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32歲的林海(化名)來到日本,由於大齡、文科等身份的限制,以就業為導向的他,自費在介護專門學校進行學習。「選擇這個行業是因為想在日本就職,日本超老齡社會,很缺護工。」
作為全球老齡化最嚴重的國家之一,日本1.2億人口中,65歲以上的老人就有3900萬。這意味著,日本養老面臨最大的問題之一,是護理人員嚴重不足。
護工,在日本被稱作介護師,如果能通過日本國家介護師資格考試,即可成為「介護福祉士」。2022年數據顯示,介護師平均年收入是362.9萬日元(18萬元人民幣),日本30歲年輕人的平均年收入約400萬日元(20萬元人民幣)。
考取「介護福祉士」資格證,正是林海當前的目標。此前,他在日本多個養老機構實習過,托老所、訪問介護、特養……但是否真的要做這一行,林海並沒有下定決心。
在特護養老院裡,他見證了生命末期的種種情景,也曾一天內送別兩位老人。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日本社會對老人的尊重——夜裡,不能因為怕老人亂走可能發生危險就鎖門,只能用眼睛看著。有些老人只能吃流食,食物打成糊狀也顏色分明。
林海坦言,做護工每月薪資大概20萬日元出頭(摺合人民幣約1萬元),考慮要面對屎尿、疾病,這個錢並不多,「考驗善良的時刻非常多。」
照護老人。圖/VCG
以下是他的自述。
【1】每月20萬日元出頭,願意做的人不多
我今年34歲,大專學歷。選擇這個行業是因為想在日本就職,日本超老齡社會,很缺護工。
我還沒有正式工作,現在是介護專門學校的二年級學生,如果想做這個的話,基本要在專門學校學兩年,考取介護福祉士資格證再就職。或者也可以通過中介工作五年後考試,不用上學。目前日本是這樣的制度。
我在中國上學時就看過很多日本關於生死的電影,像《入殮師》《步履不停》《星守之犬》等,也看到很多關於「孤獨死」的新聞。那時候覺得日本對於生命終末期的思考比較深刻,不論是電影,還是現在實行的介護保險制度。
現在日本願意做這個工作的人也不多,薪資就是每月20萬日元出頭,中等偏低。考慮到要面對屎尿,疾病,這個錢不多,如果錢多,自然就不缺人了。但這本來就是從年輕人繳納的保險里來的,很多人也覺得不公平,因為老了未必能用得上。在日本,40歲以後強制交介護險,老了可以申請進養老院,個人負擔一到三成,剩下的錢從保險里出。
這個問題到最後就又成了一個倫理問題,就是老人到底有多大價值,值不值得用非常大的力氣來護理。
我目前還是實習,不是正式工作。日本的養老設施有很多種,我實習時是在大阪。
第一種是日間服務,就是咱們說的托老所,老人都沒很嚴重的病,但是洗澡可能困難,這裡就是來洗澡,吃飯,然後玩玩的,做一做簡單的體操,唱唱卡拉ok。
第二個實習是「瘴害者施設」,就是先天性患有精神疾病的人,什麼年紀都有,他們的錢應該是從日本的二號保險出的,不全是介護保險。還有訪問介護,就是家政,去打掃洗澡買東西交電費,老人基本問題也不大,不想離開家。
最後也是最多的,就是特別養護老人院,這裡老人問題都比較多,基本來了就是在這裡直到去世,很多人簽了不做延命治療的同意書,在居住上也是按照生活自理程度分開住的。
【2】多說話就能建立信任,對方沒意識也像正常人一樣對待
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喂飯換尿布洗澡處理失禁,也不算很重體力活,但每天都是累趴的狀態。工作八小時,比較像工廠,介護要時刻留神,不能放鬆一點,老人們基本到生命終點了,各種身體機能脆弱,我很怕因為我造成什麼意外。
