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一個過去的童話

2019-07-23     原鄉書院

在深深的大山里,有一個村子,石屋,石牆,石板鋪成的巷道。鐵道沒有修,有一條公路通過,也長時間不見一輛汽車的。村口樹上的鐘,一天敲響三遍,莊稼人白天去山坡上耕種,晚上,回到各自家裡睡覺。巷和巷對稱,也見些變化,家與家分散,卻有了聯絡。人的日月舒閒,夜裡就很安靜,山高月小,聽得見雞犬聲傳遞。這村子叫大王堡。

大王堡西邊的溝里,流下來一道淺水,在青草上悄悄地淌。逆水遠上十里,有了一個山窪,窪堖處一棵古柏,千年物事,腰身三摟,頂上卻稀稀幾叢柏朵。河已變成小溪,伏隱在柏後的石崖底下,看不出一點雄壯來。卻有一匝矮矮的磚牆,圍住了一個亭子,亭邊一間茅屋。一個老女人就住在裡邊。

老女人是大王堡的人,住在這裡十年了。

亭子很小,八角翹檐,漆粉大都脫落,塗滿了鳥糞,亭頂上的瓦槽長著草,有一莖蒿,還抽了白白的絨絮。亭院大些,有一截石板路鋪到門外的古柏下,荒草已深深埋了石板,草叢裡開著小小的黃花。

二十年前,這裡發掘了遠古的類人猿頭骨化石。據說,這化石雖然比不上北京周口店的,也比不上陝西藍田的,但也了不起,來了好多人,極紅過一陣子。後來,那化石帶走了,就在這裡修了這個亭子,立了石碑供人參觀。

先是縣上派人來看管著,後來也沒多少人來參觀,就走了,交給大王堡公社管。大王堡的人誰也不想住在這裡,這老女人便要求來了。

老女人馬氏,大王堡一帶的人都知道她。

她來的那年,是五十歲。村裡人說,她是蘇州人,年輕時,長得很漂亮,在城裡做妓女。當時大王堡的大地主韓老七用錢買了她到山地,供他玩樂,但實際上,是縣上的豪富紳士們共享的,轟動過這地面。消息傳到商州大軍閥吳二世耳里,搶了她去。過了五年,吳二世被人暗殺,韓老七又占有她。新中國成立後,韓老七被鎮壓了,她沒有落處,雖然年輕,人都下賤她,就被一個趕過大車的漢子娶了。漢子比她大十歲。

她有了家,再不塗脂抹粉,人也安寧,很是過了幾年男耕女織的日子。但是,丈夫一場病就死了,留給她兩個兒子。她守寡拉扯兒子長大,念書。兒子都學習好,先後畢了業到城裡工作。後來,大兒子成了「右派」,判刑去陝北勞改廠去了。小兒子嫌她名聲不好,在上學時就常常罵她,一工作,再沒有回來。

大王堡的人都說:這女人怕活不久了。她卻沒死。孤零零一個人過著日月。雖然人很瘦弱,但還是走有走相,坐有坐相,衣裳乾淨,不大和人說話。到了五十歲,身體不行了,隊里就開會要五保了她,她不接受,說讓她來看管文物亭子好了,不拖累集體,只是允許她在亭前自種自收罷了。

她住進了這亭院裡,山窪里開始冒了炊煙。中午時候,山里沒風,日頭暖和,炊煙很端,可以冒過山頂。一到黃昏,她就關門睡了,早晨起來很早,提了瓦罐到院後的泉池子裡舀水。在那裡梳頭,洗臉;沒有牙膏,用鹽水長時間漱口。草屋裡很小,也很空,只是一炕,一鍋,一瓮,小什零碎,裝起來,有一箱子。

大王堡的小伙子,幫她開了亭前幾片地,就走了。以後,她便自己耕種,隊長曾要季季套牛幫她犁耱,她拒絕了,自個兒用鋤頭挖。地土挖開來,很肥沃,用不著多上肥料,莊稼長得還好。

她覺得有些高興。突然萌生起年輕時的嗜好,就種起花了。先是在亭院裡種,後就在窪地里種。花種是四處搜尋的,有梅、桃、菊、水仙、芍藥、玫瑰、雞冠……

花是一年四季都有開的。早晨,她抖著花上的露水擦眼,晚上了,灑幾壺泉水澆灌。花開時,夜裡就慌得睡不穩;花落了,就掃起來,拿鋤頭在泉邊挖坑兒埋了。

平日裡,來這裡打柴的、割草的、捕獵的,要進亭院去看看,她不允許,怕損壞了裡邊的亭子、石碑,還有她的花草。只是外地的人來了,才讓進去。但步步兒跟著,像個影子。外地來人的事極少,她攏共接待過三次。

山窪里白日裡很靜,夜裡就更空。時常聽見有狼在嗥叫,她先以為是小孩哭,開門出來,見遠處有綠瑩瑩的光,才知道是狼,從此就緊關了門,睡她的覺。她不擔心狼抓門進來,想狼會嫌她是老骨頭架子。但是,野山羊也來過,早晨起來,常常看見門口有野山羊的蹄印兒。

