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系列均為南方周末、南方人物周刊原創,限時免費閱讀中)
1
臘月二十九,武漢突然就封城了。往日熱鬧的城市,忽然就如曇花凋謝,馬路上沒有人,也沒有車,商店關門,地鐵停運,連計程車也在一夜之間全部消失了。劉洋心想,這他媽的真是見了鬼哦!本來計劃好的事情,全都泡了湯,餐廳也都關門了,冰箱中食品都沒有準備齊全,吃飯變成了一件嚴肅的事情。
往日熱鬧的城市,忽然就如曇花凋謝
晚上從KK酒吧回來,劉洋躺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一動也不想動。武漢的這個冬天,似乎氣溫比往常要高,或許這就是病毒爆發的緣由吧!劉洋這麼想。對面樓棟有戶人家,養了好幾隻貓,每天晚上都在陽台上叫。「還沒到春天,叫個什麼春?」劉洋罵罵咧咧地起身,站在陽台上抽煙,四下里安靜異常,似乎所有的人都消失了,或者,他們都躲在亮燈的窗戶背後,偷偷窺視著外面。劉洋回到房間,從電視櫃下面的抽屜中摸出一個望遠鏡,那是上次去雲南旅遊,從打洛口岸邊帶回來的,雖然算不上軍用級別,但白天觀察對面樓棟,還算是看得清楚。
現在,天很黑,在燈光的映襯下顯得越發地黑。劉洋拉過板凳,安靜地坐在陽台上,開始一家一家觀察對面的情況。劉洋住的這個小區,地處武昌火車站附近,雄楚大道上,小區的格局並不大,前面是高架橋,後面是武昌車輛廠的維修車間。房價也還算公道,一室一廳的小戶型,每個月房租2500元。小區院牆外,一條鐵軌的盡頭正好鋪到這裡,每天晚上,都會有一列火車頭,靜悄悄地開到樓下停著。劉洋對這一切再熟悉不過了,他知道,當年開發商拿地皮,往往和市政部門在城市規劃中的各種紅線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所以樓棟之間的間隔,儘量壓縮到了最小,靠近他的那一棟,側面距離只有十米。
現在晚上十點不到,正是大多數人吃完晚飯,坐在客廳或者臥室中看電視的休息時間。劉洋調整著望遠鏡焦距,對面樓棟中的窗簾,在望遠鏡中微微顫抖,只是大多數人家的窗戶,都遮蔽的嚴實,看不見什麼。他慢慢移動望遠鏡,找到了十二層樓那對年輕夫婦的家,那一家人,似乎因為樓層較高,並不怎麼拉上窗簾。今天依然是這樣,臥室的燈黑著,客廳中亮著燈,但沒有人。劉洋耐心地把焦距對得更加清晰,可以看見客廳一側的電視正在播放晚間新聞,一個女主持人正在電視上無聲地說著什麼,然後畫面跳轉到了一條鐵路,跨越長江,黃鶴樓在江邊的山頂上巍然聳立。劉洋意識到這鏡頭是武漢,他為這個發現感到十分高興,畢竟從望遠鏡中看見電視上的武漢,十分難得。
但是看了很長時間,一直沒有看見十二層樓的主人出現,劉洋覺得有點沮喪。他仔細想了想,可能這個時間段,大多數人都在廚房中忙於家務,或者在廁所中洗澡洗衣服。而廚房和廁所,在樓棟的那一邊,面對高架橋,從反面是看不見的。他把望遠鏡轉到養貓那戶人家的涼台,在左邊的第八層,家中似乎無人,但臥室里,開了一盞昏黃的檯燈。那戶人家把養貓的籠子放在陽台上,大約有三隻貓,兩白一灰,就在一株綠植旁邊。劉洋看了好一會貓,覺得乏味,忽然想起煙抽完了,他壓低望遠鏡,看到小區一樓那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正在黑夜中閃著明亮的燈光。
2
劉洋下樓去了便利店,他覺得應該提前買好一條香煙,也不知道武漢封城,時間到底有多長,是應該準備一點物資了。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服務員,是個消瘦的年輕人,每天晚上都是他在值班,劉洋對他很熟悉了。他指著香煙展櫃問,黃鶴樓,有一條嗎?那個消瘦的年輕人問,多少錢的黃鶴樓?劉洋說,就要藍樓吧!那年輕人說,還有還有。俯身在櫃檯上的儲物櫃中鼓搗了一陣,摸出一條藍樓遞給了劉洋。還需要點別的什麼嗎?聽說封城了,我們可能也會關門。服務員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嗯,那再拿兩袋康師傅吧。劉洋喜歡吃快餐面,他甚至認為這是人類一項偉大的發明,堪比電燈電話,起碼在劉洋看來,快餐面解決了許多不想出門的人群,聊以度日時的溫飽問題。
