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美國CBS電視台宣布將製作新劇《天外來客》,由艾里克斯·庫茲曼(Alex Kurtzman)擔任導演。
《天外來客》原是60年代初出版的一部科幻小說,1976年被英國導演尼古拉斯·羅伊格搬上大銀幕,主演是大衛·鮑伊(David Bowie)。
電影遠比小說更受歡迎,甚至已經被影迷奉為小眾經典。
在滾石雜誌評選的70年代科幻片榜單中,它位列第二;
英國電影協會則把它選入歷來「最經典的50部午夜場電影」之一。
早在大衛·鮑伊在世時,《天外來客》的4K修復工作便已展開,後來在影片誕生40周年,亦即鮑伊去世的2016年重映,以此表達對他的懷念和致敬。
2016年4K修復版海報
最近,《天外來客》將製作成劇集的新聞一出,人們又重新懷念起這位巨星最初的銀幕風采,仿佛,他從沒有離開過我們。
即便是現在來看,《天外來客》都依然稱得上是一部異質異色的另類科幻片。
在科幻大片風起雲湧的70年代,《第三類接觸》、《異形》、《星際迷航》都找到了將類型與個性相融合的平衡點。
但尼古拉斯·羅伊格的《天外來客》,卻幾乎拋棄了科幻片的程式套路,追求風格化的極致。
電影中的鮑伊出場時,長著清秀的人類面容,穿著尋常的羊毛外套,失魂落魄地沿著公路遊走。
這是一個看不出任何科幻色彩的場景,甚至有公路片的氣質。
但導演高明地用細節給出對主人公身份的暗示——鮑伊摘下帽子,露出一頭紅髮。
影片的故事概括起來很簡單,一個外星人來到地球尋找水源試圖拯救乾旱母星,卻由於飛行器墜毀而留在地球。
但羅伊格顯然不是來好好講故事的,大量的蒙太奇打斷敘事的流暢性,多線並行交代人物背景,情節既跳躍又分散,如同一堆散落的拼圖碎片,線索卻無處可尋。
利用這些充滿斷裂感的蒙太奇,羅伊格成功地把觀眾包裹在情緒而非情節之中,這和他的上一部心理懸疑片《威尼斯疑魂》異曲同工。
通常,科幻片里的主人公都有著明確的目標和動機,影片敘事節奏扣人心弦。
而《天外來客》中的湯馬斯,倒更像是一個來自外星的憂鬱詩人。
他憑藉超高智力創立科技公司,售賣全世界最先進的科技產品,一躍成為商業巨頭坐收萬利,即便如此,他也無法獲得常人的成就感,反而越來越悲傷和麻木。
滯留地球的日子漫長難捱,超現實的母星畫面反覆出現,書寫著他沉默的鄉愁。
直到影片後半程,湯馬斯才顯露外星人真身。但在鏡頭裡,那張蒼白精緻的面孔散發出非人類的冰冷和疏離,而他獨一無二的「異瞳」,在大特寫中有穿透銀幕震懾人心的力量。
鮑伊的異瞳是十幾歲時與同學的一場鬥毆造成的
原著對冷戰背景多有著墨,電影也保留了對於美國社會保守主義意識形態的譏諷,湯馬斯為人類帶來新技術,卻反過來被自私自大的人類軟禁控制。
鏡頭冰冷地見證著這位「闖入者」的意志和希望,如何一點一滴地在枯燥的日常生活、目不暇接的電視畫面,以及折磨級別的「外星人身體試驗」中漸漸熄滅。
電視機開始普及的60年代,人們把電視機稱作「白痴盒子」。
湯馬斯接受人體試驗
片中最具有衝擊力的高潮段落,便是囚室中的這場戲。
永葆青春的湯馬斯,與年老色衰的女伴重逢,兩人在床上一邊翻滾,一邊用空膛的手槍互相射擊,快速剪輯給人疾風驟雨般的視聽轟炸,縱慾的背面是無盡的空虛。
這番從視覺到心靈的冷酷震撼,堪比《發條橙》中亞歷克斯的「教化」過程。
庫布里克的《發條橙》(1971)
巧的是,戲外的大衛·鮑伊作為歌手,在搖滾舞台上最經典的人格Ziggy Stardust便是受到《發條橙》的啟發而產生。
儘管拍攝本片時,鮑伊已經宣布Ziggy舞台生命的終結,但在人物性格層面,湯馬斯未嘗不是Ziggy的一次銀幕還魂。
