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目《樂隊的夏天》的豆瓣評分已升至8.7分。而在僅僅兩個月之前,它還經受著大量的審視與質疑,其評分也在7.1的邊緣徘徊。
隨著九連真人、新褲子、痛仰等樂隊的精彩表現,以及「張亞東錄製現場發飆」、「痛仰改編的《我願意》」 等一系列熱搜爭議後,節目被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有網友甚至發現,《再見傑克》、《西湖》、《火車駛向雲外 ,夢安魂於九霄》等樂隊作品已經代替那些網絡神曲,成為新一代的廣場舞配樂。
某種程度上,這證明了馬東及其團隊在節目製作上具有的敏銳性。
7月初,《十點人物誌》記者在米未採訪了馬東。儘管在採訪前,他的工作人員一再提醒,「馬老師並沒有參與節目的前期策劃,所以錄製前他也不知道啥細節」,但大眾仍想要探尋他如何影響了節目。
採訪安排在下午兩點。在採訪之前的一分鐘,他還面色嚴肅地發著微信。褪去舞台上那些花花綠綠的裝扮,他穿著一件黑色T恤,看起來要比想像中的瘦,也比想像中的不易接近。
馬東在採訪中提到的一個高頻詞是,「一樣」。
「每年所謂的流行詞,本質上都一樣。」
「樂隊的人在看待名利上和其它任何圈子的人都一樣。」
「60後在15歲時候乾的事,和今天的人在15歲(乾的)是一樣的。」
「你遇到的問題歸根結底是一樣的。」
「都一樣。」
但馬東看上去明明就不一樣。他是現象級綜藝《奇葩說》的締造者、米未的創始人,正在播出的《樂隊的夏天》成了他製造的又一個爆款節目。甚至和馬東自己相比,鏡頭外的他明顯要比鏡頭前的他瘦很多。
他的第一反應通常是「我不知道」。
他對於那種已知的,和存在的概念、定義、說法,持有懷疑。
節目的調性「到現在也說不清楚」,「沒有想過」做樂隊文化,「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老闆。「你要問他們,我覺得自己說自己都不準確,我的初衷可能是這樣的,結果到人家那兒就不是這樣了。」他解釋說。
有時他會給出一個答案,但你分不清那是真的、假的,還是只和他當下的心情有關。
總體來講,無論是聊到節目、他人,還是任何事情,你都能從他的表達中清晰地感受到一種他看待世界的方式。這種方式從二十年前就有跡可循。
1999年,由馬東主持談話節目《有話好說》在湖南衛視正式開播。這檔節目聚焦當下熱點話題,內容前衛大膽。
節目有一期的主角是一位高中學生,因為他的某些驚世駭俗的觀點,他正在成為整個主流社會的眾矢之的。但馬東說,他喜歡他那個勁兒。
不久後,節目便因談及爭議話題而被叫停。接到通知的一刻,當著所有編導的面,32歲的馬東哭了。前節目編導王駿回憶說,他從沒見過一個男人,在那樣一個公開場合,痛苦地哭泣。
眼前的馬東,與當年的那個馬東,是同一個人嗎?有人產生了疑問。至少在外人看來,當年那個為嚴肅節目關停而痛哭的主持人,而當下這個在《奇葩說》、《樂隊的夏天》里插科打諢的傢伙,是兩個人。
「當然是一個人了,這毫無疑問,肯定是一個人。」繼續追問,馬東也只是簡單地解釋為角色自由,「為什麼我又轉行了?我要給自己一個精神支撐,就告訴自己「角色自由」最重要。」
馬東現在更多的地把造就一個人的原因歸結於腦神經科學。通俗點說,就是你是什麼人,才會遇到什麼樣的事,而不是什麼樣的事情把你塑造成了什麼樣的人。
如果按照這個理論,你是什麼樣的人,也就傾向於看到什麼樣的馬東。
那現在這個世界至少存在三個馬東:我看到的馬東,馬東描述的馬東,以及真實的馬東。我們接下來呈現的,只是其中的一個。
以下是他的口述:
「從主意到節目,中間還有一萬步」
《樂隊的夏天》本質上是牟頔(米未聯合創始人CCO、《樂隊的夏天》總製片人)提出來的。
