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蕎麥
來源:《你們人類的愛情真難攻破》
我的爸媽都出生於20世紀50年代後期,可以說繼承了前一代的命運,卻沒有迎來新的轉機。他們經歷了飢餓的童年時期,貧困的青年時代……很多人都沒有完成最基本的教育,是掙扎著才生存了下來。
就好像蹚著歷史的河而過。這條河光怪陸離、變幻萬端,一切不由自己控制。
媽媽十幾歲時,被徵召去參加集體建設,跟著大人們去河裡挑泥,一直沒能再長高。
多少年後我跟爸爸吵架,說他什麼都不懂,他忽然紅著眼跟我說:「你上了大學就了不起嗎?我本來也可以去上大學的!」我才知道,他當年本來已經被保送上大學,卻因為種種原因被刷了下來。
爸媽第一次見面相親,媽媽留爸爸吃晚飯,煮的粥里只有幾粒米。
情意綿綿的背景,是悲哀而貧困的現實。
爸媽以令人敬佩的、超越自我的方式教育我們,但這種超越終究是有限的。
雖然竭力把我跟弟弟都送進了大學,也儘量支持我們的所有人生選擇——當然,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無奈——但最終,我倆竟然成了周圍人里最叛逆的兩個小孩,還是出乎爸媽意料。
我從大學就開始嘗試獨立,然後越來越獨立,跟他們越來越無法溝通。
最終,在我30多歲時,我們開始互相摔電話。
愛變成了刀和刃。
50年代末出生的人,因為時代的原因,不可避免有一些共同特徵。這不能責怪個人,是長久的匱乏、痛苦導致的。
比如,一切要以實用為主,任何以裝飾和審美為目的的東西,都被斥為浪費和錯誤。
我們出國玩,是爸媽不能理解的消費。
買衣服,也被認為是浪費錢。
家裡的裝飾,在他們看來都毫無意義——這張桌子和那張桌子有什麼差別呢?
任何美學上的需求,在他們看來都匪夷所思;任何對於快樂的追求,在他們看來都是放縱。
追根究底,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對金錢的焦慮。
掙錢對他們來說,一直都太難了。花錢就變成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經歷過物質匱乏的他們,根本不能忍受我們給他們買東西。
帶他們去商場買鞋,沒有一雙鞋的價格他們能接受,買衣服也一樣。
帶他們吃飯,首先是不肯點菜,問什麼都不吃。吃一點點就覺得太多,其實根本吃不飽。吃完他們非要知道花了多少錢(自己搶單子看),知道了又很不高興。
帶他們去吃甜品,堅決不肯吃,拉著臉,讓服務員也很尷尬。
我自己買了杯咖啡,買了塊蛋糕,一共58塊錢,被我媽說了一下午。
彼此消費觀之間的巨大差異,使每次相聚都成了互相折磨。
我們想帶他們吃好的餐廳,想給他們買禮物,但最終的結果是差點要在商場打起來。
他們不能理解,正是錢的流動造就了城市,這座城市每時每刻都在吞吐金錢,我的薪水也是其中流動的一部分,沒有消費就沒有收入。
不安全感令他們只懂得固定住金錢,但金錢恰恰是最無法固定住的。存錢存錢,他們不停地念叨。給他們錢花,他們也不會真的拿去消費,而是存起來。但事實上存錢其實是最容易貶值的。多少年前小心翼翼存下幾萬塊,現在又有什麼用呢?
我大學畢業的時候,想向父母借5萬塊錢,加上我自己的一點積蓄作為首付,買一個大概60平方米的房子。父母當然覺得匪夷所思,畢竟我才剛剛簽約工作,還沒正式拿工資,為什麼要買房?當時那套房子的價格是28萬,現在大概200多萬吧。
當然也談不上後悔,畢竟我也沒有很清晰地認識到房地產是怎麼一回事,純粹是想有個自己住的地方。第二次決心要買房,是買完之後才告訴爸媽的。
金錢無法回報父母的愛,是因為他們不能享受金錢。
如果想要報答他們,就要以自己的人生為獻品。
爸媽對於我的職業選擇,一開始就有很多失望。他們期待的當然是我能夠去當公務員,或者就職大型國企,再不然當個老師。從此安安穩穩,什麼都不要想,順順利利地過下去。
這些工作對於他們那一代來說,是非常好的工作,可我自己對於職業,追求得更多,感受也複雜,已經跟他們的想法完全不一樣了。
弟弟自己創業,在他們眼裡簡直就是走入歧途。弟弟的公司創立了好幾年之後,他們依然會偶爾跟他說:「要不你還是去找個工作?朝九晚五多好啊。」
職業就罷了,畢竟超出了他們的認知,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催促我結婚生小孩的念頭越來越急迫。
其實,很多我這個年齡的女生都還是單身,但我媽卻覺得這是我的deadline了。我跟她說城市裡的人結婚生小孩會晚一點,而且即使40歲生小孩也沒有問題的,又舉幾個朋友的例子。
