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長安君(ID:changan-j):2019年7月16日,吉林長春。盛夏的上海路,下午四點鐘光景,路邊商鋪檐下,白衣男子倚牆而立,不時揚起手中廣告單頁扇風納涼,神態漫不經心。馬路對面,一個清瘦男子隱沒在人群。兩人相望於道,偶爾目光相接,便不落痕跡地交換一個暗語手勢。這兩個神秘人,是吉林省長春市農安縣公安局民警。為了等待目標人物,他們已經在這個路口一動不動蹲守了兩天,而他們要等的,是一名十九年前犯下命案卻潛逃至今的逃犯——
時間倒回2000年9月4日——
初秋的東北農村,早間已有些微的涼。上午九點,正在趕集的玉英(化名)突然接到表姑的電話。
「英子啊,剛才我給你家打電話,怎麼是個姓王的人接的呢?還說你爸沒在家。不對啊,是不是家裡進生人了?」
是不對!父親患白內障好幾年了,雙眼近乎失明,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怎麼會不在家呢。玉英一聽便急了,拉著妹妹就往回趕。
一個小時後,玉英回到了位於農安縣西五界村六組的家。父親老於一人住在後屋,現下卻前後門緊閉。
「爹,爹!」玉英一邊拍門一邊喊。院子裡卻並無半點回應,只剩房前屋後玉米地里傳來簌簌地風聲。
請鄰居幫忙破門後,玉英姐妹便慌忙往正屋跑。門虛掩著,一推開便隱隱透著一絲腥氣。屋內陳設如常,父親仰面躺在炕上,臉上蓋著毛巾,身上蓋著舊衣,宛若睡著。
玉英顫抖著伸出手,慢慢扯掉那塊毛巾……屋裡瞬間裝滿姐妹倆的驚聲尖叫。
父親的脖子上有一道又深又寬的傷口,頸椎骨都露了出來!
當農安縣公安局城郊派出所民警及刑警隊趕到時,村民們已經把案發地圍了里三層外三層。雖然聽到議論已有所準備,但看到案發現場的一瞬,刑警徐貴民還是震驚極了:脖子幾乎被砍斷,牆上、炕席上都有大片噴濺血液被擦拭過的痕跡。
經法醫鑑定,被害人脖頸處的傷口為利器所致。究竟是誰,會用如此殘忍的方式殺害一個近盲的老人?
現場民警立刻著手調查,一組勘查現場,一組穩定家屬情緒詢問情況,一組周邊走訪,調查取證。很快,一個名字被鎖定嫌疑——
孫凡(化名),老於大女兒玉英的前夫。
「我就是要整死你們一家人」
1970年,孫凡出生於吉林公主嶺。20歲時,他和玉英結婚,夫妻倆在岳父家前院蓋了房,日子過得還算和睦。然而命運弄人,1999年,孫凡突遭交通意外,右腿重傷致殘。
腿腳不便被困家中,孫凡脾性大變,一時自怨自艾,一時暴跳如雷,同家人摩擦不斷。時間長了,玉英也不堪忍受,「你整天不幹活,靠我爹掏錢給你治傷還不知足,整天罵這個罵那個。」
天降橫禍扭轉了孫凡的人生軌跡,也慢慢扭曲了他的心理。當婚姻只剩爭吵與謾罵,孫凡沒有自我反省,反而認定是大家瞧不起他,將怨恨發泄到玉英娘家人身上,發誓「不讓你們好過」。
孫凡的報復很快到來。他先在小舅子酒中下毒,害得玉英弟弟上吐下瀉;後在岳父米缸投下鼠藥,所幸大米變色示警,全家人才逃過一劫。
罪行暴露,孫凡毫不掩飾,反而更加肆無忌憚,「我就是要整死你們一家人」。為了息事寧人,玉英家人選擇隱忍不發。但是,見識到了丈夫的狠絕瘋狂,玉英是再也不敢同他共枕而眠,遂下定決心,起訴離婚。後經法院判決,孫凡凈身出戶。
「聽到家屬告知的這些情況,我們很震驚,孫某某有殺人動機,但還需要進一步證實」,當年出警民警、現任農安縣公安局副局長朱晏黎回憶道。
隨後幾天,更多證據浮出水面:有村民指認,案發前兩天,本已搬回老家的孫凡在屯裡轉悠;客運站證實,案發當日,孫凡購買了前往長春的車票,還有乘客反映,看到有個人神情恍惚、衣服上血跡斑斑;警方趕往公主嶺市其母親居所,被告知孫凡早已離家多日,不知所蹤。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孫凡!警方立即決定上網通緝!
