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10月,貝爾格勒的大街上人流不息。只是,相對於疫情爆發前的熱鬧,如今的貝城顯得很是靜謐。人們戴著口罩,行色匆匆,鮮有相互交談。
近幾個月來,塞爾維亞人已經逐步適應了疫情下新的生活狀態。自6月份起,貝爾格勒大多數商店已恢復營業,城市公共運輸也已重啟,政府和公營機構都重新開始辦公。雖然時裝、家具等店鋪仍然門庭冷落,但供應肉類、蔬菜等食品的小店和超市都很擁擠,經濟生活正在復甦。
這與4月份全城封鎖、店鋪幾乎全數關門停業、公共運輸完全停運時的貝城,已是完全兩個樣子。剛剛過去的這半年,這個東歐國家一面經受了全歐洲最為嚴格的防疫封鎖措施,另一面又迎來了二十多年來外交最重要的一次「解凍」。
靜謐的貝爾格勒,正在醞釀著暗涌。
入歐投名狀
疫情爆發前,貝爾格勒的市民們經常坐在街邊的露天咖啡館,自在品咖聊天,享受著沒有戰爭和疫病的美好時光。這裡的日常生活節奏要比中國慢,有更多的假日與閒時。
但與此同時,二十多年前戰爭的陰影從未真正消散。我在貝爾格勒街頭數次看見過懸掛著國旗販賣小飾品、或是乾脆在路邊乞討的傷殘者。根據年紀來推斷,他們很可能是在二十多年前的戰爭中致殘,甚至有可能是傷殘軍人。
貝城街頭的殘疾老人 / 世界說
我也曾看到,這裡的街頭掛著紀念在1990年代戰爭中死亡者的條幅、標語,這些都是戰爭的餘響,也是歷史傷痛的遺留。
紀念條幅 / 世界說
但這個九月,塞爾維亞總統武契奇在美國的斡旋下,同科索沃領導人塔奇一道簽署了塞爾維亞與科索沃之間的經濟正常化協議。作為該協議的一部分,科索沃隨即宣布加入由塞爾維亞、阿爾巴尼亞、北馬其頓共同組成的「小申根區」,這是它們加入歐盟的準備階段產物,武契奇此前表示,塞國將從中至少獲利15億美元。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塞爾維亞就此承認科索沃獨立,僅僅簽署一份協定,對解決塞科雙方的分歧作用有限。本次協議只涉及經濟領域而迴避了政治和主權爭議,按照協議規定,未來雙方將恢復兩邊的經濟關係和交通連接。即便如此,也同樣引得塞國國內議論紛紛,畢竟,1990年代的衝突已經讓雙方結下了血的仇怨,想要化解談何容易。
在二戰至今的80多年間,塞爾維亞一直是巴爾幹地區民族與宗教衝突的相對受害者。從二戰中被親納粹組織「烏斯塔沙」大規模屠殺,到冷戰中狄托打壓「大塞爾維亞主義」,再到1990年代西方在巴爾幹多場戰爭中「拉偏架」,塞爾維亞人都受害頗深。這使得塞爾維亞人在感情上不願意一退再退,對古代塞爾維亞文明發源地之一的科索沃地區主權的堅持,是他們最後的底線。
但無可置疑的是,總統武契奇正處在一個空前有利的時間點上。6月剛剛結束的議會選舉當中,以他所領導的執政黨塞爾維亞進步黨為首的黨派聯盟「為了我們的孩子」斬獲250席中的188席。這意味著無論武契奇在科索沃等關鍵問題上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國內政治力量能夠施加給他的壓力並不如想像中大。
更為難得的是,科索沃領導層經歷了二十多年的統治和爭鬥以後,目前進入了一個空前混亂的時刻。去年10月擊敗舊軍閥勢力贏得組閣權的最大政黨「自決黨」政府在今年早些時候遭到推翻,至今地區政權歸屬仍有爭議,而現任科索沃「總統」塔奇由於醜聞纏身,已經有意徹底退出政治,在與塞爾維亞的談判過程中則顯示出軟弱一面,更有可能接受一些此前被科索沃方面視為於己不利的條款。