寂靜的街道
劉洋拎著香煙和快餐面,走在黯淡的小區花園中。鬼
使神差的,一抬頭髮現自己走到了對面那棟樓的正面。那棟樓的前面,也有一個歐式的小花園,花園中間是個噴水池,因為是冬天,噴水池並沒有噴水,光禿禿像個熄滅的火炬,孤立無援。劉洋坐在噴水池邊,拆開一包香煙,又仔細地把煙盒外面的那層塑料薄膜去掉,小心翼翼把左邊的封口撕開。這是老武漢人抽煙的規矩,輕輕用手指敲打兩下煙盒,或者只是用手指彈一下煙盒底部,就會有一根聽話的香煙,從二十根香煙中挺身而出。
他在花壇邊點燃那支香煙,抽了一口,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白色的煙霧在黑暗中似乎變了點顏色,有點偏藍,也可能是視覺誤差,但肯定不是白色的。劉洋仰頭望著天空,十二層樓的廚房和廁所,從他的角度根本看不見,他只能望見那棟樓用壓倒一切的氣勢指向夜空,而夜空之上,除了幾朵灰白的雲,什麼東西都沒有。
3
劉洋一直在江邊的KK酒吧工作。也曾經自己開過酒吧,但因為種種原因,經營不善,倒閉了。後來他把酒吧轉讓給了別人,自己又想去開個牛肉麵館,連名字都取好了,就叫「金頂牛肉麵」,技術方面不是問題,他有個發小叫鋼鋼,是這方面的強手,可以聯合他一起來干。遺憾的是,當他準備著手尋找門面時,他的合作夥伴卻因為酒後駕車,出了嚴重的車禍,不幸罹難。劉洋知道這個消息,是去年春天,一個江湖上的朋友告訴他,鋼鋼在沿江大道開車,把車開到樹頂上了……人當場就掛了,連救護車都沒有等到。
劉洋的生活沒有了著落。他和自己的父母斷絕關係好多年了,從他們離婚開始,劉洋就出了家門,獨立開始在江湖中謀生。雖然名義上,他還掛在他父親的名下,這是法律意義上的財產劃分,劉洋這麼認為。要兒子就不要錢,要錢就不要兒子,當年父母離婚的時候一定有過這樣的協議,但具體什麼情況,他也懶得去打聽。
反正打聽來的消息都是壞消息,何必去費那個心思?這是劉洋的一個女朋友認真的規勸。劉洋小時候,在曇華林附近的一家小學讀書,他爸爸在武漢的酒吧中當歌手,和我也算熟悉。那時候我辦了一個音樂培訓班,就在解放路,距離也不遠。劉洋的爸爸就把孩子委託給我,說讓孩子從小學點音樂,長大也好謀生。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劉洋的爸爸跟我說。我答應了,專門囑託了一個老師,照顧點這孩子。教劉洋彈琴的是武漢音樂學院一位老師,她特喜歡那些調皮搗蛋,相貌又清秀的孩子。說實話,哪個老師不喜歡這樣的孩子呢?人長得端正,皮膚又好,還是個小胖子,雖然有點調皮,但聰明伶俐的「壞孩子」往往才是老師的寶貝。
劉洋從小學到初中,其實一直都是學校和班上的文藝骨幹。每每到了元旦,或者兒童節,獨唱,跳舞,彈琴,合唱,一場演出,上台好幾次是常有的事情,我和劉洋的爸爸還一起去看過。或許那是劉洋最最快樂的時光了,每天穿著乾淨衣裳,爸爸和媽媽常常在周日的下午,帶著劉洋去江邊曬太陽,放風箏,武昌的江灘開闊平整,而且不像漢口那邊,周圍有那麼多高樓大廈。這邊的將水邊,只有些綠樹和花壇,視野開闊,隨著高飛的風箏,可以看見江對岸的房子在煙霧中慢慢升騰,猶如海市蜃樓,隱隱約約。
