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不能「無欲則剛」了

2020-07-24     蟲二

原標題:年輕人不能「無欲則剛」了

愛爾蘭導演費納根的《生態箱》,寫一對小情侶到售樓處看房,被一個長得像機器人的中介忽悠到某小區,帶家具的雙層小獨棟看起來很中產,下一代都夠用的格局也很合胃口,但中介突然失蹤,小情侶再也走不出滿眼原諒綠的新家園。

他們的後半生從此被困在毫無生氣的房子裡,每天吃著沒味道的草莓,養育著紙箱送來的長得像中介的男嬰,直到有一天孩子埋葬了小夫妻,成為下一代中介,在售樓處里等候著另一對滿懷憧憬的年輕人。

電影幾乎沒什麼情節,只有一個寓言式的內核,視覺語言傳達了所有概念,但卻是迄今對代際衝突最點睛的詮釋。

後浪對前浪奮鬥終生的《生態箱》早已失去興趣。

知乎曾有釣魚式發問,「為什麼當代年輕人那麼喪」?後浪蜂擁而至,而且審題功夫到家,抓住了「喪」字的真味。

「說白了就是你要按他們的遊戲規則來,你要追求買房,買車,買鑽戒,買包包,辦豪華婚禮,生孩子,買學區房,出國旅遊,坐頭等艙,住五星級酒店,這樣你才算一個好男人,呵呵,去你的吧。」

「喪」的另一面是佛系,日本叫低慾望社會,韓國叫七不世代(不要戀愛、婚姻、孩子、工作、房子、人際關係和未來規劃),都是一回事。

「喪」和「佛」不是丟掉了感知快樂的能力,而是對快樂的定義變了,年輕人反感的只是「從你身上賺不到錢,就說你喪,說你屌絲,說你沒追求」。

這不是兩代人沒有共情,也不是對放空人生,花式划水有什麼誤解,大家擔心的只是對社會經濟的消極影響。

從司馬遼太郎的《坂上之雲》到鐮田慧的《當代日本社會面面觀》,再到大前研一的系列著作,你能清晰感受到日本人精神狀態的變化。

所謂明治養士,大正養國,昭和養鬼,平成養豚,令和划水,日本的老齡化嚴重,人口負增長,全民積累的金融財富是GDP的3倍,年輕人退出社會,宅在家中,人際關係停留在不願再進一步的安全狀態,放下期待,卸掉不確定,成為相對舒服的活法,反倒是老年人一直在外打拚。

日本統計局的《全國消費實態調查》表明,29歲以下年輕人的可支配收入和儲蓄相對穩定,消費卻在持續衰減,特別是傳統的車、酒和旅行三駕馬車。

對這種現象最擔心的不是學者而是企業家。

創造了「低慾望社會」這個詞的大前研一開出三個藥方,一是想辦法讓沉澱的金融資產流動起來,二是從海外歸化勞動力,三是展開憧憬教育。

比大前研一更厲害的是任正非,他直接向「無欲則剛」開炮。

我們老祖宗的無欲不是無所作為,而是以強大內心世界對抗外部的紛擾侵蝕,從孟子的「養浩然之氣」到林則徐的「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一脈相承。

2017年華為優化35歲以上老員工事件後,任正非有感而發,說了很多,「年輕人光想躺著數錢,不努力,華為是沒有錢的」,但這是對內而言。

對外他憂慮年輕人的「無欲則剛」。

在他看來,無欲違背人性,無欲不可能做到剛,所以「無欲則剛」是反邏輯的,不管企業還是個人,喪和佛就意味著失敗,愛拼才會贏。

他把時代進化的動力概括為五種層次的慾望:物質的飢餓感,安全感,成長的願望與野心,成就感和使命主義,其實核心是兩層含義。

任正非把自己和喬布斯看成最高級的「超意識使命主義者」,通過建功立業實現自我價值,財富沒多大意義,但其他人還是應該滿足物質飢餓感。

這個觀點是凱恩斯「節約悖論」的延伸。

就是說消費與國民收入同方向變動,儲蓄與國民收入是反向變動,簡而言之,越節儉越窮,散財方能生財,這道理《聊齋志異》有個故事說透了。

劉某嗜酒,家有積蓄,不以為累,後有僧人前來,說體內有酒蟲,施法將蟲驅出,此後劉視酒如仇,體漸瘦,家日貧,飲食亦不能給。

在蒲松齡看來,口腹大欲,人之天性,抽離這些基本慾望和生活樂趣,並不會讓人過的更好,反而失去了生活的目標。

過去中國經濟是靠投資拉動,未來是消費驅動,這一點大多數人都認同。

泡沫時代的日本人偏愛滑雪、高爾夫球等享樂性消費,1987年的電影《雪嶺之旅》是郭敬明《小時代》的鼻祖,所有場景都漂亮舒服,三觀極正的主角在高樓大夏和迷人雪景中到處散發著荷爾蒙。