1972年,《天外來客》上映的四年前,大衛·鮑伊發行了他的第五張錄音室專輯——
《The Rise and Fall of Ziggy Stardust and the Spiders from Mars》。
專輯封面
鮑伊帶給我們一幅充滿科幻色彩的景象,距離世界末日還有五年,來自外太空的Ziggy Stardust和他的樂隊「火星蜘蛛」降臨地球,搖滾巨星橫空出世,成為人類的救世主。
Ziggy Stardust的經典形象
那一頭標誌性的紅髮和奇裝異服,讓鮑伊成為了當時最醒目的流行符號,他將演唱會變成一場大型舞台劇,賦予它前所未有的戲劇性。
在1973年7月3日那個足以載入史冊的舞台上,鮑伊頂著一頭高高聳起的桔紅色頭髮,塗著厚厚底妝的凹陷面容蒼白如紙。
他身穿極具東方韻味的白色緞面高領繡花和式短袍,露出修長大腿,成為他最經典而又最驚艷的舞台裝扮之一。
Ziggy仿佛來自異星球,他雌雄同體,極致妖艷,又極盡華麗,有著攝人心魄的魅力,沒有人能夠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難怪Ziggy是鮑伊最受歡迎的人格,沒有之一。
用鮑伊自己的話來說,他在舞台上創造出了一個「平行時空」,而Ziggy正是另一個時空下的鮑伊,替他扮演一個「全能的、如同先知一般的超級搖滾巨星」。
然而正因為如此,公眾視野中的鮑伊和Ziggy已然合為一體,提起鮑伊,人們總是想起那個一頭紅髮,藍色眼影的他——可那是Ziggy,而不是鮑伊。
Ziggy的下一張專輯《Aladdin Sane》仍有著Ziggy的影子,這個紅藍閃電妝容也成為鮑
當角色與人格開始混淆,虛構開始蠶食真實時,鮑伊意識到必須踩下剎車了。
因此,在Ziggy誕生的短短一年後,鮑伊就急於宣布人格的死亡。
我過於迷失在Ziggy里……和Ziggy一起的時光很愉快,他是一個非常成功的角色,而且我扮演得很好,不過,現在我很高興做回自己。
繼Ziggy之後,鮑伊下一個最深入人心的人格,無疑是1975年的「Thin White Duke」(瘦削白公爵)。
鮑伊脫下華麗的連體衣,換上純白襯衫,黑色西褲,紅髮梳成熨帖的大背頭,氣質高貴冷艷。
從繁複到極簡,從艷麗到乾淨,「Thin White Duke」就像是Ziggy的鏡面,另一個極端。
1976年,鮑伊以瘦削白公爵的形象在倫敦演出
正是這股疏離脫俗的氣質,才讓尼古拉斯·羅伊格鎖定鮑伊出演《天外來客》。
如今看來,這個角色簡直非他莫屬。
《天外來客》是鮑伊的第一部電影作品,舞台經驗如何反哺電影表演,鮑伊給出了誠實的回答:
我把真實的自我投入到那部電影里,是我做的第一件事。我幾乎忽略了電影製作的既定程序,所以我靠著直覺進行,我的直覺是很放蕩的。
我只記拍攝當天的台詞,按照我的感受把它們說出來,其實並沒有那麼遙不可及,我真的感覺和角色一樣被疏遠,那是很自然的表演……
當時我完全沒有安全感,每天吸食10克古柯鹼,從頭到尾是斷片的狀態。
正是這樣的本色出演,讓缺乏表演技巧的鮑伊把原本向外的角色塑造能力,轉變成向內的自我挖掘。
吸毒對身體和精神狀態的影響,反倒讓他演出了湯馬斯的孤獨脆弱,對愛的渴望,以至最終失去希望後的搖搖欲墜。
羅伊格後來回憶起片場中的鮑伊,說道:
他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這倒是對角色很有幫助。
他坐著《Cracked Actor》裡面的那輛車到達片場,車子後面掛著一輛拖車,裡面裝滿了書,像個小型圖書館,他總是回到那輛拖車上去……