「這個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然而,追捕之路卻困難重重。
十九年前,農安街面尚無監控,無法追索嫌疑人移動軌跡;幾番調查,仍找不到一張清晰的嫌疑人照片;更要命的是,有關孫凡的線索,到客運站就全部斷了。
「他明明買了車票,卻沒人看到他乘車,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此後多年,朱晏黎始終想不通,「買了長春的票,就說明要去」,可辦案民警在長春摸排三個月,卻一無所獲。
隨著時間推移,家屬眼中的期待越來越暗淡,民警心中大石越來越沉重。但苦於技偵手段有限,人海撈針舉步維艱。
「所有的辦法都想盡了」,辦案民警徐貴民苦笑道,「只要聽說孫凡打哪出現,我們立馬就去,內蒙、新疆、遼寧都跑遍了……實在沒轍,就去公主嶺做他親屬的思想工作,宣傳投案自首政策,去了十幾趟,這個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目標明明就在那,卻怎麼也抓不住。更沒人料到,這場「貓鼠遊戲」竟會持續十九年。
2013年,又一茬新人入警。「9.04兇殺案」已經成為了農安刑警隊「入隊第一課」。「那本卷宗很重,前輩們十幾年的心血、智慧、汗水、希望都在裡面,現在這未完的使命傳到了我們手中。」剛參加工作時,任黎輝每年都跟著老警員四處走訪、摸排線索,雖然抓捕進展緩慢,但幾代民警都堅信,只要不放棄,勝利終將屬於正義。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2017年,專案組民警候時佳到民政局領證,排在前面的是一對上世紀80年代結婚的老夫妻。登記處工作人員告知,補領結婚證需要先到檔案室提取之前留存的結婚證底單。
「辦理結婚證有底單留存檔案?」聽到這個消息,候時佳激動地心頭一顫,孫凡和玉英結婚時間更晚,應該也有。突如其來的線索讓時佳喜出望外,他迫不及待地把這個發現告訴隊里。
以最快的速度辦好手續,專案組即刻出發,前往公主嶺市民政局調檔取證。幾經周折,辦案人員終於在那份早已泛黃的底單上,找到了二人昔年的結婚照,提取到了民警多年苦尋不得的孫凡清晰照片。
照片中,年輕的玉英對婚姻滿懷憧憬,哪知遇人不淑,夫妻反目,牽連老人無辜殞命……來不及感懷,民警立刻將嫌疑人照片發布到網上,期待能有好消息傳來。
十九年、三代人,一分鐘抓捕
一等又是兩年。直至今年7月,農安刑警隊長孟祥志才守到了這通令專案組望眼欲穿的電話:孫某疑似在長春市大經路與長春大街交匯處出現。
長春!長春!辦案民警即刻動身,第N次前往這個最初的目標城市。在當地公安的協助下,刑警候時佳通過檢索該區域監控,發現疑似嫌疑人的影像在7月3日至12日間現身三次。後經技偵手段鑑別,確係孫凡無疑!
逃亡19年,孫凡右腿依舊微跛,頭髮也已謝頂。看著視頻中那個壯實的人影,民警恨不得立刻衝進螢幕將他揪出來。
經過周密部署,專案組在目標區間埋伏警力,要給孫凡來個「守株待兔」。然而,盯了兩天,嫌疑人卻再也沒有露面。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太陽漸漸西隱。正當大家以為又會無功而返時,一個穿著黑色半袖、深色長褲的男子一瘸一拐地出現了!抓捕民警互相遞了一個眼神,一左一右悄悄跟了上去。
此時的孫凡,並不知道「獵人」已至。他慢悠悠地走進一家美食城,自顧吃喝,渾然不覺身後兩束目光交織成的「手銬」已將其牢牢鎖住!