九月初與科索沃簽訂的協議當中包含了允許未來塞爾維亞修建穿過科索沃的道路、以及雙方共用Ujmani湖的條文,這被一些人視為塞爾維亞的外交勝利。與此同時,小申根區的存在也被區域內反對者視為是替這一地區相對最為強勢的塞爾維亞經濟打開了擠壓和征服科索沃和阿爾巴尼亞市場的大門。
對武契奇來說,推動這一切還有在此之外的更高獎賞——解決科索沃問題,將是塞爾維亞修復與西方關係、乃至於未來加入歐盟的基本前提。
疫後民生
但變數中的塞爾維亞要面對的,不止是這些貌似利好的消息。
今年六月議會選舉結束以後,由於反對派對選舉結果頗不認同,加上民眾對政府結束選舉後再次收緊防疫措施普遍感到不滿,各地爆發了大規模的遊行示威。貝城示威中還罕見地出現了警民之間的暴力衝突。這讓因疫情而被迫寧靜下來的塞爾維亞,一度出現了不小的動盪。
今年春夏之交歐洲疫情最為嚴重的時候,總統武契奇一度向中國求援抗疫,並在接見中國醫療援助團隊時親吻中國國旗。此舉在中國國內引發不小關注,還上了社交網絡熱搜。之後從中國「取經」的塞國政府就在國內推行了堪稱全歐洲最嚴格、最「中國」的防疫封鎖措施。那時貝城乃至塞爾維亞全境,可謂一片死寂,只有巡邏的警車和夜晚居民樓的燈火證明尚有人跡。
然而,塞爾維亞不是中國,塞國的經濟也承受不起長時間的「休克」狀態。在短暫的封鎖期間,塞爾維亞民眾已普遍感到生活面臨極大的困難,許多人經歷了個人收入的大幅下降,還有很多人直接因此失業。如果再封城數月,經濟恐將崩潰,民眾也入不敷出,外加又有議會選舉的由頭,這一切讓塞爾維亞的強力「硬隔離」只維持了短短兩個月,在疫情遠未過去的時候就已經宣布放鬆管制。
疫情前貝爾格勒露天市場 / 世界說
在選舉開始數周前,貝城及全國各地紛紛解除封鎖措施,只保留禁止大規模聚集等要求。但選舉結束不久,這些防疫管制措施被恢復,留下了執政黨疫情管控措施的松與緊只是為了便利選情占優,而不是出於疫情狀況本身考慮的嫌疑。
而塞國經濟已經在隔離封鎖期間遭遇重創。根據一些媒體的統計,今年第二季度新冠疫情在塞爾維亞造成的工作時長損失,相當於51萬份全職工作,或全部工作時長的14.8%,與此同時,還有70萬人的工作搖搖欲墜,「處於直接危險當中」。
疫情前貝爾格勒露天市場 / 世界說
過去幾年,塞爾維亞一直自詡「經濟狀況全歐最佳」,儘管這個說法相當違反常識,至少從GDP增速來看成績的確值得驕傲:近兩年塞國經濟增速一直維持在年均4%以上,這在歐洲已是十分突出的數字。但更薄的家底、更高的增長期望和塞國經濟高度依賴外國直接投資的特性,以及眼下又有再度抬頭跡象的新冠疫情,都讓貝爾格勒春天時信心滿滿的承諾看上去十分值得懷疑。
總統武契奇選擇在此時邁出與科索沃方面的關鍵一步,意味著他儘管短期內仍足以掌控國內局勢,卻必須面對長期來看與日俱增的不確定性:風雨飄搖的經濟、不可測的疫情威脅和日益引起民眾不滿的防疫措施、已經成為集會誘因的疑似操縱選舉行為、塞國民眾對科索沃問題的情緒化反應,還有夾在大國意志之間仍不知會走向何處的塞科談判,以及更久之後與歐盟的入盟談判,隨便哪一項都可能讓六月份貝爾格勒流血衝突的一幕重演。
十月深秋的貝爾格勒已經重回寂靜。但就像表面寧靜下水潮不斷的多瑙河一樣,這裡的歷史進程從來不乏激流和暗涌。(責編/袁漪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