你覺著我在政治上是一個沒有危害的人。我們發現,這種伎倆在中國古代,尤其是在專制時代是很常見的。

秦代大將王翦去滅楚,他就不斷地向秦王要求財產和土地,以此來讓秦王對他放心;蕭何為了使得劉邦對他放心,就故意貪贓枉法,讓劉邦把他下獄,讓他有把柄握在劉邦的手裡;而東平王劉宇也是這樣,為了逃離政治,而採取這種反向的倫理方式來自污。 我們可以說,大一統的時代,政治上的專制和權力上的集中,給中國帶來了一種政治上的死循環。君主為了攏住自己的權力,就不斷地將手伸向民間、貴族和官僚集團。而這種伸手造成的危機,又加劇了他皇權的衰退。皇權的衰退又使得他不得不再次伸手。

所以大家會發現,秦漢時代的中國已經無法走出歷史循環的這種死結,無論何種倫理都解決不了。我們觀察中國古代的歷史會發現,中國古代瀰漫著很多國家不曾有的、一幕接一幕的改朝換代的情況,而這在秦漢時代尤為突出。秦朝經過五六百年的積累,統一了天下,卻轉瞬即逝;漢朝經過五年的辛苦鏖戰,取得了天下,延續了四百年。

秦漢的這種變遷,讓我們領略到興亡之間唾手可得。轉瞬之際,滄桑百變,中國歷史到底該以什麼樣的形式來演進呢?我常常把中國古代的朝代更迭歸結為兩種方式:一種方式叫作「結構性的崩潰」,就是整個機體已經到了無藥可醫、無法可治,沒有任何辦法進行和解、調試、改造的時候,整個結構就崩潰掉了。我們看到,其實秦的崩潰和東漢的崩潰,都是這種結構性的。

而我們在秦漢時代也看到了另外一種方式,那就是所謂的「抽芯一爛」,就是整個地方社會沒有出現大的危機、大的災難,而最高統治者,以及統治者的周圍發生了質變,甚至發生了「癌變」。比如西漢末年,為了追求更宏大的理想,王莽被推上歷史的舞台,而王莽改革的胡來,造成了新莽中央政權的「抽芯一爛」。無論是這種「抽芯爛」的結局,還是這種整個社會土崩瓦解的結構性崩潰,我們會發現它們在後世中國不斷地上演。而最讓我們感慨的是,這種王朝的更迭,似乎是無法走出的歷史循環的怪圈。 人們總相信,新時代會比舊時代好一些,可是很快又發現,沒好幾天,又走上原來的老路。每到這個時候,我就要說,我們是不是應該重新審視一下主宰時代命運的這個最高權力?它到底在時代的運行當中,有著什麼樣的力量、起到了什麼樣的作用?這個最高權力符不符合歷史的倫理?它會不會釀成更多的歷史的反向倫理和人間的悲劇呢?我總說,學歷史是找不到答案的,更多的是給人一種感悟。我們很難從秦漢的大變局當中得出歷史的結論,但是我們可以從中看到歷史展開的影子,看到歷史最初的那個原點。

本文為一點號作者原創,未經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