鑒於就餐客人絡繹不絕,不確定性因素太多,警方沒有在美食城動手,而是選擇到孫凡時常出沒的一家舞廳出擊,另一支五人小隊早已在那設下了包圍圈。
酒足飯飽,孫凡哼著小曲沿著大經路徑直走到了蝶戀花時尚舞場。那裡有個撞球廳,他沒事時喜歡過來打兩桿。
和往常一樣,他打算先觀戰幾場再自己上手。趁他醉心於撞球案間流連忘返,幾名青年男子三三兩兩朝他靠近,瞬間將他包圍起來。
察覺有異,孫凡抬眼瞪向身邊人,一本警官證赫然擋在了他眼前。驚恐、慌亂一時直衝腦門,他如同被雷擊中一般,張大了嘴一動不動。不待他反應過來,抓捕民警已掏出手銬,迅速將其制服並帶離當場。
至此,這起遷延十九年、三代刑警接力追逃的兇殺案件,最終以不到一分鐘的雷霆抓捕,利落收場。
案發後他還停留在屋後的玉米叢
懷揣真相躲藏多年,一歸案,孫凡便將自己殺害前岳父的犯罪事實和盤托出。
事情的前因與警方調查結果如出一轍:意外受傷,怨天尤人,感情破裂,兩次投毒。回到公主嶺後,身無分文他只能藉助在姐姐家,但「姐姐和母親埋怨我凈身出戶是犯傻,活該被於家人欺負,我越想越來氣」。
2000年9月1日,不甘心的孫凡悄悄返回農安。看到玉英一家日子依舊過得安穩祥和,他憤憤不平,認定自己落到如今地步都是岳父從中作梗,不禁怒火中燒,殺心漸起。
於是,9月4日清晨,他翻牆闖入老於院中,從廚房抄起一把菜刀就進了屋。老於頭一個人坐在炕上,聽到動靜問是誰,他咬緊牙關沒有吭聲。躡手躡腳靠近後,他把菜刀放在炕沿上,拿著一根繩子欺身上前,一把抓住嗅到危險氣息卻只能四處摸的前岳父。
「我用繩子捆住他的雙手,他嚷著讓我滾,還吵吵著要報警。我更生氣了,舉起菜刀就朝他脖子剁了十幾下……」回憶至此,孫凡目露凶光,表情瞬間猙獰。
殺害老人後,孫凡並沒有馬上離開。他用衣服清理了四周的血跡,還順手接了個電話,謊稱老於出門了。之後,他把殺人菜刀扔進廁所糞池,翻牆逃出,躲進了屋後的玉米地里。
是的,他沒有離開案發現場,躺在茂密的玉米叢中甚至聽到了玉英的驚叫,看到了上房勘查的民警和越聚越多的村民。
案發兩小時後,孫凡跑到農安客運站,買了一張前往長春的汽車票。看到路人滿臉驚訝,他突然發覺自己滿身血污,遂放棄了坐車,改為步行,沿著公路邊的莊稼地走了一天一夜來到了長春。
到長春後,他換上從垃圾桶里撿來的衣物,開始了流亡生活。最初以拾荒為生,吃的多是從垃圾桶撿來的食物;隨後幾年開始收購廢品,對外自稱「王利」。
為躲避追捕,他只在長春各城鄉結合部活動,住的不是橋洞就是危房,從不用手機、身份證,也沒有銀行卡。每天除了撿廢品、收廢品、賣廢品,就是吃吃喝喝,看別人跳舞、打撞球。
「起初也做噩夢,夢見你們追到了我。可時間長了,漸漸就不怕了,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想到你們還是找來了。」說完,孫某某垂下頭,癱成一團。
這一場正義,等了十九年
7月18日,5輛警車緩緩駛入農安縣西五里界村。
得到消息的玉英和於家人早早地等候在老宅前。看到戴著手銬腳鐐的孫凡在民警的押解下步步走近,玉英再也無法抑制內心壓抑沉積的情緒,「哇」地放聲大哭。
看著已經翻新的房屋,孫凡指認了現場。
「恨,我恨死他了。這麼多年了,這是我家最大的事,這是殺父之仇,我絕不會原諒他!」十九年來,一想到父親慘死、兇手逍遙法外,玉英就寢食難安。得知兇手落網,第一件事就是去墳前上香,告慰亡父。
「爹啊,您看到了嗎,警察把害你的人抓回來了,您老終於可以閉眼了……」
正義伸張,亡者安息。這一天,玉英家人等了十九年,農安警方也等了十九年。
都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可蒼天知道,哪有什麼天網,有的不過是幾代民警縝密偵查接力追捕的思路與足跡;都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可歲月知道,哪有什麼天時,有的不過是幾代民警鍥而不捨決不放棄的耐心與毅力。
「正義可能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農安縣副縣長、公安局長李興濤說,「十九年那麼長,長到耗完了我們幾代民警的青春,天若有情天亦老,但我們民警為民除害、除暴安良的初心永遠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