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川營盤圩的名氣越來越響亮。因為鳥。
候鳥擇天擇地擇時而飛。前年初春我去營盤圩,沒有看到呼啦啦的鳥;今年初冬又去,也沒有看到呼啦啦的鳥。不當其時,難見其盛。但兩進營盤圩,和「鳥人」們越來越熟,得知的「鳥事」也越來越多,欣欣然也!
不久前那個明凈的日子,我和曾昭明、曾昭富兄弟相伴相扶攜,攀上了營盤圩的第一高峰湖洋頂。二曾是著名的「鳥叔」——從前的打鳥能手,如今的護鳥英雄。他倆是同族兄弟,各有傳奇,在報紙、電視、網絡上日見其紅。我們仨都是老漢,序齒以論,大曾比我大倆月,小曾比我小兩歲。
資料記載,湖洋頂的海拔是2003米,攀上去「這山望著那山高」。用手機逐個山包測量,最高處竟有2015米。山的迎風面石多土薄草矮樹稀,背風面林木茂盛層次分明,由低到高生長著油茶、毛竹、厚朴、紅楓、香樟、杉、松等,鬱鬱蔥蔥。山頂長滿寒竹,也有結實的雞翅木、馬尾松。草窠或樹叢間不時竄出驚乍的野雞,空中盤旋著孤傲的老鷹。村民們放養的黃牛在山腰漫不經心地吃草,身上灑滿冬日暖陽,金燦燦油閃閃。海拔逾1900米的山窩裡有一口水塘,是年大旱,平原上的河流乾枯了,這塘里還是一汪清水,塘邊還是綠草茵茵。無塵無風,聽得到牛嚼草的聲音,也聽得到雲滑過天空的聲音。小曾靦腆,總是笑,不時從布袋裡掏出東西來分吃,一會兒蒸紅薯,一會兒黃桃干,一會兒蜜梨,全是他親手所種與加工,生態有機無公害。大曾豪邁,言語間多幽默,說山上的牛是「天牛」、山頂的松是「迎客松」、水塘是「洗藥湖」——炎帝洗百草為藥的地方。我問「鳥呢?」小曾說「現在沒有,有也飛不到這麼高。」我指著老鷹和野雞問「那不是鳥?」大曾說「是留鳥,不是候鳥。」我們相視而笑。
營盤圩進山石碑
萬鳥歡飛營盤圩
在湖洋頂上舉目四望:正北隔一道峽谷就是南風面,羅霄山的主峰,2120.4米,披著鐵色,巍峨壯觀,讓人想到「山入高秋老更蒼」;西南面隔山而望的是鷲峰仙,孤峰錐立,直指蒼穹,讓人想到「刺破青天鍔未殘」。大曾左手指向正南,說「那邊是齊雲山」;右手指向偏西南,說「那邊是八面山」。山外之山天外天,眼力不濟看不見,但我知道齊雲山是贛南的最高峰,八面山是湖南桂東的最高峰,都在2000米之上。這些高峰便是羅霄山脈最突出的隆起,是江西與湖南的界山,也是贛江與湘江、鄱陽湖與洞庭湖的分水嶺。這一區域在「五百里井岡」範圍內,也叫「南井岡」,是當年紅軍「鬧革命」的重點地區。「千年鳥道」正是由南風面、湖洋頂、齊雲山、八面山等高峰「圍」出來的,是一個總占地以百平方公里計算的不規則山谷「凹槽」,涉及江西、湖南兩省三縣多個鄉鎮。它是一個天然隘口,也是候鳥的「高山隧道」,海拔1269米的牛頭坳和海拔1255米的南風坳,恰好在江西營盤圩和湖南炎陵下村、桂東漚江的「界點」上,營盤圩是這條鳥道的核心區。牛頭坳和南風坳是坎、是關、是風口,是數以百千萬計南北遷飛候鳥的「命門」。鳥有鳥命,年年要飛。高山飛不過,就從低山奪路而出;體力不支,就藉助風力;黑暗可怖,就沖向光明。再苦再難再艱險,它們也要飛飛飛。
借了湖洋頂的高拔和晴日的空闊,先前有些迷濛的鳥道在我眼前清晰起來。哪是頂,哪是坳,哪是溝壑,哪是溪流,哪是雷公岩,哪是五疊泉,哪是茶場,哪是桃園,哪是學校,哪是電站,哪是百鳥崗,哪是環志點?一目了然。山的底色是綠,山間的村落、房舍、場院、田地色澤斑斕,大珠小珠落玉盤。山路蜿蜒,金絲銀線,把山與山連在一起,把山與水連在一起,把營盤圩與戴家埔、高坪、湯湖、黃洞、橋頭、下村連在一起,把遂川與炎陵、桂東連在一起,把江西和湖南連在一起……山道上馳過卡車、農用車、摩托車、轎車。閉目凝思,可以看到九十年前,這裡的路狹窄而陡峭,走過隊隊紅軍,旌旗獵獵,刀光閃閃。
鳥瞰營盤圩
金秋時節的營盤圩全景
坐在湖洋頂的亂石上,二曾為我講鳥:鳥在人先,這條鳥道肯定不止「千年」;「鳥跟河上」,有水有草有蟲子有魚才有鳥;鳥道上的人從來不好吃懶做,家門口飛來飛去的活物,以為是老天爺相送的;打鳥吃鳥也有規矩,也講「鳥德」,「好漢不打回頭鳥(春天飛過的候鳥)」;「孤燕一時,孤雁一世」,長情的鳥夫妻被人捉住一隻,另一隻會在天上轉來轉去,像人哭一樣叫個不停。他們說:2002年開過那個「鳥會」(中日鳥類環志研討會),建了那個「鳥站」(鳥類環志站),搞清了鳥跟人的親密關係,傷害鳥的人就少了;最近這六七年,鄉里、縣裡、市裡、省里抓得緊,老百姓都懂「既要金山銀山,更要綠水青山」,都知道打鳥吃鳥犯法,要罰款、坐牢,還會被人恥笑,沒幾個敢再做這種造孽的事了!我聽得頻頻點頭,因為印證了兩進營盤圩的所見所聞所感:「同在藍天下,人鳥共家園」,「千年鳥道」上,愛鳥護鳥由強制到自覺,由個別到普遍,由「不敢打」「不能打」到「不想打」,實現了良性循環。維護「鳥道藍」、弘揚「鳥文化」、發展「鳥經濟」、開闢「鳥前途」,形成了共識,積累了經驗。鳥維繫著人的情感,激發著人的希望和雄心。好得很!
