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流光里的那壇醬

2019-10-11     中財論壇

文/孫姜;歡迎關注中財論壇

烀豆子啊烀豆子,三口鍋聯袂出場,熱熱騰騰地咕嘟了整整一個上午。

磨豆子啊磨豆子,料理機霸氣上陣,稀里嘩啦地研磨了整整一個下午。

「明知道很麻煩,為啥年年非要自己做醬?」一邊忙著,我一邊問自己。這時候浮現在眼前的,是媽媽,是奶奶……

醬,是家家飯桌上一年到頭都離不開的東西,有了醬,北方人家的日子就多了點兒滋味。尤其是在物質匱乏的年代,尤其是在農村。

從來就沒看過媽媽如此挑剔過——仔仔細細掰開醬引子,一點一點刷掉上面的綠毛,剔除所有顏色不一樣的斑斑點點,直到清一色都紅撲撲的方肯罷手。

然後放在大日頭下曬乾,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了什麼叫不厭其煩。媽做的是盤醬。醬引子是上一年的臘月就做好的,很麻煩。

選最飽滿的玉米粒炒熟後磨成細細的面,用開水燙過弄成一團團,用報紙裹好存放在屋子高處不冷不熱的地方。

被冠上醬引子的名字後,那些玉米安靜地在時光里豐富著,一門心思等到派上用場的那一天。

家裡那口十八印的大鐵鍋是做醬的功臣,烀豆子時媽媽忙碌得有條不紊。

灶下,她指揮著武火與文火交替烘烤;灶上,她布排著每一粒豆子喝飽了水吸足了熱量,美美地鼓漲起來。

這一天,滿屋子的香氣就能讓人混個半飽,明明是肚裡還是空空的,就是不像往常那麼餓。

媽媽準備下醬材料時的神情,專注到近乎虔誠,但下醬必須是奶奶親自操持。不是不會,媽說奶奶下的醬有特殊的香味兒。

媽媽跟奶奶在一起過了二十年,直到老叔也娶了媳婦才分家。下醬這一天必然是奶奶過來料理,就像每回我家殺年豬時的豬拱嘴一定要給奶奶煮好送過去一樣,一點兒也不能含糊。

醬引子、豆子、鹽,八角,涼開水,所有材料都按部就班地進了缸,封缸一個月之後,醬才能發好。

這一個月忙碌著的媽媽時常會為醬緊張:「怎麼還不發缸呢?這幾天連雨得讓人發愁……」一旦發缸了,媽媽就會笑,媽媽笑起來就會有酒渦,可好看了

——發缸,就是發酵產生的醬氣把蒙住缸口的白布熏紅並托舉起來。

缸口一定要拴上一塊紅布條的——「雙身板的女人要是撲了缸,醬就會變酸」,媽媽說。

懷了孩子的女人是不是有什麼超能量,怎麼看了一眼就能弄酸一缸醬?我蜷縮在這個問題的陰影里漸漸長大,直到現在都沒弄明白是什麼原理。

但紅布條還是好看的,紅布條再好看也不允許我們小孩子靠近,放置醬缸的牆角永遠都是我們的禁地,於是對醬的崇拜感隨著好奇心被翻炒到了極致。

醬,永遠是大人的領域。現在,我已經是個很「大」的人了,也早就住進了「大」城市。

在食物越來越豐富的今天,醬的價格也很親民。明明超市裡可以買到天南海北的各種各樣的醬,我為什麼還是不厭其煩地年年自己做醬?每年做醬時,我都會自問。

每次問完都沒有下文,除了發獃我答不出個所以然,但就是停不下來。做醬,一年又一年。

奶奶去世的深冬我正懷著著女兒,沒能去送她,媽媽說她彌留之際呢喃的還是「醬缸,醬缸……」

媽媽不斷地從老家往城裡給我捎醬,媽媽的醬跟奶奶做的味道其實一模一樣,又咸又香。醬的味道就是奶奶的味道,媽媽的味道,家的味道。

媽媽也去世後,起先是姐姐繼續往城裡捎醬。後來她有了孫女兒、外孫女兒,我就不忍心再勞煩她了。自己學,自己做,於是,每年的四月二十八,我也專注虔誠起來。

媽說,下醬有三個日子,陰曆四月初八、十八、二十八。

「為什麼非得是這三天?」送我醬引子的鄰居大嬸被我問樂了:「其實呀,也不是非得這三天,四月里醬進缸,不冷不熱的溫度正相應,接下來天氣逐漸變熱,有助於發酵。

「老祖宗規定下來這三個日子,是用來提醒那些懶人的,怕拖沓起來,錯過了一年最好的下醬時節。早年間,做醬可是居家過日子的一件大事呀。」

即便是這樣,我還是願意固守著老人們告訴我的日子,近乎執拗。

今年的四月二十八早晨,直到把醬料統統充分揣勻並安放到罈子里,仔仔細細地封好了罈子口。

這是唯一可以和媽媽、和奶奶繼續溝通的氣脈,一個親近故土膜拜祖先的機緣。做醬,在如此的繁冗細膩中,消弭掉了我多少複雜的情緒。

瞅著陽台角落裡那個拴著紅布條的醬罈子,心裡溫暖而踏實。

日子在忙碌、期待與牽掛中越來越結實。投入的雖然只是豆子,收穫的必然是幾許舒展,幾許安穩,以及生活中一抹實實在在的支撐和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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