到21世紀的這個10年,長的好看又有錢的皮囊仍然誘人,但已經失去精神魅惑力,這份雞湯的營養成分太過單一,大家都漾奶了,《小時代》的豆瓣低分是最好的墓志銘。

但物慾的經濟意義又是真實存在的,商務部的數據是2018年全國社消總額38.1萬億元,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是76.2%,去年全國社消總額是41.2萬億,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卻回落到57.8%,這並不是好消息。

知乎有個熱門話題「一個年輕人為什麼毫無慾望」,不是說年輕人不消費,而是他們消費的社會性和參與性大為降低。

日本新潟縣的越後湯澤因川端康成的《雪國》而出名,也確有一班從東京開來的雪國列車,全程75分鐘,曾經一票難求,但如今門可羅雀。

著名的哈雷摩托,曾經是年輕美國人的潮流象徵,1980年車主的平均年齡是25歲,現在是58歲,公司喊出吸引200萬新人的口號,迄今無濟於事。

技術進步讓抖音、快手式輕娛樂飛速疊代,我們不必像上輩人那樣親歷親為才能收穫快樂,連「玩物喪志」的過程都免了。

這對實體經濟是壞消息。

從心理溯源的角度來說,經濟高速發展,社會劇烈變化,造富神話層出不窮,普通個體失落感強烈,會導致嚴重的自我矛盾。

大部分人討厭一成不變的生活,又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感到恐慌。

曹德旺一直不理解年輕人寧可送外賣也不進福耀,其實《美國工廠》那些讓別人不舒服的管理因素,中國年輕人同樣不喜歡。

如果中國製造的優勢就是把年輕人組織起來,從事簡單而沒有創造力的重複勞動,那這個優勢遲早會消失,以曹老闆的精明早應該想明白。

所以大佬經常給年輕人打氣,俞敏洪說「別怨世界太難,奮鬥是生命常態」,王石勸年輕人別急著買房,抓緊創業,董明珠說「年輕人要準備失敗,才能走向成功」,梁建章說,「年輕人都應該去大城市」,還鼓勵生二胎,「年輕人太少削弱中國競爭力。」

老羅當年「彪悍人生不需要解釋」的悲情不管用了,馬雲「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曾經很勵志,到「996福報論」也套路化了。

很多大佬希望年輕人為確定的目標努力,但他們所展示的未來就是另一種《生態箱》,只能起反作用。

各種外部因素對消費的抑制也越發明顯。

上海財經大學的宏觀項目組今年3-4月組織了一次對上海市民的調研。在1705份樣本中,小於20歲的受訪者占比0.06%,21歲到30歲是34.55%;31歲到40歲之間為42.17%;41-50歲之間是16.42%,51歲到60歲6.10%;61歲以上的僅為0.70%。

結果疫情期間收入下降最明顯的就是21-30歲這個群體,他們的消費意願、儲蓄水平和償債能力受到很大影響。

如何生活原本是一種很個人化的處世哲學,「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韓非子》有個故事,寫齊國隱士狂矞、華士二人相約「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飲之,吾無求於人也」。

這是典型的應激反應,在時代劇變時把生活簡單化,以排除所有未知風險,跟有些年輕人對什麼都沒興趣,只喜歡在家狂飲肥宅快樂水差不多。

但這個活法有破壞性。

於個人而言,會造成社會感知的退化,出世很容易,再入世就痛苦了;對經濟而言,會抑制大宗消費,特別是房子、汽車,豐田普銳斯之父嵯峨宏英就說過,「年輕人不再把車作為夢想的話,整個行業都將難以為繼。」

《韓非子》中的狂矞、華士最後被姜子牙殺掉了,因為這種小國寡民的活法,讓任何社會治理策略都失效了。

今天「小隱隱於家」不會有生命危險了,每天活蹦亂跳或是放空自己,都是一種活法,你的選擇,你承擔後果。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IH6Df3MBd4Bm1__Ytn_y.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