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坂元裕二改編《東京愛情故事》的1990年，剛好是平成伊始，孔明珠就在這一年跟著丈夫來到東京，和許多當時的留學生一樣，需要打工來緩解高昂的留學費用。在這個本地人去的井荻居酒屋裡，打工人（居酒屋店員）孔明珠受到了與故鄉截然不同的文化衝擊。
每到黃昏將近，居酒屋的木移門被「嘩啦啦」地推開。這廂新嫁娘秀麗在拚命地持續抬高丈夫，無視在場日本主婦們尷尬的臉；那邊臨時工，學霸少女阿由美一路追星，為了報名偶像辦的舞蹈班習舞，思索如何開口問爸爸要錢；房地產商倉井先生長得不好看，每次都能帶來不同的、漂亮的女伴，豪氣地點上最貴的菜；小店主山田光明四十多歲，有老婆，卻還把大把的錢花在婚姻外的「愛情」上……
在居酒屋這個讓人放鬆特定的場域裡，輪番登場的食客和店員們熟悉得好像是家人，毫不諱言地展示著自己放肆張揚的另一面。
今日分享的這篇隨筆，即是作者孔明珠在居酒屋打工期間與少女阿由美相遇的故事。
17歲的阿由美孔明珠
我認識阿由美時她才15歲，還是個初中生，按她的年齡是不能在外面打工的，老闆娘看在她父親木村先生整天來消費的面子上，答應她來當「阿魯巴多」（臨時工），每次打工三四個小時，小姑娘既拿到零花錢又能飽餐一頓喜歡的料理。我那時剛到東京，日語不行心情也不好，是阿由美那天真無邪的樣子治癒了我。她額頭光潔，講話時眉毛一跳一聳，大長腿，童花頭，笑起來眼睛彎彎，嘴角兩隻酒窩像盛滿了蜜。
15歲的阿由美
阿由美打工好像是來玩兒的，每端上一盤菜，阿由美總要問一下廚房：「這菜是幾號桌的呀？」哪怕菜單是她一分鐘前才交進去的。阿由美干這種沒頭腦的事從不遭人呵斥，大家都寵她。尤其是只要這天阿由美出勤，老闆就待我們特別仁慈，員工晚餐可以點菜。阿由美她可不懂看人眼色，她樂滋滋地挑最好的菜點，她愛吃的常常是生魚片啦，炸雞塊啦，蔬菜色拉啦，這讓我們竊喜，都順口說，跟她一樣，跟她一樣。
我喜歡阿由美，搶著幫她做事，她每周來店裡兩三次，我看也看不夠似的盯住這張鮮艷的臉龐，一插空，就將平日積下不便問外人的愚蠢問題傾倒給她。阿由美有時笑彎了腰，拖長了聲音說「孔桑呀……」，然後耐心地一個單詞換一個單詞地講解給我聽。我聽懂以後把手指放在嘴唇中央作「噓」狀，她點點頭，也學我的手勢，我們一大一小兩個人就這樣要好起來。
我很奇怪阿由美的爸爸木村先生隔天就會來喝酒，而且5點鐘開門就到，占個榻榻米角落位置可以喝到店打烊。老闆娘幸子告訴我，木村是計程車司機。啊！他長得混血兒模樣，自然鬈髮，乾淨文雅，與一般日本體力勞動者很不一樣，除了「搖八拉答」（酒醉）後口齒不清。老闆娘說，木村是正經大學美術系畢業的，來東京混得不好，離了婚後日益沉溺於酒精不能自拔，除了開計程車還能幹什麼？開出租做24小時休24小時，他孤家寡人來居酒屋打發時間唄。
阿由美幼年起跟著媽媽住鄉下，直到媽媽再嫁她才搬到東京讀初中，跟著爸爸過。阿由美來店裡打工時，我注意到木村神色不一樣，有點兒喜滋滋，開出租早出晚歸，他能見到女兒的時間並不多。阿由美的性格好，當我的日語會話水平被她調教到可以聽懂故事後，我們倆常找藉口躲去地下室，她在同伴們共同的「居酒屋日記」上塗塗畫畫，記錄自己的日常，我問東問西掌握了她不少情報。