最關緊要的是,鳥道上的人認準了一個理:鳥要保護好,人的日子更要過得好。不擺脫貧困,保護這保護那全是紙上談兵、隔靴搔癢。所以,在用系列舉措擦亮「千年鳥道」金字招牌的同時,他們努力做實脫貧攻堅、發展經濟、改善民生的每一項具體工作,矢志不渝地走生態優勢轉化為經濟優勢的康莊大道。他們的業績呈現在歡歡飛過的鳥群上,也呈現在黃花菜、中藥材、優質茶油、生態茶葉、黃桃蜜梨等生產基地上,呈現在寬闊暢通的道路上,呈現在寬敞潔凈的房舍上,呈現在百姓如花的笑臉上。前往營盤圩遊憩的外地人日漸增多,吸引他們的不單是鳥,還有動人的紅軍故事、迷人的客家風情,還有夏日的「天然空調」、深冬的夢幻雪景,還有無邊的「氧吧」、漫山的竹海......
候鳥文化廣場
營盤圩隨處可見關於千年鳥道的宣傳
湖洋頂下就是江西通往湖南的公路,路邊上就是鳥類環志站。在站房改擴建的工地上,我又見到了前年結識的朋友,遂川縣野保站長小廖,那個溫厚樸實有學問的人。廖站長認為:營盤圩「千年鳥道」是江西綠色發展海洋中的一片深藍,是全省保護生物多樣性的一個標誌性節點。這裡不光保護候鳥,也保護留鳥;不光保護鳥,也保護各種野生動物;不光保護藍天,也保護山林和河流,落腳點就是打造美麗中國的「江西樣板」。戴家埔、高坪、湯湖和營盤圩一樣,炎陵、桂東和遂川一樣,湖南和江西一樣,「同譜人鳥和諧曲,同唱地球歡樂歌」。小廖的話讓我心頭一熱:是啊,山是中國的山,江是中國的江,建設和諧美麗幸福家園是新時代中國人的共同使命,老區人鬧革命甘灑熱血、搞建設奮勇當先,井岡山前鳥道寬!
一回生二回熟,大曾昭明算老朋友了,邀我到他家吃過一個晚飯,也請上了廖站長和幾個鄉幹部。熱騰騰擺上桌的全是「土菜」,還有封缸多年的自釀老酒,如過年一樣豐盛。大家邊吃邊喝邊說笑。鄉里的人問:「曾叔,桌上沒有豬,怎麼也不見鳥啊?」大曾答:「豬吃不起,吃土雞土鴨子唄。鳥骨頭吃不得,會卡喉嚨管!」我提及最近報紙上表揚他和曾昭富的文章,說「你倆名滿天下了!」大曾羞澀:「做得不好寫得好。你不也寫過文章表揚我?」大曾的兒子也是一條壯漢,忙前忙後招呼客人,廖站長說:「曾叔,你在鄉里當護鳥隊長、幫我們搞環志十八九年了,讓你崽接班吧!」兒子不吭聲,老子眯眯笑。大曾有女在深圳做事,新買了小轎車,發視頻給家人分享,我趁機問:「深圳是好地方啊,老哥嫂不打算去享享福?」大曾答:「欠的鳥債太多了,還沒還清。山里人聽到鳥叫才快活,我哪裡也不去,就跟鳥做伴。」
鄉黨委書記小周很精幹。交談中他反覆講:人越窮越打鳥,越打鳥越窮。守護「千年鳥道」是光榮的使命,必須堅持綠色發展、挖斷窮根。工作有難度並不可怕,只要不忘初心、牢記使命,踏石留印、抓鐵有痕,沒有邁不過的坎、翻不過的山。
作者與「鳥叔」曾昭明、曾昭富
時令已然入冬,春風依舊撲面。山坡的草、田間的苗有點泛黃,我卻看得見奔涌的綠浪;空中沒有結隊而飛的鳥,我卻聽得到悅耳的歡叫。這古老的鳥道啊,見證著時代、社會的歷史性進步,何其遽也?豈不善哉!
大曾沒有講錯,前年出營盤圩,我寫過《春暖南風面》,發了些感慨,如說「森林可以沒有人,人不能沒有森林。鳥也許離不開人,人又如何離得開鳥?」「人有人殤,鳥有鳥殤,人而無道,鳥殤終變人殤。」回過頭來看,情感是真摯的,表述不免浮泛。這也非怪:生活永遠鮮活豐滿,文字永遠蒼白乾澀;說三道四容易,真抓實幹很難。
我的家在省城,曾昭明的家在湖洋頂下,相距超過400公里。風景獨好,遠一點兒有什麼關係?人好事好,多跑幾回有什麼關係?我惦記著那山那人那鳥,還會去那營盤圩!(作者:周文 圖片由營盤圩鄉政府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