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黃旭 |第一季那個人不是全部的我

2019-08-02     北方公園NP



採訪:木村拓周、阿鍾

作者:阿鍾

編輯:木村拓周

「孫旭,旭哥,O.G.,來吧!」 「給 O.G. 打個樣。」

這屆《中國新說唱》的海選和 60s 環節,要說誕生了什麼病毒式傳播的金句,並不是節目組刻意宣傳的「punchline」,而是黃旭充滿挑釁意味的這兩句話,以及孫旭的回應——「幹嘛非得這麼說嗎?」「我覺得你也不太硬。」




這兩位都叫「旭」的說唱歌手幾乎撐起了節目前兩集的主要看點。

黃旭點名孫旭的時候,多次提到 O.G. 這個詞。他跟我們說,他對孫旭本身並沒有什麼意見,比賽歸比賽。只是在他音樂生涯成長的環境里,很多人冠以 O.G. 這個名頭,展現出的卻是一種對新事物的不包容,這是他不喜歡的。

北京說唱圈這個社群內,有時候大家習慣講輩分論資歷。孫旭在北京說唱圈裡是大哥哥,O.G.,玩得早,龍井組合的好幾首歌傳唱度也很高。在龍井說唱已經出了兩張專輯、辦過很多專場演出的時候,黃旭只是一個新疆青年到北京來上學,然後選擇留在了這裡。

如果不是這個節目,黃旭可能也很難找到機會,和圈子中的前輩們切磋一下。

但這些放在節目裡,給觀眾最直觀的印象,就是「黃旭變了」。觀眾認知中,節目第一季里的黃旭是沉悶寡言、隱忍謙卑的,而這季上來,變囂張了,氣焰強了,「不尊重前輩」、「沉澱兩年真是狂的沒禮貌」。

實際上這也是黃旭再來參加一次節目的原因。對第一季節目裡的黃旭,他的評價是「茫」。那時候他兒子剛剛出生,生活事業各方面壓力非常大,對綜藝節目也沒有概念,「等整體放出來的時候我再看到,那個人真的是我嗎?」




採訪那天我下樓接黃旭,他和朋友兼助理,兩個人從公司自己打車過來,下車後兩人在進門的花壇邊聊天。黃旭髒辮扎在腦後,墨鏡頂在頭上,看起來已經等了一會兒了。

放鬆,是見到黃旭的第一感覺,這種感覺跟節目開播以來在「新說唱」上看到的黃旭是吻合的。儘管前兩集海選時的疲憊等待和 1V1 battle 時的劍拔弩張蓋過了這種感覺,但從製作人公演那一期開始,你能發現一個跟第一季不一樣的黃旭。

因為規則更改的關係,這一季的選手們在公演環節投票給哪位製作人就會自動進入哪位製作人的待選隊伍,節目裡,得知這一消息的黃旭靠在屬於潘瑋柏戰隊的房間門邊一臉驚訝,念叨了一句「real 也有錯」。


卸下了在鏡頭前掩飾自己的防備感,黃旭散發著一種每天打卡上班一樣融入這個節目的氣息,沒有任何包袱在身,他在節目裡做一個旁觀者也做一個參與者,給認識的 rapper 支招打氣,隱在人群里,想站出去的時候也不再避諱。

這種「敢於暴露自己」來自於心態上的變化。過去兩年里,黃旭跟一些說唱歌手的經歷像是在遊樂場坐雲霄飛車,一飛沖天的刺激過後總要回落,回落後擠在上面的人們就會清醒過來,細細回味剛才發生了什麼。

對黃旭來說,雲霄飛車的滋味有些複雜。18 年 5 月,距離《中國有嘻哈》過去不久,黃旭和艾福傑尼組成的沙漠兄弟開啟了「西部列車」巡演,目的地是北美。

三年前,「西部列車」第一次辦起來,黃旭和艾福傑尼還沒組沙漠兄弟這個廠牌,他們和派克特、艾熱、Kigga 一起跑了新疆 6 個城市。成名之後,這場巡演在採訪中被多次提起,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細節就是第一站只來了 7、8 個人。

即便沒有宣傳,這樣的狀況也實在寥落。

但突然之間,就像按了加速鍵一樣,再次跳上西路列車,他們直接駛向了每個說唱音樂愛好者最嚮往的地方。在那裡,黃旭和艾福傑尼站在台上演出,下面是擠得滿滿當當的人,這樣的變化,只花了他們一檔節目的時間。


這一檔節目施的魔法當然不只演出,還有人。身邊的一些朋友,分歧、疏遠、陌路,剩下的一些出於互相欣賞或者共同的生活理念留了下來,還有一些乾脆撲向了浮華世界。

這些東西都來得突然,處在其中的人當下難以釐清。黃旭形容這整個過程時也透著一股後知後覺的味道,對說唱歌手來說,這種井噴式的發展造成的影響就是上一秒人還在山腳,下一秒就直接到達了接近峰頂的地方。