牟頔面試了一個小朋友,然後那小朋友說,他可以來米未工作,很喜歡米未,但是他要求周末不能加班,然後每年必須休一個月的假出去玩兒樂隊。
這當然不行啦!但是他突然讓我們看到了另外一類人。我們同事當中也有一個。我每次在電梯裡面碰見他,他都是背著一把琴,留著披肩的長髮,一個男生,我問他:
「演出啊?」
「排練。」
他們就是那種玩兒樂隊的,樂在其中的那種人。
牟頔跟整個團隊可能都很興奮。因為我們團隊當中有好多導演周末都會在 Live House 里「混」,他們覺得這本身是一個特別讓他們自己很興奮的一個題材,可以做一個樂隊題材(的節目)。
你知道我的人設就是,你說什麼,我都說「行」,只要你們想干,OK,「加油。」
我後來沉下來仔細想想,這個題材可能還挺好玩兒的。我沒有一個公式說,一個題材怎麼樣就一定能做成,天底下肯定沒有這個東西,但是確實要滿足一些條件:
第一,我覺得是整個創作團隊要興奮,你在滿足別人之前、滿足你自己觀眾之前,你首先得滿足自己,你如果自己不嗨,或者你自己覺得說這個客戶會覺得好,或者說某些人會高興,那我就做給你看吧,那你是一個幹活的,你不是一個創作者。
第二,按巴菲特的邏輯理論叫,這個雪道的雪是不是足夠厚。
比如說,我們全部的調查研究做完了以後發現,這個題材很好,但是沒有內容可以支撐,就是它的資源不夠,那你肯定就要放棄,那沒辦法。
還有就是在某一個類別裡面,一萬個人都在做,它其實就是竭澤而漁,你打漁還得有個休漁期呢,這個賽道已經被撈光了的話你就先別碰。
第三就是你能夠把所有這些東西和你的平台屬性緊密結合在一起,比如,我們要跟平台談說,我們想做一個樂隊的題材,然後平台的各位老闆一聽也會說,不錯啊,挺好的。那這個就契合,然後大家整個的推廣資源、推廣力度就會完全不一樣。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你如何去說服客戶。
客戶不是內容創作者,他沒有義務去懂你要幹嘛,所以你有義務去說服他。他沒有義務去知道市場上需要什麼題材,但是你有義務告訴他說這個題材的成功機率比較大。
所以對我來說,(做節目)這四點,缺一不可。
「沒節目時就已經想清楚的人,應該是騙子」
在我個人看來,所有文藝作品的核心都是「價值觀衝突」。「價值觀衝突」是什麼,就是把你帶進一種絕境,一種「不知道該怎麼樣的」那種兩難的困境裡面。
作為《樂隊的夏天》來講,像痛仰這樣的成名樂隊,(他們的困境就是),「我到底應該以什麼樣的姿態進入一個節目?我不需要一個綜藝節目去證明我的價值,但是當真正面對勝負時,我們怎麼辦?」
你比如說彭褲子,彭磊在第二現場說,「輸了總不行啊」,然後他回家開始健身、準備歌。他極其認真準備的時候,他也面臨著內心的那個衝突。
我們能不能夠把這些東西準確地捕捉描述出來?讓看這個節目的人看到那種真實的內心衝突、糾結,它就會共情給觀眾。觀眾會把那個東西投射到自己身上,(他們會想),「我上次面對這種狀況是什麼時候。」
所以我們常說文藝作品有治療作用,它可以投射你自己的情感,去煥發出你在那種狀況里,你自己到底是怎麼感受的,那個才是打動人的力量。
我要說一個做節目的人,在節目八字還沒有一撇的時候,就已經想清楚目的調性是什麼,這個人應該就是騙子。
創作者跟節目的關係並不是告訴它往哪兒走,而是順著它,因為節目本身的內容是和觀眾互動之後才有一個自己的路徑。
你讓我現在回想說《樂隊的夏天》的調性是什麼,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自己在現場有一刻突然感覺到說,「啊,這個節目的內在的那個味道可能會出來了!」就是刺蝟樂隊唱那首歌(《二十四小時搖滾聚會》)——子健摔琴的那一剎那。
那把破吉他,他早就想摔了,唱了幾首歌之後,他就買了一把新琴,不捨得摔了。
他那把琴彈著彈著中間就出問題了,給他氣的,然後他就在台上摔琴。就在那一剎那,我在台上看著就覺得,哎,這一刻就把我給擊中了,擊中了。