這個外表文靜的姑娘有一段時間發瘋一樣迷上了一個叫 ZOO的樂隊，那班成員奇裝異服，跳起舞來像煞動物園裡的野獸。阿由美省下飯錢，買票去聽現場，與一幫傻丫頭一起流著淚高舉雙手喊破了嗓子。她還想報名去ZOO樂隊辦的舞蹈班習舞，學費要6萬日元啊，可怎麼開口問老爸要。她說已經設計好一個場面，就是回家低頭伏在榻榻米上，久跪不起，口中囁嚅：「一定努力學習，一定加勁打工，請老爸開恩。」沒想到木村果真經不住女兒的懇求，替她付了一期學費，樂得阿由美跳進顛出亢奮了好一陣子。阿由美與她崇拜的偶像談過話、握過手、拍過照、共過舞后，「發燒」的日子總算過去了。
暑假來臨，一晚阿由美突然頂著一頭花生卷鬈髮來上班，說花掉1萬日元呢。阿由美羞羞答答地說：「開學學校里不准燙髮，現在假期里過過癮。」日本人就是那脾氣，大伙兒都覺著她燙髮不好，但沒有人會當面告訴她。我忍不住對她說，鬈髮和你是不配的！阿由美眼睛朝天不信我的話，得空就去洗手間照鏡子臭美。她說你懂嗎？我考取了池袋最好的女子高中！你不用這樣看不良少女一樣看我。一個多月後，要開學了，阿由美變魔術一樣恢復了直發， 我這才知道還有一種將鬈髮弄成直發的直板燙，可惜我為她足足擔心了一個月。
井荻居酒屋的菜單
那陣店裡來了個大學生本橋，長得高大英俊，愛踢足球。阿由美的笑臉常常像向日葵一樣轉向他，一聊沒個完。一次，本橋君約了阿由美周末一起參加哥們的飲酒會，到星期一本橋君秘密地告訴我，阿由美那晚喝醉了，在街上狂奔。我很得意常常掌握姑娘小伙的秘密情報，因為他們以為告訴我秘密就等於將秘密藏進保險箱——我日語不好嚼不來舌頭。不一會兒，阿由美掩著口不好意思地來上工，她一頭躲進更衣室，在「居酒屋日記」上寫下一段對本橋君道歉懺悔的話。我問她都做了什麼呀？她說，豪飲呀，一杯接一杯喝日本米酒，然後抱住本橋君說喜歡他，接著在高田馬場大街上狂奔。對於一個聲譽很好的貴族女校高中生而言，行為如此不檢點，不僅學校、家長不能容忍，就是她自己也覺得決不能寬恕。阿由美黑眸子裡噙滿了淚水，在日記本上懇求本橋君原諒她，保證以後決不再犯。
一次與阿由美聊到中國料理，她說自己從來沒吃過中國菜，我趁機繪聲繪色講自己家裡吃的是什麼，這可把阿由美說急了，使勁說要到我家來吃飯。周末阿由美如約而來，我做了干煎帶魚、糖醋小排等上海菜，大約五六道菜，小姑娘埋著頭吃了很多。阿由美沒有多逗留，吃完就回家了。過了沒幾天她來上班，把我拉到僻靜處，道謝了又道謝，說是沒有想到中國料理這麼好吃，嚇到她了，那天來做客一定很失禮。又說，她把吃飯的事描繪給最好的朋友聽，那位姑娘同樣震驚，千拜託萬拜託，一定讓她今天把話帶到我這裡，下次請阿由美吃飯，千萬要帶她一起去，千萬千萬。
又過了幾天，阿由美上班時帶來一個扁扁的包袱，塞給我。老闆娘在一邊要求看看是什麼東西，阿由美紅著臉打開，原來是學校里上手工課，老師教女生手工縫浴衣，這個作業足足縫了兩個學期。阿由美低頭說，我縫得不大好，就是想送給孔桑留作紀念。老闆娘連忙搶過去攤到榻榻米上，驚呼道：「哇呀媽，好厲害哎，女孩子第一次親手做的浴衣是要送給重要的人的，孔桑，阿由美把你當媽媽了！」這一下換我臉紅了，我才35歲，當姐姐差不多。
作者女兒穿上阿由美縫製的浴衣留念
阿由美所縫製浴衣的針腳
這件鈴蘭花浴衣底色是藏青，上面印了紅白藍的花色，沉穩素雅我很喜歡。回家後仔細看，手工還真不是簡單的，針腳與我平時做的手工不大一樣。日本布匹尺幅很窄，也正適應浴衣的需要，後背對拼，一道縫合併，一道縫是壓線，阿由美縫得很仔細平展。浴衣的腋下是很寬的折，也是合攏與壓線，但是正面看，針腳很仔細地隱藏起來。那必定是費了小姑娘好大的勁，看得出阿由美是第一次做針線，布面淡色的地方，偶有深色線腳冒出頭，估計她是縫過去一段後才發現，後悔、跌腳卻又不願意拆掉重來，也許頑皮地輕輕說一聲，嘛，算了啦。
