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過時的新聞是,肖恩·康納利去世了。
有掌聲,有鮮花,有眼淚,致敬一代銀幕傳奇落幕。
那天Sir就很想寫他,畢竟,從小看他的電影長大。
他的名字和其他那些銀幕鐵漢的名字一樣,早就寫入了Sir的童年。
所以這是一篇晚來的紀念文。
它想做的不止向他告別,也想向一個黃金時代告別。
黃金,是曾經的黃。
如今的黃,是一個直男式好萊塢的日漸泛黃。
騎士、俠客、特工、探險家、黑幫大佬、風流俠盜......
那些銀幕鐵漢正在老去,也必須老去。
能認全的都是有閱歷的老夥計
其二,在2020寫這樣一篇,也該有點新意義。
因為告別,總是為了新的到來。
今年,楊笠老師貢獻了一句年度金句——「為什麼看起來那麼普通,但是他卻可以那麼自信」。
一句話,其實揭示了從綜藝到影視的方方面面。
當新時代女性意識崛起,超越種族地域的存在主義思潮主導了銀幕;當眼前的好萊塢從選角到命題都必須做到「性別導向正確」;當迪士尼一部不及格的《花木蘭》都能靠流媒體平台豪取2.6億美元收益......
不管你說這真好,還是某些地方有點矯枉過正。
你都得認——銀幕人設,被無止境地細化了,這就是世界大同而多元的表現。
當初的配角們如今以各種人設開始「自救」,那個不講道理的直男魅力時代,當然會成明日黃花。
能體面落幕,都算它的運氣。
所以,這篇文從紀念、從告別的角度,都有。
文中,Sir想回顧曾令70後、80後幾代直男記憶深刻的好萊塢鏡頭。
它們紛紛來自哈里森·福特、東木大叔……當然還有今天的主角,肖恩·康納利。
這也許是我們直男最後的機會,可以回頭看看:
我們曾經仰慕的好萊塢式直男,本質是啥?
順便自我思考一下:
他們究竟和銀幕外直男癌的養成,有沒有聯繫?
01
殺人不用槍
「殺人」一定就要用槍?
其實一個鏡頭足矣。
比如,一句台詞。
大使館的酒會牌桌上,各路商政名流衣著華麗,圍坐一桌。
表情嚴肅,神經緊繃,計算籌碼與牌面。
「這位先生怎麼稱呼?」
鏡頭一轉,一張英俊面龐,微微低頭點燃香煙。
淡定,從容,眉頭微微一挑——邦德,詹姆斯·邦德
《007:諾博士》
比如,一個眼神。
邊界小鎮上,日輪當午,穿著頭蓬的男人走向流氓幫派。
路過打棺材的老頭,甩下一句:「準備三口棺材。」
扯開斗篷,拔槍,連射。
放下斗篷,嘬煙,回頭。
再次面對老頭,糾正:「我說錯了,是四口棺材。」
你們笑了?
我覺得並不是很好
《荒野大鏢客》
甚至是,一個投影。
魚龍混雜的小酒館,酒客散去之後。
一個戴牛仔帽,雙手插兜的身影,高高地打在牆上:
「你好,瑪麗安。」
女主轉身,震驚,摔掉了手裡的杯子——是你!印第安納·瓊斯
《奪寶奇兵》
說帥,淺了點。
說酷,土了點。
用一個詞,形容這些經典銀幕英雄形象,必須是美國那句俚語:
「KILL EVERYONE.」
不要以為這些大牌演得很high,自己就陶醉其中不曉事。
肖恩·康納利曾說過:
「要是除去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他(007)不過是個平庸的英國警察罷了。」
平庸,嗯。
是什麼「神奇貼紙」貼上了平庸,直男就一晃成了英雄?
收穫頭彩的,當然不止是特工、遊俠、冒險家的稀有身份。
在英雄主義的背面,是融匯了優雅與暴力兩種屬性的危險的雄性激素,以及不失風度、點到即止的性魅力。
它們當然不止虜獲女性。
虜獲的還有正在成長的幼齒男性——哦,多麼獨立和耀眼,那就是我將努力成為的樣子(童年的Sir就這麼想過)。
《西北偏北》結局裡,加里·格蘭特懷擁美人,唇齒相依,俯身推倒。
接著......鏡頭一轉,火車隆隆駛入隧道。
嘖嘖嘖......這車起碼時速200公里。
看,危險的雄性激素有了,性魅力也有了。
可為什麼今時今日,越來越無效了?
可能跟一些核心屬性的退化有關。
眾所周知。
在傳統好萊塢片場,製片人是第一話事人。
而片場二當家?
(導演?對不起,他有可能還沒剪輯師地位高。這也是為啥最佳剪輯獎也是奧斯卡一項重量級大獎)
演員?
