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力 ,江蘇南京人。1978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1982年畢業後留校任教,中央美術學院壁畫系副教授,教研室主任.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
『 我的素描歷程
二十多年前一個閒暇的日子裡,某友面對鏡子畫著。雖畫得並不怎麼像,但我從他自信的神態和弄出來的那些鉛筆痕跡中,感覺到一種「正宗」的味道。全然不像自己小時候的隨意塗鴉和臨摹主席木刻像時的「業餘感」。他嚴肅地告訴我這叫素描。我不得不肅然起敬,既親切,又神秘。從此便開始了我的素描生涯。
一系列的學畫經歷;多少個狂熱的白天,多少個難眠的夜晚,繪畫使我著迷、燃燒。兜里裝著速寫本時刻準備著,晚上幾個畫友聚在一起痴痴地畫著燈光素描,切磋,交流。許多年後我才認識到在那段時間裡,我的素描只不過是感性的、表面的、浮光掠影的。六年後,「四人幫」垮台。我帶著這一份「感性素描」擠進美術最高學府——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從全國各地集中起來的優秀學子和美院的正統教學,著實讓我在興奮中又膽戰心驚、失眠、苦惱……
在美院的前兩年中,我陸續知道了康波夫、門采爾、費辛、克利姆特、席勒等許多外國好畫家,也熟悉了周圍的許多素描好手;知道了要把感性上升到理性,又要在理性的基礎上表達出充分的感受,並開始對蘇派的「光影素描」產生一種逆反心理。
當時我們有一句口號——「死活做形」,「任橡皮把畫紙擦得稀爛,任畫面被鉛筆塗得漆黑,只要調子緊貼著結結實實的形,哪怕老師給低分,決不為乾淨、漂亮的畫面描出平庸的造型,學院派正統教學在我們的叛逆中動搖!」憑著這種信念,我畫出了顛倒黑白的老人像,畫出黑乎乎的大奴隸。如此,我的油畫常是高分,素描則分數平平。
後兩年我到了壁畫系,當時袁運生老師上線描課,把我帶進了一扇更神奇的造型之門。他的強調主觀感受、強調造型力度、強調多樣化處理辦法、尋找各種可能性的教學思想非常符合我的口味。我欣喜地、充滿冒險心理地踏上「變形」的藝術之旅。在圖書館裡,我體會到克利、米羅、夏加爾、達利、畢卡索、馬蒂斯、勃拉克等現代派畫家造型的妙處;在臨摹陳老蓮的《水滸葉子》時,我更深刻地認識到線條在造型中的至關緊要的意義。
再加上去西域考察,西安博物館、龍門、雲岡、麥積山石窟、永樂宮、敦煌等地震撼人心的古代藝術,又讓我掉進東方線條神韻的旋渦中,以至於使我走向極端。1982年畢業留校至1990年中,我幾乎不畫帶調子的素描,只醉心於線的魅力、線的組織構成、平面展開的點線節奏的變化,並出版了兩本線描集。
1989年底我去了貴州羅甸,亞熱帶植物的繁茂、生命力的豐沛使我心跳加速,我意識到要加強藝術的力度。被我擱置許久的三維空間、透視、光影,及立體感的表達辦法又重新拾起。我是「拿來主義」者,於是迷上了丟勒、凡愛克、安格爾、荷爾拜因等重造型的大師們。丟勒把一個耳朵也刻畫得如此鏗鏘有力的感覺讓我覺得過癮,凡愛克的精微、安格爾的細膩、荷爾拜因的簡潔都讓我喜歡。
1992年赴西班牙、法國。在西班牙結識一位長得像荷馬的老雕塑家,他的素描是那麼強烈地和我形成了共鳴,我們一同在素描中沉進去,樸素地、深入地沉進去。豐富、微妙的色調錶現出瀰漫著空氣、光影的空間,一種靜謐的神奇,一種詩意。他稱我為東方的詩人,說如果克利在世也會微笑,他自己卻是西班牙的抒情達利。
近年來,素描越來越像空氣一樣籠罩著我。呼吸平穩,氣沉丹田,時間在筆尖悄悄流逝,類似氣功一樣的狀態,靜心靜意地排列著線條,長時間只畫一片空空的白牆,衣紋的折褶中有一個炫目的世界,光影羞澀地浸入我的畫面,邊淹沒,邊顯現。有限的黑白向我展現它無限的能量。我把畫面倒置,試著用右腦工作,這使我從繁重的負擔中解脫,遊戲的愉悅使作畫的辛苦變為精神享受。面對模特兒時,我用意念觸摸著起伏,讓畫面形體有著觸覺的意味,用精神和意念享受著生命和大自然的給予。從局部入手,一條線重疊著一片陰影,一個起伏連接著一個空間,眼睛緊追不捨。線條的方向變、長短變、密度變、濃淡變,使之節奏顯、形象顯、韻律顯、詩意顯。
我的素描是個人生活感受的演義和傳奇。當我在畫室中靜坐,僅面對一張白紙。遠處紅塵滾滾,人潮湧動,我有感於生命的美麗,嘆息庸碌的人生。吸毒青年,豐滿少婦,垂暮老叟,鮮麗童兒,不堪重負的中年人,豬一樣腦滿腸肥的市儈,都讓我不得安寧。我逃到空無一人的旱冰場,尋找一種超自然的失控感,卻不能與現實爭短長。
於是,一個極立體的鼻子,接著舊式的水龍頭;壓扁的易拉罐像是萎縮的性器官;巨眼鳥穿著泳褲,馬戴著「文革」時期的軍帽;躍入窗戶、水漫金山;發情的女人把小提琴琴弦拉斷;螞蚱悠閒地爬上骷髏頭蓋骨;死叮著滾圓的乳房。把音響關掉,我的後腦勺隱隱作痛。素描對於我是那麼直接,那麼合適,那麼得心應手。
素描最大的好處是工具簡單,材料方便,隨畫隨停,不受任何限制。亦可把零星的時間、零星的感受像珍珠一樣串起來,最後成為一串光彩奪目的項鍊。
曹力
1998年3月於北京
『 曹力作品欣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