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慘員工,為何並不值得同情

2019-12-02     南方周末

(ICphoto/圖)

一直以來,「科技」都是公認的褒義詞,社會各界對科技以鼓勵和放任為主。不過,這一共識正面臨全新的挑戰。從基因編輯到換臉軟體,從數據安全到數字鴻溝,以網際網路、人工智慧和生命科學為主力,科技正以前所未有的加速度狂奔,相關法律法規空前滯後,空當和潛在風險越來越大,行業自律自省變得極端不可或缺。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趙本山說,人還活著,錢沒了。小瀋陽說,人死了,錢還沒花。

這對師徒的痛苦觀其實經不起推敲,活人兜里沒錢、死人留下遺產,不都挺正常的嗎?有什麼好痛苦的?什麼是真正的痛苦?——杭州「人人愛家」網貸平台的員工有話說。

日前,杭州警方發布通告稱:「人人愛家」網貸平台涉嫌非法集資,公司員工(包括外圍業務員、助手)須限期全額退繳在職期間的工資、提成、獎金至指定帳戶。及時退繳的,從輕發落;拒不退繳的,嚴肅法辦。

公司攤上了經濟犯罪,發放給員工的薪資屬於非法所得,警方保護受害人權益發出追繳令,自然有法可依。

網友討論熱烈,同情者眾多:為免牢獄之災,縱使一百個不情願,砸鍋賣鐵也得退,總之,多少年都白乾了。還有人認為,警方追繳員工工資「過分了」,「區區打工者,混口飯吃而已」。

打工打到這個份上,真可謂「史上最慘」,但要我說:他們活該!一些網友兔死狐悲,未免代入感太強,心理基礎無非是:大家都是打工仔,感同身受。但不妨做個類比:警方破獲毒品加工廠,追繳員工工資獎金,過分嗎?

非法吸儲、集資詐騙的社會危害性一點都不小,多少家庭的血汗錢、養老錢、救命錢全栽進去了?由此引發了多少家破人亡、社會衝突、連鎖反應?同情「人人愛家」員工的網友,你們同情過這些受害者嗎?這些員工難道乾了這麼久,真不知道自家公司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乾的什麼勾當?如果可以揣著明白裝糊塗、裝無辜,那毒品加工廠的員工是否也可以辯稱自己不知情?

「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但每一片雪花都不覺得自己有罪。」早在兩個多世紀前,法國思想家伏爾泰就把這種「集體中個體的集體不負責」說透了。

半個世紀前,德國哲學家阿倫特基於對法西斯大屠殺的研究,提出了「平庸之惡」的概念:一些人放棄思考,放棄個人價值判斷,無條件服從組織機構。

「平庸之惡」者最常說的口頭禪大概包括這些:「我只是服從安排。」「他們要我乾的。」「不關我事。」他們把自己完全融入組織機構,服從一切安排,並把良心和後果的鍋甩給組織機構。

事實上,組織機構的不道德甚至犯罪,他們心裡清楚得很,但他們很少良心不安,即便有過不安,也很快就能「想通」:我就是一個幹活的,服從安排而已。只要想通了,就不會有心理障礙,真抓實幹、爭先恐後地立功,討好組織機構,最大程度利己,情緒穩定、心安理得,結出惡果後良心不受譴責,千方百計推卸責任。

「人人愛家」的絕大多數員工都可歸為「平庸之惡」的作惡者。他們把違法犯罪的鍋甩給老闆、上級,劃清界限,把自己限定為平凡、平庸的「打工者」,把工資、提成、獎金歸類為「勞動所得」。

試問,公司非法集資的錢是誰拉來的?拉錢時有沒有忽悠人?忽悠人的鬼話你自己信嗎?產品是誰開發的?宣傳文案是誰寫的?資金是誰操盤的?帳是誰做的?法律法規怎麼規定的,沒人知道嗎?如果真不知道,你們有什麼資格吃這碗飯?——這些問題同樣可以拋給其他賺過大錢、爆了驚雷的P2P從業者。

不久前,騰訊發布了新的願景:「科技向善」,令人想起谷歌的口號「不作惡」。騰訊用戶數超過11億,市值超過3萬億,作為網際網路基礎設施服務商,它已具備牽一髮而動全國的能力。一家網際網路領軍企業把「向善」列為座右銘,具有新穎性和開創性。

「惡」的對立面是「善」,不知「惡」焉知「善」?如果說「不作惡」劃定了消極不作為的底線,「向善」則指明了積極作為的方向,從「不做壞事」到「做好事」,道德標準向上提了一層。同時,「向善」也意味著「向惡」的可能,實質上摒棄了「科技本善」的假設。

一直以來,「科技」都是公認的褒義詞,社會各界對科技以鼓勵和放任為主。不過,這一共識正面臨全新的挑戰。從基因編輯到換臉軟體,從數據安全到數字鴻溝,以網際網路、人工智慧和生命科學為主力,科技正以前所未有的加速度狂奔,相關法律法規空前滯後,空當和潛在風險越來越大,行業自律自省變得極端不可或缺。

行業的自律自省具有前瞻性,可把火勢掐滅在火苗狀態,彌補法律規範懲治後置的缺陷。科技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果等火勢蔓延後再去規範,恐怕為時已晚。

愛因斯坦曾對朋友說:「我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簽署了那封要求羅斯福總統製造核武器的信。」今天,擁核國家均把核武器用作戰略威懾,輕易不動真格,但核武存量理論上足以毀滅人類數次,災難的可能性已經揮之不去。

廣島長崎上空升騰起蘑菇雲後,愛因斯坦擔憂道:「我們會逐漸陷入空前的大災難之中。」無法抑制對自身「錯誤」的懊悔。他還說:「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戰用什麼武器,我只知道第四次世界大戰用的是棍棒和石頭。」

阿倫特敏銳地發現:「惡是不曾思考過的東西。」一些人在作惡之初,並不自知這是作惡,因為他未經思考,他只是出於本能,甚至可能誤以為自己在從事一項偉大的事業。

野蠻生長的科技領域尤其如此,我們腳步太快,思考已經跟不上腳步,要想不作惡,就別再沉迷於短期「小我」逐利,而要洞悉中長期全局利弊,以「善」為準繩作出取捨。

取捨很重要也很難,庸人「不作惡」,可能是因為作惡的利益不夠大;凡人「向善」,可能是因為行善的機會成本並不大。我們常說「男人有錢就變壞」,就是這個道理。一個男人腰纏萬貫後仍坐懷不亂,才算真的不「壞」。

科技是個作惡利益極大、行善代價很高的領域。化學家可以人工合成毒品,喪盡天良,一夜暴富;藥學家可以放棄天價利益,跨國捐贈疫苗技術,幫助數億外國人免於不治之毒。

捨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向善」的捨得帳本不難算。阿倫特說:「只有善才有深度,才能原創,才是本質。」唐僧師徒為取真經,歷經九九八十一難,一路打怪、一路行善。避開女兒國國王和各色妖精的誘惑,這對唐僧和八戒來說,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本文僅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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