我覺得他是完美的,無論是情緒還是其他,都是那麼原始。
他不是在創造角色,而是在成為角色。
導演羅伊格與鮑伊在片場,羅伊格已於去年11月去世
《天外來客》之後,鮑伊偶爾出演電影,大部分是一些戲份不多,卻令人印象深刻的配角。
在《千年血後》中,他是性感至極的吸血鬼大提琴手;在《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中,他是瀟洒俊朗,足以掰彎同性的戰俘;
在《魔幻迷宮》中,他是一頭蓬鬆長發,穿著墊肩亮片外套的小妖精國王;在斯科塞斯《基督最後的誘惑》中,他又是釘死耶穌的古羅馬猶太總督……
左:《千年血後》(1983),右:《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1983)
《魔幻迷宮》(1986)中的鮑伊與16歲的Jennifer Connelly
如今看來,鮑伊在銀幕上的魅力遠不及他在舞台上的魅力,他不是一個演技派演員,但他無疑是最具風格的演員——他將任何角色都演成自己。
正是鮑伊的個人魅力加上羅伊格的作者風格,讓《天外來客》成了藝術影院中長盛不衰的經典。
「法鯊」麥可·法斯賓德在處理《普羅米修斯》中的機器人大衛這個角色時,就借鑑了鮑伊的表演
其實早在大衛·鮑伊還沒有成為一個「外星人」時,太空就已經是他最感興趣的話題。
據鮑伊的好友回憶,他讀高中時曾打來電話講述遇見外星人的經歷,繪聲繪色甚至讓友人深信不疑。
鮑伊的塗鴉草稿,也隨處可見外星人和科幻元素。
鮑伊60年代的塗鴉
到了1969年,也就是人類登月之年,鮑伊發表了第二張專輯《Space Oddity》(太空奇遇記)。
受到《2001:太空漫遊》的啟發,專輯的電影感極強,仿佛是用音樂和歌詞建構的蒙太奇:
《Sapce Oddity》專輯封面
太空人Major Tom在執行任務時,由於設備故障而被永久地留在了太空。
Here am I floating round my tin canFar above the MoonPlanet Earth is blueAnd there's nothing I can do.
當全世界都在關注偉大的登月計劃時,鮑伊卻唱出一個人漂浮在宇宙中的悲涼和孤寂。
真的有一名加拿大太空人在國際空間站演唱了這首歌,該視頻在油管上有著4千3百萬的點擊
進入70年代,科幻成為鮑伊音樂創作中的一條延續的線索。
1971年的「Life on Mars?」從孩子的視角描繪出社會矛盾極端激化的景象,末了話鋒一轉,提出「火星上是否有生命」的疑問,不知是在呼喚外星生命降臨地球,還是在表達一個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外星人」的鄉愁。
從這個角度來看,電影《天外來客》似乎可以理解成對「Life on Mars?」的一種悲觀回應——假如真有外星生命降臨地球,那又如何?
《天外來客》中的外星人,他帶著善意而來,既不挑起戰爭,也無意拯救地球。
然而,他被人類所困、所掠奪,開始他反抗,後來他被酒精、性愛與電視機所馴化,終於滯留在地球,再也沒有返回故鄉。
影片的最後,這位憂鬱俊美的異鄉人,孤獨地坐在酒吧里,啜飲著酒精,科學家忍不住問他:
「你難道不感到辛酸嗎?對於這一切。」
他淡然回答,「辛酸?不。如果你到我們的星球上來,我們可能也會這樣對待你。」
他確實是「天外來客」,他因一場意外來到地球,卻與地球共沉淪。
作者 麻友安
編輯 Gre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