劉洋的爸爸那時候是位小有名氣的歌手,在武漢三鎮的娛樂圈,說起來也是個人物。十年前,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忽然放棄了歌手的職業,轉而與人合作,在漢口江灘做了一個酒吧。我沒問他具體原因,事後想,可能是因為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不再寄人籬下跑場子唱歌吧。當時的武漢娛樂圈中,有一批這樣的歌手,晚上九點上場,凌晨兩點下班,每天晚上要轉戰長江兩岸的三到四個酒吧,每個酒吧唱四到五首歌,一天的收入也有上千元,相比較做其他工作,歌手的收入算是相當不錯了。但業內的人也知道,歌手吃得是青春飯,唱著唱著,就慢慢地歸於沉寂,也自然會有更年輕的人踴躍出現,跳上舞台。那是隱秘的另外一個世界的生活場景,燈紅酒綠,迎來送往,胭脂口紅中的武漢之夜,猶如浩蕩的江水,從未停息。
4
劉洋慢吞吞把東西拎回家,也懶得開燈,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不料正好坐在望遠鏡上。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拿著望遠鏡再一次走上陽台。他默默地轉動望遠鏡,看向對面的十二層,但居然沒有找到。他用眼睛確定了一下方位,再一次從望遠鏡中看過去,那戶人家已經關燈休息了,對面的窗口黑黢黢的,仿佛一個張開了大口的野獸,正在吸納著不知道哪裡傳來的光線。劉洋嘆息了一聲,朝更遠的地方望去,對面棟樓的背後,小區外面,隔著雄楚大道的高架橋,有家新開張的家樂福超市,夜已經很深了,家樂福早已經關門,但它外牆上的霓虹燈一直在閃爍,而且還不停地變幻色彩,作為一個巨大的背景,鬼魅般妖艷。
房間裡電話響了,是劉洋扔在茶几上的手機。他回房間看了看,是爺爺打來的。劉洋不想接,就這麼讓手機響著,過了好一會,手機才歸於平靜。他打開電視,找到新聞頻道,漫無目的地看著,或許,是想重新看見剛剛在望遠鏡中看到的鏡頭,一列火車從長江大橋上開過,黃鶴樓在高聳入雲,這是關於武漢最經典的鏡頭,劉洋從小就生活在武昌,這已經變成了他骨子裡面的記憶了。
據我所知,十年前劉洋的爸爸從歌手轉行做了酒吧,其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他認識了另外一個女人。劉洋現在也不清楚那個妖嬈的女人叫什麼名字。管她叫什麼名字呢?反正和自己也沒什麼關係,劉洋總是這麼說。但這事情實際上和他的關係太大了,只是劉洋不願意深入地去想。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大人的世界永遠是神秘莫測的,比如突然從某一段時間開始,爸爸就很少回家,在他模糊的記憶中,只是記得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就搬到爺爺那裡去住了。
5
劉洋的媽媽是大橋商場的售貨員,人也長得娟秀,但就是脾氣不好。武漢的女人脾氣大,遇見事情,較真的力氣大得驚人。自從丈夫轉行做酒吧之後,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而且,居然在外面還有了人,夫妻倆為此大吵大鬧過好幾次,甚至還鬧到了酒吧去打過一架,但依然沒有結果。有一次在爭吵中動了刀子,半夜還把我喊過去解圍。我趕過去的時候,劉洋的媽媽正拿著刀威脅說,要麼一刀兩斷,要麼你死我活。劉洋嚇得瑟瑟發抖,躲在小書房中不敢出來。
事情無法挽回地朝著最壞的局面發展。劉洋的媽媽為了報復丈夫,整天拿劉洋出氣,班也不上了,整天蹲在樓下的麻將室中打麻將。劉洋放學後,如同孤魂野鬼般無人看管,有時候餓了,跑去麻將室找媽媽,沒飯吃了,總要吃點東西。鄰居們看不過眼,也只好把自己家的盛一碗出來給劉洋吃。至於上不上學,怎麼上學,沒人理會。劉洋一邊看電視,一邊抽煙,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的屁股,那裡似乎還隱隱約約地痛。
挨打是每天必不可少的過門。有一次開家長會,學校的老師把劉洋的媽媽請到學校,說你的孩子好幾天沒上課了,是生病還是出了什麼問題?回家後劉洋的媽媽把他狠狠揍了一頓。恰好那天他的爸爸也回來了,媽媽揍完之後,爸爸又跟著揍了一頓,屁股打得皮開肉綻,以至於第二天劉洋上學的時候,只好哭著對班主任說,老師,早操我參加不了,屁股疼。班主任老師一查看,心疼不已,把劉洋領到醫務室上了藥。從此之後,再也不敢喊劉洋的家長到學校來了。