不,準確地說:
電影明星,Big Star。
無需論證,好萊塢是「電影明星制度」的發源地。
早在上世紀20年代,狡猾的資本家就已證實,同一張電影海報上,導演、編劇的名字哪怕再有分量,都不如那張人見人愛的漂亮臉蛋有吸引力。
就比如,90%的地球人都不認識《蒂凡尼的早餐》的導演,但他們絕不會忘記那位戴漂亮珠寶、天鵝絨手套、髮型精緻的奧黛麗·赫本。
而當「明星」成為「制度」。
也就意味著,從定位、人設、服道,到故事、編排、拍攝,都需圍繞「明星魅力」這一個目的發力。
對於直男影星們?一樣,市場早已給出參考坐標——男孩幻想中的英雄,女孩幻想中的情人。
但比起前者的暴力屬性,後者往往更重要。
比如《荒野大鏢客》系列。
雖然產地義大利,卻可以一頭扎進好萊塢影史。
沒人能忘記這個由萊昂內和伊斯特伍德共同塑造的,披著斗篷的快槍手形象。
他可一點不比小李飛刀的手慢——拔槍、射擊、敵人歸西。
在《荒野》中,男主真正掀起斗篷拔槍出戰,僅有2次。
展現更多的,是男主對暴力的厭惡。
推進整個故事的主線任務,並非除暴安良的道德使命。
而是為了拯救被幫派霸占的女主,瑪利索。
注意。
送女主一家上路的戲中,男主的形象與往日不同。
脫下披風,摘掉帽子——暗示卸下了原本的偽裝神秘與冷酷。
一句對白,像刀子一樣。
輕輕劃出真心。
再獨來獨往的英雄,也得擁有曖昧複雜的柔情一面。
這樣的美式個人英雄主義,在最初,有一個更恰當的名字——騎士精神。
謙卑、榮譽、犧牲、英勇、憐憫、誠實、公正、靈性。
「騎士八美德」
前面幾項都好理解,也見過。
那,啥是靈性?
這就是。
電影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產品,直男偶像都有相同的騎士精神,那,什麼才決定了他們的賣座?
就是這個靈性。
靈性決定了角色差異,讓各家電影廠商紛紛擁有了自己的王牌男主。
(如果你足夠老,像Sir一樣看過《鱷魚鄧迪》,你會想起《國產凌凌漆》里周星馳拿出大刀切牛排,也是源自類似的靈性。)
那麼,直男電影的謝幕,是騎士精神或靈性的退化嗎?
02
你多喝熱水,我正事要緊
先放放人設問題,說其他。
籌拍《奪寶奇兵》時,三十四歲的史匹柏只想做兩件事:
1、用冒險故事,創造一個可愛(不是那個可愛)的英雄。
2、痛打納cui狗頭(為了正義)。
冒險與探索世界。
始終是「騎士們」看似迫不得已、實際樂在其中的角色信仰。
印第安納·瓊斯,一個十分對標當今網際網路直男癌標籤的,典型直男代表。
學歷高(理性雄性動物,對標粗蠻不講理)。
全稱瓊斯博士,職稱大學教授,西服領結知書達理。
可,情商低(對標口若懸河的渣男)。
古墓遺蹟中飛天遁地無所不能,可現實生活里,抱歉......
授課時,迷妹學生們如痴如醉。
更有重度私生粉,不顧體統,明送秋波。
你再看瓊斯博士。
木訥、笨拙,是他刻在DNA里的注孤生。
人設不是萬能的,站在土壤上的人設,才堅不可摧。
對瓊斯來說,這塊土壤特別大,是全世界展開的尋寶冒險。
那是一個我們不能自由穿梭世界的年代,所以這塊土壤自然加重了英雄的光環。
為了展開(自己在乎的)尋寶計劃,他厚著臉皮約見(欠過情債的)老相好。
就像Sir前面說的那樣:
一個投影現身,浪子回頭,帥。
可惜。
帥不過三秒,老相好一耳光過來。
不管舊情,只顧事業,自己的世界最大,別人的感受無視——典型「直男」會犯的錯,瓊斯博士幾乎占盡。
而後當女主又一次上了賊船,與瓊斯走上冒險旅程,卻被反派綁架。
面對生死之別,瓊斯博士居然示愛無能,直接上嘴。
完了還丟一句……「為了大局,我還不能救你。」
「瓊斯,你必須帶我離開這裡!」
Sir必須承認,成年後再看這段,我有點懵。
誠然,《奪寶奇兵》只是一個冒險故事,並不是愛情故事。
而直男電影中的各類冒險,恰恰是犧牲了人物其他的真實屬性的——因為冒險,所以愛情可以幼稚、兩性立場可以幼稚、正邪的對立可以幼稚……
說到現實里,這男人該死的幼稚,不就是他心裡永遠裝著一場冒險?
那說回電影——「冒險」這屬性,過時了嗎?
