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安地鐵站一出來,總會遇上這樣的名場面:一堆穿得糙,體型各異,發量不等的中年大叔,年紀均40朝上。
在齊刷刷地盯著你。
地鐵站口的摩的師傅們。圖 | 華商網
這裡是地鐵站的餘燼,師傅們與胯下久經風霜的電動車,一同注視著地鐵站,這裡沒有任何故事,不會有愛恨離別與人間小團圓,他們多數時候看到的是從地鐵站出來的一幅幅被生活痛打的面孔。
看到人群,他們振奮精神,操著一口西安話,大聲又熱情地問到,走不!
據我觀察,在西安,沒有人能躲得開跟摩的師傅的接觸,他們城西安這座城市不完善交通的斷點傳續,通俗講來就是網上下片時那最後的1%。
雖然統稱是摩的師傅,但在西安地鐵站附近趴活兒的其實是兩支隊伍。
一支是由常見的兩輪電動車——主要是踏板,價格不超過2000元——組成的城市中年騎手。另一支,就是三個輪子的蹦蹦車(又叫做拐迪拉克)組成的車隊。隊伍龐雜,有的是純電動老年代步車,有的是三輪摩托車。
他們常年盤踞在西安的地鐵站跟前,像極了愛情——想送你回家的人,東南西北都順路。
摩的師傅。
千萬不要以為這些摩的師傅跟你毫不相干。你不了解他們,但他們可能早已洞悉你的生活。
有些時候,我們從地鐵站出來,一看到摩的師傅,總覺得有些不對頭。比如前一秒他們雙手扶著車把半趴在車上,還在跟人總結安史之亂對長安城的得與失,下一秒見到你就能準確說出你要去哪裡。
你再遲鈍也感覺到什麼了吧?
一個有經驗的摩的師傅,就像一台人肉X光機。他在地鐵站之外,看著走出地鐵的你,從你的身高體型面部表情,從當時的空氣溫度,分分鐘就能明了你要不要上車,你坐回去的路程值幾塊錢,路程誤差不超過2.5米。即使你只是出地鐵站後打量了他一眼。
尼采講到,你在凝望摩的師傅的時候,摩的師傅也在凝望你。
我曾在距離航天城地鐵站不遠的路口,目睹過一場摩的行業之間的技能比拼。
一位身穿白衣的大叔,掃了一眼遠處的路人,然後低頭繼續玩手機,「不是坐車的人」。一位黑夾克大叔,瞥了一眼路過的女人,繼而摩挲著手裡的珠子,「7塊錢車費,難纏」。果然,女子過來問了路費,幾經殺價,殺到5塊錢之後,選擇了步行。
一位留著地中海髮型的大叔,雙眉微蹙,打量65米外一位從地鐵站出來,邊走路邊玩手機的男子,迅速報出一串數字,「身高175,體重130斤,24歲,單身。」然而這一切並未結束,等男子走近了,大叔緊皺的眉頭才舒展開來,只提了一句「綠園!」
男子明顯一愣,如遇知音一般欣然上車。
秦觀講到,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如果此刻騎坐在摩的后座的你想要一條人生忠告,我給的忠告是:閉上嘴,摟住司機的腰,越緊越好!
每個在西安坐過摩的人,都深有體會。
摟緊摩的師傅的腰肢,不是因為他的背會讓你感到很溫暖,而是為了第一時間跟上師傅的心路歷程。因為他們是這個城市裡唯一能把車速飆到極致的人,他們是速度的盡頭。
雖然在等待客人時,他們會與其他人談天說地。但當乘客拖著被生活痛打的軀殼,一屁股坐在電動車后座上時,那種突然之間的下沉力就像一道開關,讓摩的師傅立刻切進騎手狀態,專注、狂野,而又沉默寡言。從啟程,再到抵達終點,摩的師傅跟乘客的語言交流幾乎為零。
一切信息,靠腰傳達。這是屬於兩輪摩的師傅們社會學語言。
西安有句俗話:大公交綠出租,車子越小越牛逼,不怕堵車路難走,就怕摩的師傅一貓腰。
當一個摩的司機貓起腰,就代表著他準備起飛了。
頭盔對他們來講,純屬多餘。一個城市的飆風中年,最好的勳章就是讓極致速度帶起來的風,給頭皮來一次空氣刮痧,讓腦袋周圍的秀髮肆意飛舞。
下班車流之中化作幻影的摩的師傅。
沒有人能真正測算出西安的兩輪摩的師傅,車速到底有多快。我曾經在南門等待一個剛從火車站出來的朋友吃飯,那天西安街頭沒有一絲風刮過。朋友打電話說自己在火車站附近剛坐了一輛摩的,緊接著手機聽筒里狂風呼嘯,我站在原地給報了一個方位,電話還沒掛,就聽見朋友講,看到你了!
