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中國電影陽光普照，願所有的愛地久天長」，第32屆中國電影金雞獎頒獎典禮上，影帝王景春一語涵蓋兩部佳片。
由鍾孟宏執導的台灣電影《陽光普照》是去年台灣金馬獎的大贏家，一舉奪得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等五項大獎；而王小帥導演的《地久天長》不僅榮獲第32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編劇、最佳男、女主角三項大獎，此前也讓主演王景春和詠梅分獲第69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男、女演員銀熊獎。
後者演繹的親情、愛情和友情在經歷一番生活的磨難與考驗之後，最終獲得了片名所蘊含的本意，而從頭到尾充斥著濃郁反諷意味的前者，卻將其「溫暖」的名稱與「冰冷」的內容對應。鍾孟宏匠心獨具地讓父親從事頗具隱喻含義的駕校教練。信守「把握時間，掌握方向」訓誡的他，終其一生只是個普通教練；教會無數學員正確掌握方向盤的他，卻沒能成為兩個兒子的合格引路人。弟弟阿和經常惹是生非，打架鬥毆，終因夥同好友菜頭暴力傷人而進了少年輔育院。哥哥阿豪品學兼優，帥氣俊朗，卻毫無徵兆地在夜晚從樓上縱一躍，了結自己年輕的生命。如此狼藉不堪的家庭狀況，對於身為美髮師的母親來說，其諷刺意味不言而喻。
沒有陰影可躲的阿豪選擇自殺
一個家庭為何接二連三發生變故，我們不妨追根溯源。得知阿和將要在法庭受審後，父親的第一反應是希望將他「關到老，關到死」。他與小兒子的關係可見一斑。從他對待菜頭父親的粗暴言辭與狠毒手段（給菜頭出獄後不斷騷擾阿和埋下伏筆），以及訓誡學員時的迂腐言論，不難推斷其品性與能力的不足。父親的失職自是難辭其咎，但與其推動情節的火爆言行相比，漫不經心卻彌補敘事空白的兩個細節，或許更能說明母親縱容的危害性。一個是回憶阿和小時候不依不饒讓她連續幾個小時騎車帶他玩，一個是結尾處，阿和熟練地撬鎖騎車帶她兜風。兩次騎行，一樣意味。觀眾不妨自行揣測孩子的任性與母親的放縱之間的關聯。
而一家人與阿豪的相處則簡單到蒼白。母親與他的戲份幾近於無，父親只有談及大兒子時的自豪與給他學費時的勉力，而弟弟回憶哥哥時唯有崇拜。如此不均衡的敘事比例雖與阿豪的省「心」省「事」相符，卻又何嘗不是彼此之間隔閡與淡漠的表現？電影海報上一家四口齊齊整整地站在陽光下，而電影中的四個人甚至連一次同框都沒有，正如《大佛普拉斯》中所說：「雖然現在已經是太空時代了，人類可以搭乘太空船到達月球，但卻沒辦法看穿每個人心理的宇宙。」
「菜頭」出獄後不斷騷擾阿和
阿和犯事，妻子的表現與其說是忍辱負重，不如說是麻木不仁，（還有聽聞阿和女友懷孕時的平靜與漠然），而丈夫的憤恨不已中含有或許連他自己也並不察覺的某種解脫。更讓人驚訝的是，面對如此變故，夫妻二人從來沒有質疑過自己的育兒方式，即便是彼此抱怨的話都沒說過一句。阿和顯性的生活遭遇於他們而言尚且如此，那麼阿豪隱性的心理問題自是渾然不覺。
哥哥墜亡的動因神秘而晦澀。弟弟犯事並沒有被判處死刑，父母不和也只是感情寡淡而已，他與他們疏於溝通也不見得就如何缺乏關愛，優生復讀更是前途在望，甚至還有女生主動向他示好。這些因素應該不足以成為他棄世的原因，而影片也並沒有表現望子成龍的父親是如何給他帶來不堪重負的壓力的。當然，所有這些也並非不能成為內心荒蕪的年輕人的自殺理由。正所謂，一念天堂一念地獄，而這也與難以捉摸的抑鬱病源相一致。
永遠「正確」的父親
或許是囿於影片的整體布局，導演未能在這條輔線上深挖拓展，而是以阿豪的一段自述交代其輕生的原因：「我環顧四周，不只是這些動物有陰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馬光，都可以找到一個有陰影的角落，可是我沒有，沒有水缸，沒有暗處，只有陽光，24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如果將其中的「陰影」看作是人性的缺點，那麼一個人越是「完美」，其內心的「黑暗」便越深重。陽光普照之處必有陰影同在。阿和的種種缺點都化作件件惡行而獲得身心平衡，而沒有外在出口的阿豪則只能被內心的黑暗吞沒。
影片英文名A SUN與A SON諧音。往小里說是緊扣劇情，如父親起初只願承認有一個兒子，後來只能承認有一個兒子；往大里說是寓意深刻，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陽光猛烈，無所遁形。這恰如電影《大象席地而坐》里的一句話，「大象無處不在，我們無處可逃。」眾生皆苦，即便連完美如阿豪者都不會放過。阿和苦在後天的習性，如果說他懷揣毒販賞給他的錢興奮狂奔還情有可原，那麼其若無其事的撬鎖行為卻瞬間讓他改過自新的努力蒙上一層陰影，而母親稍縱即逝的驚愕與默不作聲的認可，又讓觀眾立刻領悟兒子的積習是如何養成，又是多麼難改。阿豪苦在先天的善良與敏感，他好像把所有的好都給了別人，卻忘了留一點給自己，即便自殺前都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
母親
影片結束於斑駁的陽光灑在母親臉上的特寫鏡頭。其難以界定的表情對應著五味雜陳的心理，但可以確定的是沒有歷盡劫難後的欣慰，更沒有暢想未來時的喜悅。自行車后座上的她，與其說是在仰望天空，不如說是被上蒼打量。
影片開頭，大雨中阿和與菜頭拎刀傷人的場面，結尾處，已是風和日麗，母子騎行的溫馨景象。貌似走出陰影的一家人，或許又將進入更為凝重的幽暗中。
文 | 馮新平 編輯 | 陳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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