03
怎麼能說我愛你
挖了兩個坑了。
答案不用Sir說,你自己可能也有。
還是說回直男典範,肖恩·康納利吧。
其實在他身上,恰恰體現了直男銀幕形象的幾十年演變(畢竟他高壽,幾乎經歷了完整的彩色電影年代)。
他保留了「靈性」,保留了「冒險」。
但隨著年歲漸長,在晚年他又找到了一項更合乎當代的屬性。
聊一聊曾經風靡內地、曾製造票房爆炸的經典——麥可·貝導演的《勇闖奪命島》。
為拯救危機,FBI請被關了33年的老特工出馬。
這是一個第一眼認不出的肖恩·康納利。
他不再西裝革履,不再出入高大上場合,一出場他蓬頭垢面,身陷牢獄。
這些,一點都不「騎士」。
為了讓觀眾的舊情懷high起來,影片當然首先必須喚醒回憶。
其他價碼先放一邊,老油條首先開出條件:頂級酒店套間,高檔西裝,洗剪吹一條龍。
不用5分鐘,鏡頭一打:
嗯,曾經通殺銀幕的直男,花里胡哨地回來了。
但故事,再不會像當年那麼講。
正邪必須複雜——老頭代表的特工,一關幾十年,曾經的任務早就失去了時代價值。
單純打反派、拯救國家,也絕不會像當年那麼管用——一場緊張刺激的警匪追逐之後,老傢伙的心愿,是去見那個讓他「最不自由」的人。
33年沒見的女兒。
原來,這精心準備的一身光鮮,是為了面對女兒時的體面。
所以你說看戲看個熱鬧,你就是在看父女情。
但看門道——這何嘗不是一次直男電影的反省,和對它一直缺失的東西的致敬?
這是一個冒險了一生的男人。
冒險的主題已經過時,他已快忘記自己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他知道他的存在曾經荒謬。
不荒謬的,是新時代的主題。
「你知道嗎?
只有你能證明,我存在」
是的,這是90年代,直男電影還沒完全死去,所以他們還有資格發聲,主動權仿佛也在他們。
再往後的直男電影,很像詩人布考斯基的一句詩:
「寫詩,就是為了永遠不說我愛你。」
不說那句膚淺的、男孩式冒險之後的「我愛你」。
而是認真面對生活的問題,且在電影中以浪漫和詩化的情節來表現的,最原始的,所謂的愛。
《十一羅漢》。
大盜奧遜(喬治·克魯尼 飾),連同10名同夥,盜取賭場老闆的一億五千萬。
是偷錢。
但整個計劃的初衷,是「偷」回已成為賭場老闆的女友,奧遜前妻的心。
《被解放的姜戈》。
姜戈獲得自由,無論是不是種族歧視,管你是黑人還是白人。
擋著他搶回愛人,只有死路一條。
「Hey,little trouble maker」
當然也包括鋼鐵俠。
又一個男孩到男人的轉變,最後以一句「最不正經」的男孩語調,完成了真誠的自黑。
「愛你3000遍」。
既然說到鋼鐵俠,就該說現在了。
直男,即使在漫威都已經完成了以舊換新的過程,你肯定注意到了,新的角色早就建立了新的性別、種族、地域平衡。
如今的銀幕,早已不是老傢伙們「騎士、冒險、性魅力」這三板斧的舞台。
一方面,是市場對個人英雄主義電影的膩味。
一方面,各式各樣新思潮的崛起,銀幕上留給傳統男性的空間也所剩無幾。
取代單一直男故事的,是更多元、更多態度,更具現實意義的聲音。
是的,難免矯枉過正,但事物的發展總是如此,這只是難免。
銀幕外。
Sir想為自己(也為同代人)的情懷,多說兩句。
不管肖恩·康納利,哈里森·福特或是東木,這些直男有沒有癌,坦白說幾乎沒有——商業片首先是美化角色的產物。
但直男電影確實在某種角度,延續了螢幕外的直男癌傳統。
因為電影里總是主角,所以讓某些男觀眾誤以為生活里也「總是」;
因為電影里人狠話不多,所以讓某些男觀眾誤以為生活里該開口的事,也不需「多餘」的討論和解釋;
當男主習慣打破他人的節奏,救配角們於水火,在現實沒有水火的狀況下,某些直男癌也習慣了去打破他人的節奏,強加於人……
注意,是某些,不是所有。
這也不是在黑直男——直男癌永遠是直男中的殘次品。
從社會分工、意識覺醒的當下去討論直男電影的消亡,可以聊100萬字。
身為70後80後長大的直男,從肖恩·康奈利開始,這個話題對我們而言會變得具體而私人,充滿童年和時代的回憶。
紀念他,是單純紀念一個時代。
直男們從小看著銀幕的亮光,不止一次幻想成為那樣tough、那樣有擔當的酷叔叔。
但舊時代的,也終將歸於舊時代。
肖恩走了,意味著好萊塢的某些規則已經遠去,難道不也意味著,現實的某些直男準則也同時過了期?
該丟的就丟吧。
酷叔叔們拯救的世界,正在被配角們自我拯救,你們沒事幹了。
如果身為直男,你說世界為何如此殘酷,遺忘得如此之快。
那我想說,正因為世界的本質就是永不停止的進化和新鮮。
直男們,今天讓我們用沉默作別。
作別的不是直男本身,而是曾經的虛榮。
也只有沉默才配得上這場直男遊戲,終於拉上大幕的賢者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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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破壞之王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