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十三邀》,許知遠和蔡瀾逛完九龍城菜市場,就著一瓶XO和一爐火鍋談人生,酒酣耳熱,有點上頭的許知遠逼問「讀聖賢書,所為何事」,75歲的蔡瀾虛晃一槍,「年輕人不要想太多」。
去年的《圓桌派》,竇文濤拉著幾個老饕聊天,陳曉卿說見到了菜市場,才與一個城市有「肌膚之親」,50年前的古龍更直接,「一個人走投無路,就放他去菜市場。」
但菜市場走投無路了呢?
新發地休市一個月了,武漢華南海鮮的商戶們轉戰四季美市場,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條三文魚又來了,疫情終會消散,但「城市之胃」的將來呢?
《未知之旅》的名廚主持人安東尼·波登,每到一處城市,總是先逛當地的菜市場,用他的話說:「你能看到正在賣些什麼,哪些是當下最新鮮的,能看到他們菜系的基礎色調,你能感受到當地文化最寶貴的部分。」
菜市場是唯一能調動我們全部感官的去處。
味道是熟悉的,各種新鮮蔬菜帶著田野的清香,賣熟食的檔口,老湯里的豬蹄和五花肉,伴著八角、桂皮、薑片、花椒一起沸騰翻滾,無需斬件上碟,便能讓一天的辛勞,得到熱騰騰的撫慰。
顏色是治癒的,季羨林筆下的上海菜市場目迷五色:紫色的茄子,白色的蘿蔔,紅色的西紅柿,綠色的小白菜,紛然雜陳,交光互影。
新鮮食物的美好,不分高低貴賤,眾生平等。
作家汪曾褀請瓊瑤吃飯,親自跑到菜市場採購,煲了一味「楊花蘿蔔燉乾貝」,幸福得瓊瑤阿姨花枝亂顫,人生之樂大抵如此。
普通人也可以在菜市場偶遇明星、米其林大廚或一代文豪,梁實秋說過,此生最大的幸福就是隱居青島期間,與妻子程季淑逛大窯溝菜市場。
這裡還有忙碌而真實的人生。
科比見過凌晨四點的洛杉磯,北上廣深的四點卻屬於早市的攤主們,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用天才加勤奮逆天改命,但每個人都熱愛生活。
菜市場熱鬧起來,整個城市才會甦醒。
這種愉悅效應是有心理學基礎的。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理察·塞勒說過,完全理性的消費是不存在的,因為如何花錢是一個很主觀的行為,不能準確的被客觀評估。
如果把菜市場比做一個平台,肯定是SKU最多、決策成本最低的,如果看成一個場景,肯定是有大量互動而毫無壓迫感的。
這讓菜市場成為一個玄學議題。
我們的城市在快速進化,但很多人把菜市場看成僅存的市井文化地標,承載了太多不可言說的歲月記憶。
美國學者莎倫·佐金寫過一本書《裸城:原真性城市場所的生與死》,把未被銅臭污染的平民商業視為城市的靈魂,認為大型連鎖和超級業態驅趕並消滅了本土特色,她的樣板就是紐約的聯合廣場。
另一位學者珍妮特·薩迪·汗也有一部名為《搶街》的著作,呼籲把城市還給原住民,認為這是大城市的重生之路。
在這種意識里,菜市場,胡同,弄堂,步道,綠地,乃至游商小販等等,都是低成本交流的載體,是開放的公共空間,代表了城市的原真性。
最傳統的,原生態的,不被規則束縛的就是最好的。
但城市對菜市場的態度是曖昧不清的。
過去一百年,菜市場一直為生存而戰,各種新模式輪番登場,突發公衛事件不期而至,但業態之爭是表象,背後是城市發展觀的博弈。
超大型菜市場是城市化頂峰的產物,代表了自上而下、統一規劃的思路,近年來退出主城區是大勢所趨,北京東單、西單、崇文、朝內四大菜市場,天津長春道,上海嘉善路、唐家灣和杭州小南門等等都已關停並轉。
2018年,北京疏解清退的菜市場達到159個,而在已開發國家,大型生鮮集散中心並未被淘汰,卻成了新地標。
西班牙巴塞隆納的波蓋利亞號稱歐洲最美菜市場,所在的蘭布拉大街也屬於富人區,是作為城市形象的一部分,寫進巴塞隆納旅遊指南的,這裡的菜市場都被當做藝術品重新設計,有專門建築團隊負責。
比如1997年翻新的santa caterina是巴塞隆納第一家覆頂菜市場,採用經典的三色挑檐設計,波浪動感造型暗喻死與生的輪迴,因為歐洲菜市場是不許售賣活禽活畜的,那也是中國菜市場的死穴。
隨著逐步取消活禽交易的政策出台,中國冷鏈生產經營衛生規範的國家標準即將推出,這也許是菜市場重生的契機。
波蓋利亞、築地市場與新發地的功能類似,但氣質迥然不同,搬到豐洲的築地,感慨最多的不是商家而是遊客,因為隔離式的通道設計,加強了專業性,退去了煙火氣,吃貨心中的聖地謝幕了。
擁有2000個攤位,去年交易量達到1749萬噸的新發地承擔了北京80%的農產品供應,但論高大上,不夠格當旅遊地標,論出片率,又沒有網紅相,大師們更不會為新發地的命運舞文弄墨。
超大型菜市場仍會存在,北京東五環外黑莊戶的鮮活農產品流通中心據說7月就將啟用,但終端業態革命正悄然發生。
最有競爭力是兩類,一是網紅菜市場,二是生鮮超市,前者活在抖音和朋友圈裡,後者籠罩在新零售的光環下。
2017年台灣30多位設計師爆改士東菜市場是網紅化的開始,從店招到配色,從塑料菜筐到原色木盒,外加精心走線的燈光設計,妥妥的日系清新風。
這引發了各地的爆改風潮,露天的、煙火氣的菜市場搖身一變成為網紅,但風格之誇張,讓人懷疑這是公眾審美還是設計師的個人習作。
有些是性冷淡的工業風,河南濮陽的勝利菜市場,就被魔改成蘋果店的全玻璃幕牆,一派現代科技范兒,請問您這坪效多少?