那是什麼呢,矯情一點說,就是真實的力量,就是真實。
今天,中國綜藝的這個市場上,大家已經特別習慣於去演真實。即便是真人秀,一看你就知道這是秀。
觀眾對這個東西其實是非常敏感的,有的時候是鬼騙鬼——你哄觀眾玩兒,你以為騙過了觀眾,觀眾也哄著你玩兒,因為他也是解悶兒,所以這樣的節目有的時候未必真的能夠觸到你。
子健摔琴的那一剎那,我們突然覺得這個節目,在真實這一點上觸達了某些東西,只要把這個東西堅持下去,這個節目就應該有它的一些出路。
我懷疑這個世界上的一切
任何節目剛出來的時候,沒有你想像當中那麼爆,就說明你事前想多了。
我們這個節目的第一期樣片出來以後,拿給平台內部來做評估。平台內部有一個不記名投票的機制,評估的分數還很高的,我們自己也很嗨,覺得平台也說好,各方面都覺得不錯,應該會好。
這說明你把自己的期望值吊高了,所以預期管理特別重要。
第一期出來之後不盡如人意,各方面的評價褒貶不一,這個很正常。《奇葩說》第一季是到了第四期還是第五期的時候,才逐漸被別人關注到的。
好多節目都是符合這個規律,往往前面高起、大熱,後面就沒什麼聲音了,所以每個節目有它自己的生長軌跡。我這沒辦法,自己的孩子,你下意識的會對它的預期值就提高,你的預期管理就不會做的特別好。
我們沒有想做樂隊文化。我覺得咱們別輕易說「文化」這個詞。
在我看來,很多今天被我們稱之為「文化現象」的文藝作品,其實當年都是娛樂產品。文化都是娛樂產品的時間沉澱。所以我不知道樂隊文化到底是一個什麼概念。
我們是想做樂隊,我們在樂和隊之間更偏重「隊」,因為我們想做樂隊裡面的人。我們做的叫節目,再具體一點叫綜藝節目,綜藝節目是什麼?娛樂產品,毫無疑問,它就是為了娛樂大眾的。
至於它在娛樂大眾之餘,通過時間沉澱留下了一些什麼東西,那個東西不是說我們無意為之,而是不由我們來左右,那個東西交給受眾和時間去慢慢沉澱,我們只要把節目做好就行了。
現在廣場舞大媽也在跳《再見傑克》什麼的,我覺得那就是歌好聽。這個歌以前沒有這樣的傳播渠道被更多的人聽到,今天更低成本的技術,讓你更方便的、用更低成本的方式接收到了更多的娛樂信息,享受到了更多的娛樂內容。
我真的不覺得《樂隊的夏天》有別人總結的那麼嚴重(指有人說「《樂隊的夏天》復興了中國搖滾」),夸的不到位會讓我更難受,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昨天做了個節目,今天你幫我總結出意義來了,我接受不了……要不是你們這種找事的非來問我這種問題的話,我肯定可以做到點頭微笑的。你非問我這事我也不能騙你,我只能告訴你說,沒那麼嚴重,得需要時間去沉澱。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拒絕被抬高的),(我持有)懷疑論,就是對於所有已知的,和存在的東西,重新提出質疑和問號,這東西應該叫搖滾精神吧,或者搖滾精神的一種吧!就是你總是問,「這個世界真的假的?真的假的?」
「你是這樣的人,
所以你才經歷了這樣的事」
好奇心從哪兒來?我覺得這個問題是反過來的。比如說,你問一個搞音樂的人,「你是怎麼學音樂的?」他就會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你知道嗎?他是一個先天對音樂敏感、有天賦,他才變成這個人。
你跟玩樂隊的這些人喝個酒、聊個天,你也未必能夠看得出他是怎麼回事,但是他拿起琴來的那一瞬間,你就覺得「哇!這個人開始發光。」我碰到好幾個這樣的人。
你比如說張亞東,我們在那兒拍廣告,哎喲,他手足無措,五脊六獸,抓耳撓腮,就不知道要幹嘛。後來導演組給了他一把吉他,他就跟抱了一個救命稻草似的,他說,只要弄這個琴,你們愛幹嘛幹嘛吧,你們就拍吧,隨便!