「在這個過程中有這麼大段的東西你沒見過,是我們運氣好的這幾個,入圈以後又走回來看,你才明白,哦,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發生的這些東西改變了黃旭的生活,也直接影響了他的想法,他見識了某種入圈以後才會見到的複雜,也理解這種複雜的存在。

在把這些東西都消化了一圈再打回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已經過了兩年,黃旭終於掌握了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做一個說唱歌手、以及一個五口之家的一分子。




有一段時間,黃旭感覺自己無法跟家人產生共鳴,那是一種極其糟糕的疏離感。

他發現自己理解不了家人的頻率。在家庭生活里,家長里短是一個必不可少的話題,但要一個說唱歌手理解並參與,幾乎不可能。家人也不理解他和他的圈子,最後導致的結果就是黃旭跟家人相處變成了一件很尷尬的事。

這種情況不只出現過一次,最嚴重的一次發生在他創作自己的第一張專輯《自我救贖》時期。那段時間黃旭陷入了一個極其自我的狀態,24 小時都在押韻的世界裡,彼時他還沒跟妻子領證但兩人已經生活在一起,但回家吃飯時他都無法跟對方交流。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專輯發布之後,黃旭才慢慢把自己擰過來,現在看起來,這更像是當時的生活壓力和幼時的家庭教育雙重影響造成的結果。

黃旭出生在一個政府職員家庭,他的爺爺奶奶當年從陝西去新疆支邊,就此安了家,到他這裡已經是「疆三代」了。

黃旭的父母都是努力、自律又傳統的人,在他的印象里,這個家庭從來沒有浪費時間這一說,「如果我們家人要做一件事兒,可能這個周期裡面只有這一個話題,沒有休息的時間。」靠著這份努力,黃旭的父親成為了當地最早走起來的一批青年人之一,也成為了對黃旭影響最大的人。

父母的嚴厲管教給黃旭的愛好乃至生涯賽道埋下了種子。很長一段時間裡青少年黃旭沒有自主權,「大到上學,小到買內褲都要我媽做主」。在上高一之前,黃旭沒穿過牛仔褲,以至於當《SIZE》這樣的潮流雜誌進入阿克蘇的時候,黃旭立刻就被俘獲了。




當時阿克蘇有了第一家耐安迪和仿鞋店,店裡會賣一些肥大的體恤和褲子,仿的假鞋雖然劣質,但對當時小城裡的少年們來說,當看到跟雜誌上相似的服裝出現在店裡的時候,依然是衝破概念的存在。

黃旭就此迷上了潮流文化,攢幾個禮拜飯錢就為買一條牛仔褲,每一次換洗還會把褲子刷得乾乾淨淨,直到泛白。後來,開始學會泡網吧的黃旭又發現了新天地,因為喜歡籃球,他常在網上看 AND1 Mixtape,直到某天,他發現原來裡面那些節奏感很強的音樂叫說唱。


把這個音樂跟聽過的周杰倫、潘瑋柏再到 MC Hotdog、陳冠希聯繫起來,黃旭摸到了點頭緒。

他的第一首說唱歌曲很快就誕生了。那是高中某一年的元旦晚會,因為跟班主任關係不太好,黃旭寫了首 diss 老師的歌,在班級晚會上表演,本著「大過節的」傳統思想,班主任沒有發火,但下面的同學全炸了。

演完第二天,整個年級的人都跑來叫黃旭去班裡表演這首歌。他跟說唱音樂的友好會晤就這麼開始了。

高三那年因為父母的嚮往和自己對籃球的熱愛,黃旭如願考到了北京,大學四年里,黃旭過著烏托邦一般的生活,跟舍友和朋友關係融洽,頭兩年打大運會,後兩年開始痴迷 freestyle 和說唱,跟朋友一起全國跑比賽。

那段時光和那群人大概算得上他生命中的一段寶藏,集合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體驗:有一班趣味相投的朋友、有兩樣真心熱愛的東西,最重要的是,無憂無慮。

很快這樣的日子來到尾聲,黃旭發現,自己需要用說唱來為生活負起一些責任了。




在「新說唱」的海選環節,黃旭唱了他的新歌《聲音在飛馳》,裡面有一句歌詞,「三年熬出頭我對爸爸發過誓」。


大學畢業後黃旭找到了一份工作,從性質上看,這份工作夠穩定;從收入上看,這份工作足夠他在北京立足,但黃旭還是辭職了。起初,他沒告知父母,後來在電話里被識破了,他才向父母坦白,並且向父親保證,做音樂他一定會做出成績。

14 年,黃旭在 Iron Mic 總決賽現場跟女友求了婚。求婚是黃旭想的,但結婚這件事本來並不在他的計劃之內,戀愛談了三、四年時,父親問過黃旭「是不是決定跟這個女孩真的在一起」,當時黃旭還不太明白,但在父親的觀念里是在暗示他負起責任來。