還有玩穿越的,上海愚園路公共市集,建築是清朝光緒年間的,內部是馬賽克拼接風,路人簡直出戲到懷疑人生;真如高陵集市,是民國老上海風情畫,北京三源里與寶馬活動時一度全場螢光綠,蒙西菜場居然有隈研吾大師的竹屋風了;
這樣的菜市場,您不留下100張照片,好意思拎走一根大蔥嗎?
網紅菜市場的商業邏輯是以品質感換煙火氣,以設計感換高溢價,但把菜市場當秀場,就不免矯情了,尤其是設計師都把自己當安迪·沃霍爾的時候。
比網紅菜市場更高光的是生鮮超市。
1978年John Mackey創建了主打有機概念的全食超市,他的商業判斷很簡單,新興的New Money對一站式購物沒興趣,卻願意為一捆無污染的蔬菜或一條野生鮭魚額外付錢,所以全食的一半店面開在美國經濟最發達的6個州,中西部的農業州極少。
另一家生鮮巨頭Earthbound Farm有類似的觀察,創始人Goodman夫婦在紐約附近經營農場,產品全部賣給附近的Rio Gil酒店,但某天酒店毀約,夫妻倆連夜將洗凈的生菜裝進塑料袋裡,早上驅車去曼哈頓出售,那裡有不在乎價格只關注健康的客群,結果生意一夜爆紅,Earthbound Farm只用幾個月就發展為價值15億美元的大企業。
盒馬、7fresh算是他們的後浪,生鮮超市是從傳統市場剝離品質需求,動線設計等運營手段完爆菜市場,但這不是商業的本質。
真正厲害的是業態為各種變化做好了準備。
有人批評生鮮超市驅散了大眾煙火氣,阿里立即推出盒馬菜市,7Fresh做了七鮮生活,不設餐飲區,向社區下沉。
白領希望一日三餐有新選擇,盒馬F2就開到CBD寫字樓,兼做下午茶,7Fresh也有了七范兒。
郊區的睡城期待現制熟食或冰鮮產品,就有了盒馬mini,更靈活的需求則交給了Pick'n Go和小站。
這是大佬的遠謀,但城市管理者另有考慮。
按照測算,中國蔬菜流通環節的損耗率在25-35%之間,像新發地這樣的大型菜市場每天光垃圾就是天文數字,而已開發國家在5%以下,所以從去年開始新發地就推動「凈菜進京」了。
生鮮超市雖然成本高、價格貴,但提供的是經過初加工的預包裝食材,這意味著在廚房停留的時間更短,產生的廚餘也少的多。
把產生垃圾的環節儘量前移是一個比垃圾分類更有效的策略,至於是否有足夠的需求支撐,那是另一個問題。
菜市場的命運多舛就在於背負了太多商業之外的考量。
管理者希望高效的組織生鮮供應鏈,既滿足所有需求,又契合城市定位,這任務太難了;
學者們把菜市場看做小型的人本主義試驗場,非要在公共空間裡塞進社會使命;
文人們自相矛盾,許知遠吃著打邊爐還在抒發「休說鱸魚堪膾」的感慨,蔡瀾渾身煙火氣,但他的點心鋪還是開在華貿中心或海港城,吃不飽也不便宜。
遊客希望菜市場值得駐足,期待鏡頭裡的每顆大白菜或每粒土豆都不普通;
顏好才高方能霸屏,沒遊客打卡,沒大佬背書,出片率不高的傳統菜市場還配擁有姓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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