每個人都有一個安全閥門,他要找到自己的安全閥門,咔一開,他就舒服了。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會打遊戲、玩相機。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安全閥門是什麼,也許我周圍的人會看的清楚吧……
人自知太難了,都是你身邊的人告訴你,你是什麼樣的人。
很難用一句話或者一個類型、一個場景去概括(玩音樂的人),他們都不一樣。但總體來說,你會發現各種性格的人基本都是正態分布的,你要關注畫家這個群體你也會發現,都是這麼多性格的人湊在一起。
我沒有覺得他們是拒絕名利的人,從頭到尾都沒有,人幹嘛要拒絕名利啊?這不符合人性。
他們做的本身就是一個必須得有觀眾的事兒啊,要不然就自己在家裡彈彈琴唱唱歌就行了,連錄音都不用,你錄音錄像不就是為了給別人,讓更多的人看見嗎?你唱 Live house 下面有仨人的時候你也唱,但你希望下面是三百人,你也希望有一天你能上三萬人的體育場、體育館去唱歌。
看心理學或者現在叫做腦神經科學,你就會發現,人的很多東西,歸根結底有很多一部分是先天的,因為你的大腦長成這樣,或者說你先天對某些情緒敏感、對某些情緒不敏感,所以你更容易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不妨 OPEN 一點去學習學習(對記者說),我覺得能更好地理解這些東西。
遺傳的力量是巨大的,我會受我父親的影響,終其一生,就好像我的孩子終其一生也會受我的影響,我覺得這個是沒辦法的。
現在有一個特別時髦的詞叫「原生家庭」,我覺得每個人終其一生都是在不停的Review(回顧)這件事。所以慢慢的走吧,你遇到的問題歸根結底是一樣的。我不知道,我這麼說可能有點玄虛,這就是我的感受。
「所有的彎路都是必經之途」
以前我都不批評員工的,我也是逐漸學習怎麼有話直說。這個東西也是說給自己聽的,以前我自己的性格會比較委婉,就勸勸你什麼的。人慫志短言輕,你說你怎麼辦?
「不騙別人不騙自己,有話直說」是典型的一種公司文化。我們提倡有什麼事直接說。
因為你經營的是一個組織,組織是由人構成的,所以你要重視人與人之間的交往。
「交朋友」是長時間的過程,人在年輕的時候,比如說像在您這個歲數的時候,就會試圖認識接觸更多的人,獲得更多的信息,來幫助自己更興奮吧,肯定會讓你變得更舒服。但是這個分性格,有的人就不願意交朋友,有社交恐懼,他這也是天生的。
我從來都不把自己全暴露給朋友的,因為這會讓我不舒服。我很久沒試過對著朋友哭了,什麼事值得哭啊?我可以對著朋友「訴」,但不一定非對著朋友「哭」。
我小的挫敗感每天都有,大的挫敗感也是階段性的吧,有的事是看起來都很順利,但是你內心會有挫敗感。
過往有的項目讓米未用最小的成本認清了自己適合幹什麼,不適合幹什麼,以及應該幹什麼。應該更多的精力放在做對的事情,而不是做容易的事情。我不需要(對失敗)有什麼發泄途徑,就是自己認唄,就是這件事干砸了,干傻了,犯二了。
這世界沒有直著的路,所有的彎路都是必經之途,所以,你要不經過這個,你不知道你自己不應該干這件事。
每一個人在你的生活當中都會不停地經歷波峰和波谷。你不再往前走了,你過不去這個坎兒了,其實就是你的這個螺旋上升停止了。你能過去這個坎兒,你就又上到了下一個螺旋上升裡面。
我想不到什麼叫成功。「不著急了」就叫成功了嗎?我覺得沒有啊,人只要活著就是不停地著急,今天著今天的急,明天著明天的急,昨天著昨天的急,「著急」是你的生活常態,也就是所說的煩惱吧。
什麼是成功,「沒有煩惱」?哪兒有這種人啊!
圖片來源:受訪者本人提供,部分圖片來自於東方 IC 及網絡
參考資料:
1. 人物雜誌:《馬東 鈍器鋒利》、《馬東 慢火烹茶》
2. 博客天下:《馬東 最高的情商叫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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