戀愛長跑到六、七年的時候,黃旭跟女友的關係到了某種微妙的時刻,「當時的狀態就是不結就分了,但是從內心來講,有些東西就是緣分吧,分不開就是分不開,說明你在乎她。」

兩人很快領證,當時,黃旭的父親給他在北京付了份首期買了個小房子,但房貸黃旭需要自己還。有了自己的家庭還有了房貸,「生活壓力」從一個遙遠虛幻的名詞,一下子變得具象了起來。

在學校時跟舍友一起 freestyle 到半夜、喝啤酒到天亮,醒來發現自己錯過了畢業典禮的日子一去不復返,黃旭的世界裡剩下的除了說唱音樂就是存活,在北京存活。

對於這樣一個來自新疆、從事說唱音樂創作和表演的青年人來說,北京是一個令人又愛又恨的地方。一方面,這裡有最繁華的小型演出市場,最密集的創意人群,以及當然,最多的上升機會。

另一方面,北京的說唱樂社群構建起步早、同時帶有強烈的北京本土意識,黃旭這種外來的新人,能「勻到」的機會並不多。

聊到早年 freestyle battle 的事,黃旭笑著給我們分享了幾個感受不太好的經歷。從 12 年到 15 年連續四年的時間裡,Iron Mic 北京站的冠軍就在黃旭、艾熱和 Trouble X 這幾個朋友之間輪轉。以至於後來有段時間,黃旭記得,只要他們上場,許多北京本土觀眾都會沖他們吼,「滾回你們家鄉!」「為什麼要來這裡比賽」,諸如此類。




這種僵住的局面伴隨著黃旭在北京生活的開端,但也有另一面北京把他留了下來。那時候他在北京沒什麼收入,王波第一個給他拋出了橄欖枝,介紹他去 Section 6 演出。

這個「恩」黃旭一直記到現在,今年節目的海選,我們還能聽到黃旭唱著「 Webber打給我,說你肩上的擔子很重」。

後來除了 battle 比賽黃旭也開始寫歌、出專輯,畢竟比起 freestyle battle 比賽,寫歌才是他更早接觸到的說唱樂形式。類似音樂上的交流多了,大家的關係也慢慢緩和下來,偶爾有個活動也會邀請他過去。

生活雖然還是緊巴巴,但好歹音樂漸漸走上了正軌,父母和家庭教育對黃旭的影響在他身上逐漸顯形。一旦泡進音樂里,他能一刻不停歇,當初練 freestyle 時如此,寫歌的時候也如此,連妻子都受不了跑去問他「每天寫到晚你不累嗎你?」

這種痴迷的日子很快迎來了一個分叉口,黃旭的妻子懷孕了。知道這個消息的那一晚黃旭糾結了一晚上,高興過後他還面臨一個難題:沒錢。

「可能當時在北京生下這個小孩需要十萬塊錢,我當時就在想我這十萬塊錢誰應該出去工作掙回來,還是我應該花一個月時間寫張專輯,賣個一千張,每張一百塊。」

雖然沒把握到底能不能賣一千張,黃旭還是選擇了後者。17 年,黃旭的兒子出生,那張《狂人日記》同期上線,不久後,他和艾福傑尼迎來了《中國有嘻哈》。

節目第一年,黃旭在這個衝擊波里試圖站穩;第二年,他陪著大學好友 Trouble X 去了一次節目,Trouble 沒能通過海選,之後他回到家鄉貴陽,開了一家酒吧;第三年,黃旭捲土重來。

他不再有當初的那種緊繃感,學著去享受生活和音樂。名叫《太陽與鐵》的新專輯他寫了兩年,沒靈感的時候就放下心讓自己去觀察生活,有想法的時候就抓緊寫,寫的東西也一定是他想表達的,也許是自己的感官世界、也許是能產生共鳴的議題。

他也不再把自己放在家長里短的頻道之外,一整天的時間被分成了幾塊,健身、排練、做音樂、回歸家庭。

黃旭已然有了一套通順的邏輯,哪怕我們聊到要是生活太順遂,不小心喪失掉進取心怎麼辦,他也能接受自己的「不想進取」,

「那時候可能就是我真的不愛這個職業了,我就會變成一個幕後的老闆,可能到後面我也會發現自己落後了,做的東西不夠好了,那就不要去發了。」

喜歡一個東西,努力去做,但也做好準備接受也許未來某天自己會追不上它,這種坦然貫穿著我們和黃旭的整個交談過程,一如他接受自己已經「不像二十三、四歲的時候那麼有才華」。

那時候的才華是《天堂來信》,是《雨城》,雖然不懂樂理但一氣呵成、衝動、天然;現在的才華是區分、是感悟,時常深思熟慮,偶爾依靠直覺。這兩種你很難說哪種好,但兩種都是黃旭,而且,他也退不回去了。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IwN_WmwBUcHTFCnfxqKv.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