如果狂浪是一種態度,摩的師傅就是狂浪本浪。
貼地飛行已經不足以形容這種速度,這是中國古法術縮地成寸!吃完飯的那天,朋友發了一條純文字的朋友圈,「28歲那一年,我在西安坐過一次摩的,今天是我12歲生日」。
我聽聞,全西安牛逼的兩輪摩的師傅共分為三種。
第一種是熟練掌握電動車點剎、壓彎、翹頭、過彎漂移技能,全然不顧乘客的尖叫與哀求,會嫻熟使用牛頓第三定律,尤其是后座上有女乘客的時候。
圖 | 三秦都市報。
第二種能憑一輛電動車,披荊斬棘,劃破這城市的熱浪。讓每個坐過他的車的人,都能在大夏天感到遍體生寒。
第三種,早已經不屑於牛頓第三定律帶來的快感,也不再執迷於速度帶來的激情。因為任何東西在他們眼中,都已經變得很慢。
一輛踏板走天涯。圖 | 網絡
路過交警時,他們也波瀾不驚,默默地氣沉丹田,一貓腰,猛轉一把車柄,然後飄然遠去。只留下一段「什麼才是真正的西安摩的司機」的都市傳說。有幸搭乘的乘客,在下車後,直到摩的師傅走遠半個小時,都不敢相信自己仍舊是活著的。
但論起西安摩的界的王者,只能是蹦蹦車司機們。
雖然送你回家的兩輪摩的,東南西北都順路。但請記住我的這句話:在我們西安,如果一個下雨天,還有兩輪摩的師傅在招攬顧客,原因只有一個,他的車子缺一塊擋泥板。
風裡雨里等你的,永遠是停在地鐵站不遠處的蹦蹦車。
尤其是滴滴宣布取消夜間車的那個晚上,從蹦蹦車司機堅定的眼神里,我頓悟了,他肯定是那個送我回家的男人。
從地鐵站出來,一頭鑽進包裹著(包括但不完全)專門接送孫子上下學/得了灰指甲,一個傳染兩/男女泌尿疾病/疑難雜症/無痛人流/專治脫髮/撲克牌九麻將絕技/夫妻感情不和/專治不孕不育/知名老中醫坐診……外殼的車廂中。
簡單地報出一個目的地之後,無需導航,不用口頭指路。師傅直接最高速起步,強大的推背感,讓你的腰椎間盤一點都不敢突出。
坐車的時候,不要說話!不要說話!不要說話!
除非你想咬舌自盡。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屏住呼吸,抓緊身邊任何能抓住的東西,穩定住你的身體,剩下的事情,交給準備衝鋒陷陣的師傅。
極致速度帶來的衝擊感,很快就會讓你體會到什麼才是海草海草浪花里舞蹈。
全程顫抖的車身,嫻熟的變道,左右穿插,精準的卡位,自行車道、人行道……無論是再怎麼堵的路,師傅都能給你趟出一條路來,並且保持著起步時的速度,絲毫不減,旁邊的建築物,路邊的燈,從具體被逐漸扯成線狀。每一次紅綠燈路口的急剎車,輪胎與地面劇烈摩擦產生的三條長長的焦痕,是蹦蹦車司機們留給這城市的印記。
好比天空疾勁野風的蹦蹦車司機。
在西安,兩輪的摩的師傅證明了人類可以靠腰部力量交流,蹦蹦車師傅們證明了人類可以通過喇叭的音量來交流。
這是一種高級的交流方式。不同的「嘀嘀」聲,代表著不同的意思。
路上通暢的時候,你走在路上會聽到「嘀—」的一聲,當你轉頭望去,如果車上有人,代表著師傅覺得今天的路況很好,老子開得很開心。如果是一輛空車,那麼代表著你已經被鎖定,師傅正向你發出一道上車的邀約,期待著與你發生一場交易。
你正在你家小區的樓下,準備乘坐一輛摩的去地鐵站,等半天終於看到蹦蹦車迎面而來,你招手示意,師傅很快就給出回應,「嘀——嘀——嘀」,意思是你這單我接了,掉個頭就過來如果車上恰巧有乘客還沒送到,他會摁喇叭,「嘀——嘀—嘀」意思是,別急,這單就在前面下車,過來我再接你。要是「嘀——————」的喇叭聲,那就提醒你,自己接的這單是個長單,很遺憾接不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如果是「嘀—嘀嘀—嘀嘀」,那是師傅在提醒路上的機動車,別堵路,我要從這兒過去。
如果機動車司機們沒有領會師傅的意圖,或者堵得實在不行了,師傅才會用西安話喝罵一聲,轉上人行道。這時候的喇叭聲會變成「嘀嘀嘀」,是提醒走在人行道上的人,讓開!
已經不可思議了是嗎?
當兩個蹦蹦車師傅相向而行,在交匯而過的瞬間,還會發出「嘀!」的一聲,只能由一輛車發出,意思是老子這回一車拉了4個人。
不必擔心雨雪和濕滑的道路,一個蹦蹦車司機抽著煙,告訴我,只要他開車的速度足夠快,就能在車子周圍鍍上一層空氣保護膜,雨雪難進。
當你下車,視力逐漸恢復,用顫抖的手,支付完路費。想要張口對司機說點什麼的時候,這個捕風的中老年漢子,早已經駛向遠方,消失在人海。
摩的師傅對世界的宣言。
不必有所遺憾,所有的答案,早就已經貼在了車廂的窗戶上。
師傅們胯下的戰車,從摩托,換成電動車,再換成三輪車。繼承下來的是「摩的」這兩個字。這座城市有人欣賞他們,有人厭惡他們。乘車的客人們,總會想起那段刺激往事。
而他們並不關心這些,眾生在他們眼中在就標註好了價格,這個5塊起步價,那個路長,得加錢。
從始至終,這只是一場金錢交易。
作者:陳鏘
貞觀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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