浴衣的袖子、領子部分更難，先是縫後肩部與前胸的小半夾，夾里是白色棉紗布，這襯布上部縫入領子，側部縫入肩袖，下部幾點固定。縫縫道道掰開看，里外層針腳長短不一，疏密相間，藏青色線隱伏其中。花布還要考慮花式排列，日本人做事頂真，手工課老師一步步規定嚴格，不能偷工減料，哪怕表面根本看不出來。
撫摸這件藏青色鈴蘭花浴衣，我好像摸到了阿由美纖細小手的溫度，想像她在教室里不聲不響縫製時，有沒有想著離開她好多年的母親，手工課做完回家，母親不在身邊，撒嬌、埋怨找不到對象，阿由美的父親要不上班不在，即使在家也一定是醉醺醺的狀態，這一想，我不禁有點兒淚眼矇矓。
日本7月中旬到8月下旬有夏日祭，那是一個很隆重的慶祝活動，就像櫻花季到來之前，日本人很早就開始籌備了。年輕人去參加夏日祭花火會，男生女生都穿浴衣，清涼隨意又性感，在長長的坡道上走動，風景特別美。老闆娘的女兒新介紹一位女同學來打零工，她的目的是快速攢到買一件浴衣的錢，她已經參加了地區社團舞蹈隊，天天排練，要在夏日祭上跟在抬神轎的半裸男人後面，男人一路吼，女人一路跳盂蘭盆舞。
在日本兩年，那件浴衣我沒機會穿。阿由美面臨中考更忙，她想考東京池袋最好的女子高中，一放學就趕回家做作業，所幸她如願考上了這所女高，再次來我家吃飯的願望卻一直沒實現。在我離開日本前一天，阿由美騎車來我家，在家門口塞給我一個電吹風，她稚嫩的臉上神情焦急，說是怕趕不上見我。她解釋說吹風機是她爸在百貨商店買電器時附贈的禮品，沒有好好包裝，讓我千萬不要見怪。阿由美帶給我一封信，信封上地址字跡端正，她吩咐我一定要回信，不要忘記日語，而她，準備讀大學後修一門漢語，然後，到上海來看我，由我帶著吃遍好吃的中國小吃。
在居酒屋享用炸奶酪的阿由美（金泉 繪）
炸奶酪
井荻居酒屋菜單上用片假名寫著「チーズフライ」，中文翻譯過來是炸奶酪，這是個討小姑娘喜歡的菜（或者可稱為點心），對於普通酒客來說，點擊率並不高。
居酒屋貼隔壁是一家供應各種酒的專賣店，是井荻商店街上的老店，爺爺上唇中留著一簇仁丹鬍子，每天穿著西裝背心，系一根有玉佩的假領帶，倒背著手店裡店外巡視，基本上退居二線。酒店主要是兒子搬貨，兒媳婦招呼客人兼結帳。那家的孫子是個高考浪人，意思大概是考過幾次仍在復讀的學生。興許是他不太爭氣，小他五六歲的妹妹就格外受寵，有時候老闆娘會獎勵她，送她一個人過來吃飯。
小姑娘來吃飯，大岡老闆喜歡「嘿嘿嘿」地笑，總是又快又好地端上與她媽媽預先商定好的飯菜。老闆在櫃檯裡面看到小姑娘即將吃完，就會討好地誘惑她點份炸奶酪吃吃。而那個胖姑娘臉上的表情總是立馬又饞又羞，點頭又搖頭，掙扎一番，最後總是輸給老闆。
我這種三十多歲、結了婚有孩子的女人，按日本男人的想法是不會也不能想吃炸奶酪那樣奢侈罪惡的菜的，而16歲妙齡少女阿由美可不同。不打工的時候，阿由美有時會隨著爸爸來店裡吃個飯然後回家做作業。阿由美來了，大岡老闆也會誘惑她是不是再來個飯後小點，炸幾塊奶酪怎麼樣？
起初，炸奶酪對於不懂烹飪的我來說有點兒匪夷所思，奶酪這麼容易融化的東西，怎麼能下油鍋呢。於是老闆做時偷看過好幾回，端的是料理技術活。大致是這樣的：冷藏庫中取出方塊奶酪，切大約6塊稍厚的塊，先到麵粉雞蛋液裡面拖一下，然後輕輕裹上麵包糠，不要用手去碰，晃動盤子使奶酪塊沾滿碎屑。油溫掌握是關鍵一步，油燒中熱，改微溫，將奶酪塊放下去，「滋啦滋啦」小沸騰，待兩面炸得微黃，立即撈起來，得馬上吃，可蘸番茄沙司。