得到的回應卻是:「你就不能跟正常人做朋友嗎?你就是被這些朋友帶壞了。」
他們不斷催我生小孩的原因,一方面是擔心我的人生,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慢慢退出工作和勞動之後,不知道該做什麼。
對於他們來說,之後最合適的一份工作就是:幫我帶小孩。
在溝通最艱難的時候,我建議媽媽出去玩一下,或許出門心情會好一點吧。然而媽媽歇斯底里地否定了這個建議:「我不想玩!我只想幫你帶小孩!」
她打電話來哭,說自己失眠,就因為我沒有生小孩,她覺得人生的悲劇正在緩慢開啟。
父母一生埋頭勞作,也談不上什麼興趣愛好,只能以我和弟弟的人生為目標。因為缺乏安全感,他們時時刻刻替我們擔心,一旦我們不按照他們的想法進行,他們就焦慮、歇斯底里,覺得我們的人生會因此變得特別可怕。
我想帶他們去看世界、看風景,讓他們知道自己年輕時錯過的東西,想儘量補償。
也想讓他們知道世界之大,人生有很多種。
然而他們身陷牢籠,一步都不肯走出來。
他們是習慣受苦的一代,在受苦和勞作中,他們才覺得安全。
看到朋友圈里有人曬父母愛打麻將,愛買衣服買包的,我都很羨慕。我希望自己有一對不靠譜的父母,他們「壓榨」我,只想著去打牌、講八卦、買東西,每天高高興興的。
然而他們只是愛我愛我愛我,愛得恐怖。
雖然我的父母出生於最艱難的年代,思維最為頑固,然而這並不是我一個人的困惑,甚至不是一代人的困惑。
我關注一個在美國讀書工作也長得不錯的女生,她日常研究美妝,甚有心得,也算新晉網紅。
她前幾天發了一條動態說:「爸媽讓我回國當高中老師。」這並不是抱怨,更像玩笑。她發現自己已經走得那麼遠了,但父母對她的期望依然沒有變。
90後受到父母更多的幫助和支持,父母對他們的生活也參與得更多,但90後比較習慣這種參與,兩代人的思維差距也並沒有那麼巨大,相處更為愉快。
但我也經常接到很多年輕讀者的私信,傾訴自己與父母的矛盾,不外乎自己想要的人生與父母的期待形成了歧途,不知道何去何從。想堅持自己的想法,又怕父母傷心,或者怕自己是錯的。
愛並不是一個完美的詞語。愛的背後不可避免有控制和占有。父母給予的可以說是「無條件的愛」,但愛有時候本身就是束縛。
父母要的不是回報,而是真誠地希望你幸福,害怕你的人生會陷入不幸,為此殫精竭慮。
「我是為你好。」這句話並不是假的。
父母一輩子領悟了很多的道理,其中很多說是真理也不為過。
但人們如果相愛,最難以明白的一件事就是:人追求的從來不是完全正確,而是甘願犯下屬於自己的錯誤。
卡佛寫過一首詩,叫《雨》,最後幾句是這樣的:
我能否這輩子重新來過?
還會犯下不可原諒的同樣錯誤嗎?
會的,只要有半點機會,會的。
我自認為在每次的重大人生決策中,總是帶著稀里糊塗的態度,過分依賴情緒,因此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一個正確的決定。
從挑選大學、專業,到畢業隨便選工作,莫名其妙的跳槽,找男朋友也相當隨意。如果我能正確謹慎地對待每一個選擇,現在說不定過著另一種生活吧!
然而,正是這種毫不在乎犯錯的態度,讓我慢慢變成了現在的我,一個嶄新的我。
人要建設和完善自己,是多麼漫長的道路,最後道路通向何方,無人知曉。
對此,我們也不妨滿懷期待,因為我們被帶到人間的意義,就是去尋找屬於自己的人生。畢竟,就連科幻小說中的複製人都在期待擁有自由意志。
作為人類,執行自己的自由意志本來就是不可推卸的天職,即使自由意志有時也是幻覺。
中國所有的傳說故事中,我最愛的人物就是哪吒,他剔骨還父割肉還母,以求徹底決裂。
這是中國傳統故事中,最為激烈的一個角色。孝道為上的中國,竟然出現這樣一個人物,如此歇斯底里,如此決絕,是血與淚的混合。
人跟原生家庭的「決裂」,是成長的第一步。而成長的最終一步則是跟父母的和解,也是跟自己和解。這是不可省略的。
人既不能永遠不走出家庭,也不可能一輩子當哪吒。有時,父母不過是我們的一個舊版本。
愛的恐怖與溫柔,不管好壞,我們都要帶著這份愛上路。
《你們人類的愛情真難攻破》是韓寒親任主編的文藝品牌「幼稚園」系列第2期。李誕、傅首爾、蕎麥、韓松落等嚴肅地討論愛,用科幻實驗愛!故事、隨筆、圖片和觀點組成這本酷酷的書,每一個愛的謎題都有一把觸手可得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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