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隨便找一個人,跟他聊齊白石。
第一句準是「他蝦畫得很好」,懂得多些的也許會加一句,「他花鳥蟲魚畫得都好。」但是提到齊白石的人物畫,知道的就不多了。
其實,他是個被畫蝦聲名掩蓋的人物畫大師。
從人物畫啟蒙,以為相鄰畫神像,為有錢人家畫肖像開始賣畫謀生,還因為美女畫得好而被同伴喊作「齊美人」。
可以說,齊白石最開始為人所知便是因為他的人物畫。
齊白石美人圖系列
他自己也曾在一幅畫中題跋稱「餘數歲學畫人物,三十歲後學畫山水,四十歲後專畫花卉蟲鳥……」
重心是放到了花卉蟲鳥上,人物卻還是畫的。而且跟萬眾矚目、競相追捧的花卉蟲鳥畫相比,人物畫因為畫得少,知道的人少,買的人也少,反而更像他的一塊「自留地」,他的耕耘更多是為自己,他以畫敘事,也借畫抒懷,呈現了他最本真最性情的一面。
在拜湘潭名士胡沁園為師後,齊白石不僅詩書畫藝突飛猛進,還躋身當地的文化圈,結識了很多書香子弟,他們一起參加雅集,一起成立詩社。齊白石也正式由木匠轉而以畫謀生。這時,他畫了自己的第一幅自畫像。
《白石草衣像》
畫中齊白石身著蓑衣短褲,腳踏草鞋,一副農人打扮,肩上卻背著書冊,懷中輕彈著古琴,低頭沉吟。這是他對自己農民身份和文人理想的認識和描繪。此時,藝術使他自覺,也讓他堅定了追求的方向。
初到北京,齊白石受到了冷遇,畫價定得很低也無人問津,沒人認識他這個外地來的老畫家。他寄宿在寺廟裡勉強度日,開始潛心「衰年變法」時,畫了一個又一個鐵拐李。
《跛仙》系列
「臥不席地,食不炊煙,添個葫蘆,便是神仙。」
「葫蘆拋卻,誰識神仙?」
「盡了力子燒煉,方成一粒丹砂。塵世凡夫眼界,看為餓殍身家。」
「應悔離屍之不還,神仙埋沒卻非難,何曾慧眼逢人世,不作尋常餓殍看。」
畫里字間有時下處境的艱難,對所受冷遇的抗議,也有埋頭苦練的決心。他是知道自己的才華的,所以以鐵拐李暗喻,今日的落魄終會迎來明日的「得道成仙」。
有人看不起他的木匠出身,也看不慣他創新的畫,罵他的畫粗野,罵他「野狐參禪」「不守古法」,尤其他在北平藝術學院任教時,罵的人更多,甚至群起而攻之。他說著「人譽之,一笑;人罵之,一笑」,卻畫了一個白鬍子老頭。
《人罵我,我也罵人》
像是孩子之間的吵架,你罵我,我就罵你。畫中老人手指他人,斜著眼轉過臉,好像不屑與人置氣,他畫得調皮,說得暢快。好像一肚子的煩悶委屈,畫出來笑一笑就沒了,可誰知道他看似輕鬆的背後默默承受了多少呢?
七十歲那年,他很喜歡的弟子,55歲的瑞光和尚意外去世,他去蓮花寺哭祭了一場,回到家裡還是很難過。他後來在《自述》中回憶,說自己「衰年傷心」「眼睛都要哭瞎了」「真覺得活著也無甚興趣」「淚哭欲干,心摧欲碎」……他感慨人生無常,畫了一個鬧情緒的老頭。
《也該歇歇》
像是突然受到了死亡的威脅,他覺得自己風燭殘年,也沒多少日子可活了,覺得自己勞累了一生,「也應歇歇」了,事實是,他不僅又活了二十多年,也畫了二十多年。
後來,他反倒越老越不服老了,仍舊每天早起畫畫,不肯休息一天。他還專門刻了一枚「年高身健不肯做神仙」的閒章,並不厭其煩地畫了很多幅同一題材的畫。
「年高身健不肯做神仙」章
《老當益壯》系列
這個系列他畫了多少次,「老當益壯」的勉勵就對自己重複了多少遍吧。像畫中白眉白髯的老人輕鬆舉起拐杖的倔強一樣,他好像也在說,「看,我還強壯得很吶。」
可能越老越像個孩子,也可能他的心裡一直就住著個頑童,他隨心所欲地活,也隨心所欲地畫,筆觸越來越稚拙,內容也越來越輕鬆。
撓痒痒。
捅鼻孔。
挖耳屎。
請人喝酒反被勸酒。
喝醉酒被小兒子扶回家。
他的畫筆記錄下了晚年恬淡悠哉的小生活,也描繪著回不去的家鄉和解不開的鄉愁。
《上學圖》
他想起年少短暫的求學生涯,想起那個從小教自己識字,每天接送自己上下學堂的祖父和哭哭啼啼不願上學的委屈小孩。於是在畫筆下重現了祖孫相攜的溫馨場景,每一筆都是對祖父深深的追思。
晚年的齊白石總念起自己的家鄉,他曾畫過一個在山野間埋首耕作的老農。
《農耕圖》
老農便是他自己,畫筆是他的犁耙,畫紙是他的土地,他辛苦勞作了一輩子,也把生命獻給了他的藝術土地。
畫上題跋「齊白石九十二歲尚客京華白石鐵屋」,這個總稱自己「客居北京」的異鄉人最終也沒有回去,在牽絆了半生也成就了他的北京走完了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