她最不安寧的有兩種情況,一是苞谷成熟時,獾很多,常拱了她的莊稼,夜裡得在地邊燃一堆火。再就是風雨夜,要打壞她好多花,她也無可奈何,不免要掉幾顆眼淚。

她喜歡看霧,所以老盼著秋天。一大早,就坐在泉邊,一邊漱洗,一邊看山窪里的霧在變幻。先是從樹叢里、水草邊、溝岔中,霧一團一團湧來,在窪地里醞釀,迷濛蒙一片。然後,倏然間就淡了、化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黃昏里,也喜歡在石頭上捶打洗過的衣裳,棒槌響一下,四山都應和。或者,就坐在花叢間,聽花下小蟲兒叫,聽風裡的什麼細枝兒顫響。然後就想她的過去,想她的兒子……滿肚子話語,口裡卻從未說出。

她住下來的這些年裡,大王堡里正搞「文化大革命」,開始鬧起了武鬥,她偶爾能聽見遠處有隱隱的槍聲。

誰也不來的。她也不到別處去。大王堡七天一集,她一個月了去一次,向公社彙報一下「文物完好」。但公社常常沒人,或者是不大理會,她就捎買些鹽、煤油回來。

大王堡那一年武鬥厲害,莊稼荒了,她卻豐收了。大王堡有人討飯到她這裡,她要給倒一升麥的。討要的人多了,就倒給一碗,少了不忍,多了不給。慢慢,糧就不夠吃了。她就把玫瑰花瓣採下來,把菊花瓣採下來,曬乾了,做了茶葉,又收了各種花籽,拿到集上去賣。賣了好多錢。

大王堡武鬥平息了,有的幹部來看望她。她當客人一樣款待,但後來就驚慌了,他們每次來,都要帶一盆兩盆花草回去。她口裡沒說什麼,心裡很是不順。

遠近都知道她那兒育著好花好草。有人就時常來要花要籽,也有偷的。而且大王堡有了話說:她的花之所以那麼好,那是妓女的魂兒變的。

可是,她衰老了。先是四肢沉重,挖不了地,再就牙齒活動,一顆顆脫落,吃不了豆兒。種不好了莊稼,吃喝就短缺,她只依靠賣花瓣花籽過活。過了一個夏天,營養不好,身體佝僂起來,看不見年輕時的殘姿餘韻了。

她間或就病倒了,睡在炕上,昏昏沉沉。但是她沒有死,爬起來用泉水熬起花瓣茶水喝喝,反倒又緩和了過來。

這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圍睏了她幾日出不了門。天稍一晴,她拄了拐杖,到大王堡集上去了。已經沒有花瓣茶可賣,就擺了一攤各類花籽出售。買的人很少,賺了五角錢。天過晌午,她在懷裡揣了花籽包,踽踽返了回去。那雪又下起來,天地一個顏色,她一步一顛地走到山窪。已經看得見那亭院了,不小心滑了一跤,跌在一個雪窩裡,昏過去了。

她一直在那雪窩躺了好久,醒過來,感覺一條腿折了,不能站起來,就向亭院爬去,爬兩步,又滑下一步,已經有半個時辰了,才爬出一米遠。雪在她的身下,慢慢融消了,濕了她的懷,濕了她的花籽紙包,她只是爬著,花籽遺落了一路,爬到古柏下了,爬到亭院根了,她渾身僵硬起來,就再也不動了。

第二天,大王堡有人來索要花籽,發現了她。消息傳回去,來人將她埋在古柏樹下。那時,她已經六十歲了。給她堆了很大一個土墳。大王堡的人念叨了幾天她的好處,便再沒人說起。因為人家都有事,忙著開會寫詩,學習小靳莊。

那個亭院再沒有人看管,縣上沒人過問,公社也就不再派人。亭院裡花卻長得繁榮,而且開春後,從窪地邊到亭院根,長起了彎彎曲曲一道花帶,百花都有,十分鮮艷。但很少有人去采,都說那花是妓女鬼變的,誰采了,家裡就不安生。

過了三年,這亭院裡來了一群男女,穿著講究,是從省城專門趕來的考古學者,說是要從事研究,撰寫論文。他們住了三天,採石驗土,拍照畫圖,說這文物亭院是中國的驕傲,又嘆息一場「文化大革命」,竟這麼荒廢下來,無人問津。又奇怪這裡里外外的花草,特別是那亭院外一道花帶竟開得這麼好!臨走的時候,打報告給了上級,省、縣便翻修了這亭院,專配了看護人員,又修了公路,將這裡變成參觀遊覽勝地。那花兒,他們就采了一些種子,

也帶去研究了。

這消息一時傳開,大王堡的人都來參觀,遠近上百里的人也來。來者都要采些花去,以示榮幸。文物管理所便定了制度,不准亂采,人們就都去抓那馬氏墳上的土。傳說那土有仙氣,置一點在花盆裡,花就開得長久鮮艷。不出一年,那墳堆就一把一把被抓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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