有一段時間,因為要準備中考,我也去給和劉洋同校的孩子送午餐。校門口烏壓壓一大堆家長,都是拎著飯盒給自己孩子送飯的人。我站在蘭州拉麵旁的梧桐樹下,總是可以看見劉洋混雜在放學的孩子中孤獨無助的穿行,他的臉蛋已經不像來上音樂課時那麼飽滿,眼神也漸漸不再像個孩子。不過他路過我的時候,依然會停下腳步,畢恭畢敬地向我鞠躬,叫一聲老師好。
孤獨的孩子成長中遇見的難題,不身臨其境,外人難以理解。吃飯是件大事,比吃飯更大的事情或許還有很多。劉洋經常逃學去江堤上坐著發獃,就看著江中間的輪船開來開去,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有次看船忘了吃飯時間,天黑後才想起身無分文,連忙抱著書包往家中跑。但媽媽並不在家,他按慣例去麻將室找飯吃。也是湊巧,那天剛剛停電又來電,打麻將的人都散去了。劉洋從麻將室的後窗望進去,看見麻將室的老闆正站在媽媽的身後,兩個人笑著在說話,媽媽那天剛洗過頭髮,穿著一件好看的青色上衣,麻將室的老闆低聲笑著收拾桌子,一邊用手推開麻將,另一隻手輕輕放在媽媽的腰間。劉洋看了一會,也不敢做聲,忽然聽見牆角一陣貓叫,心裡一驚,趕緊低頭悄無聲息地走開。
劉洋的父母終於還是離婚了,他也就自然而然地輟學,在武昌一帶的江湖中廝混,多多少少幹著些灰色地帶的營生。
6
夜深了,電視還開著,劉洋躺在沙發上就這麼睡著了。外面的世界到底在發生什麼,他都覺得和自己沒關係。說起來,也的確沒有什麼關係,封城之後的武漢,就像一頭張牙舞爪的巨獸,突然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壓制,變得安靜異常,一切在不知不覺中從風馳電掣轉為緩慢,甚至凝固。作為一個蜷縮在龐大的城市機器邊緣的人,封城之中,除了睡覺,也的確沒有什麼別的事情可做。
電話再一次響起,劉洋不接,但是電話卻不依不饒地繼續響著。劉洋半夢半醒勉強接了電話,是他爺爺打來的。爺爺在電話中大聲說:「你為什麼不接電話?你爸爸昨天晚上死了!」劉洋一機靈,跳傘一樣的,從夢中回到現實。「怎麼回事?!」他問爺爺。爺爺還算冷靜,一字一句地說:「是腦溢血。前幾天一直住在我這裡,昨天忽然就不行了!「過了一會又說,「殯儀館的人已經來了,過一會,馬上拖到殯儀館去火化!」
劉洋冒雨趕到了爺爺那裡,他的爸爸已經裝上了運屍車。劉洋隔著車窗看了兩眼,並沒有覺得哀傷。他似乎想起了另外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衝進爸爸的房間,翻箱倒櫃地找著什麼。爺爺站在門口問,你找什麼?劉洋說,我爸爸的存摺呢?他開酒吧,存下來的錢呢?爺爺說,我沒有看見那東西。劉洋說,那怎麼行?沒看見存摺,怎麼能下葬?!
那其實封城前一個月前的事情,劉洋反覆夢見這場景,無法自拔。他站起身來,拿望遠鏡掃描了一下對面樓棟,十二樓的窗簾拉得很嚴,不知道那窗簾後,正在發生著什麼。
武漢封城第二天,下著小雨,街上沒有人,小區中也沒有人走動。陽台上充滿寒意,劉洋把望遠鏡調轉頭,看了看屋內,發現自己正安靜地躺在沙發上,尚未醒來。
202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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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詩人,居住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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