有一次一定是我偷看時脖子伸得太長，老闆看出我的心思，招呼我進廚房嘗了一塊剩下的。炸奶酪外脆里細膩，燙中包裹一絲冰涼，凝脂在口中融化，溢出奇香，的確是至高享受。如今回憶起來，仍能兩頰生津，微閉雙眼醺醺然。
後來我看日本主婦寫的料理書，她說閒得無事時，很想吃炸奶酪，但是怕胖不敢多吃奶酪這種高脂肪的食物。她想出來一個辦法。在厚厚的白色魚肉餅中間劃一刀，像口袋似的，塞入切成小丁的奶酪，小麥粉封口。然後用炸奶酪同樣的方法，浸蛋液、滾麵包糠，下油鍋炸到外脆里燙（因為奶酪外面有魚餅的包裹，炸的時間需要比單純奶酪稍長）。咬開魚餅時，有一些奶酪緩緩流出來，像溏心蛋一樣令人喜悅呢。我被她說得太動心了，去實踐了一次，果然好吃，既滿足了口福，內心又尚存安慰。聰明的女人，你就是拿她沒辦法是不是呀。
【菜譜】
材料（1人份）：
淡味奶酪 80克
雞蛋 1隻
中筋麵粉 適量
水 適量
麵包糠 40克
色拉油 適量
番茄沙司 2勺
做法：
奶酪切4厘米×4厘米×1.5厘米方形厚塊，2勺麵粉與1個雞蛋加一點水調勻。將奶酪塊放入蛋液中，四周沾滿。淺盤中鋪麵包糠，放上奶酪塊，晃動盤子使奶酪塊沾滿麵包糠。
用長筷子夾住奶酪塊放入約150℃的色拉油中煎炸，注意隨時調節溫度，炸到微黃即可撈起。
關鍵點：
注意油溫，動作輕柔、迅速。
【菜譜】
材料（1人份）：
淡味奶酪 80克
雞蛋 1隻
中筋麵粉 適量
水 適量
麵包糠 40克
色拉油 適量
番茄沙司 2勺
做法：
奶酪切4厘米×4厘米×1.5厘米方形厚塊，2勺麵粉與1個雞蛋加一點水調勻。將奶酪塊放入蛋液中，四周沾滿。淺盤中鋪麵包糠，放上奶酪塊，晃動盤子使奶酪塊沾滿麵包糠。
用長筷子夾住奶酪塊放入約150℃的色拉油中煎炸，注意隨時調節溫度，炸到微黃即可撈起。
關鍵點：
注意油溫，動作輕柔、迅速。
選自《井荻居酒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 上海貝貝特，2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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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珠，作家、美食愛好者，《上海紀實》副主編，曾旅居日本兩年。著有《月明珠還》《上海妹妹》《親愛的咪咪嚕》等文學作品，亦出版了《孔娘子廚房》《煮物之味》《煙火氣》等美食隨筆集，另有《東洋金銀夢》等作品在日本等地推出海外版。2016年獲「冰心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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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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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酒屋是「相遇」「理解」「日久生情」，隨後是「告別」
瓊·貝茲丨往日的風
我的心因思念而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