在學校時,有簡單的心理課程,教你怎麼跟老人和外籍同事相處。和年長的日本人一起工作像進了「誇誇群」,每次實習不管是老人還是同事,每天都是無數次的「腦袋真聰明」「看起來真年輕」「日本語很好」,讓人挺開心的。和老人相處,其實多說說話就能建立信賴關係,他們內心都很寂寞(認知症不太嚴重的情況)。
日本很尊重老人,比如說吃什麼,玩什麼,即使對方患有認知障礙,上一分鐘說完下一分鐘就忘了,也還是把他們當成正常人對待。夜裡也不能因為怕他們亂走可能發生危險就鎖門,只能用眼睛看著。有些老人只能吃流食,那他們的食物打成糊了也是顏色分明的,天婦羅是天婦羅的顏色,醬汁是醬汁的顏色。我在喂的時候甚至有職員提醒我順序錯了,我先喂的是飯後甜點。就是這些很多小事,體現出對老人的尊重。
從在特養實習開始,就有一個老奶奶一直叫我她兒子的名字。每天重複很多次「帶我回家吧」。我走到哪兒她都顫顫巍巍地到我跟前,說「帶我回家吧」。坐我旁邊時也是拉著我的手不放,或者拍幾下,一臉滿足,和我姥姥一樣。有一天傍晚,她又來到我跟前,夕陽剛好照著她溫柔的神色,眼睛裡一閃一閃的,我突然眼眶濕潤,希望她在離開人世的時候,也會帶著這份愛和溫柔。
在這裡,死亡是繞不開要面對的。我實習時曾一天內去世兩個老人,是一對夫妻,都住在特護養老院。男人90歲,全盲,女人88歲,終末期,進食困難,不做延命治療。早上去看,女士已經沒有生命體徵。兒女來了之後把這件事就告訴了男士。男士沒什麼反應,但是中午開始就不喝水不吃東西,傍晚心悸離世。我們鞠躬告別,一生辛苦了。
夜裡死亡的話,火葬場的人不會來,要把遺體放在單間裡,溫度調低,第二天才來接。發現死亡後,我們還要看有沒有失禁,簡單處理遺體,拉走的時候都是乾淨整潔的。也習慣了,沒有什麼難接受的。
我不怕屍體,甚至想再摸摸手,因為他們老得早就不像本來的樣子。人到最後很痛苦,發不出聲音,眼睛裡都是渾濁的淚和眼屎。也有意識清醒的人和我說不想吃飯,不願意每次換尿布都有屎尿,很抱歉。我經常會摸摸他們的手,我的體溫比老人高很多,感覺可以給他們生命的力量。到最後,失禁早就不是什麼難為情的事,臀部糜爛、身體突然大面積淤青,都是常事。
所以我也在想人的尊嚴到底是什麼。日本有介護保險,可以花一點點錢享受介護服務,但是如果是我,我絕對不願意別人看到最後的難堪。
【3】考驗善良的時刻非常多,會考證但不一定從業
我覺得做這個需要耐心和善良的心,說實話很磨人,有些問題比如夜裡失禁,是現在馬上就換,還是你看到裝不知道等第二天再換呢?這種考驗善良的時刻非常多。也沒什麼特別的榮譽感,但是能感到有些老人是真的很感謝我們,我覺得這就是這個職業讓人高興的地方吧。
在養老院的護工也存在年齡大的問題,但不限於養老院,我在餐廳打工,也都是中老年同事比較多,服務行業都老齡化了,年輕人不愛做。男女比例倒比較均衡。關於介護,累是累的,都有腰傷,但並不存在沒有日本人做,起碼我實習的幾個地方員工都是以日本人為主。
我加了一個中國人在日本做護工的群,平時群里會有人分享,也有牢騷和抱怨。自費的很少,大多數中介介紹來的,不用花錢但很不自由。在生活中我反倒沒有遇見過中國護工,可能因為我在市內,而且是自費,中介直接介紹來那種,一般都是去人口極度流失的地區,外國人會相對比較多。
來年年初我會考資格證,這段旅程也就告一段落了,但是還沒想好做不做護工這一行。最開始覺得兩年將近200萬日元的學費挺多的,後來想好入編後又覺得值得,對於大齡文科,在就業強的專業專門過渡一下,比在語校好很多。
大阪市內的養老機構,正常稅前工資每月23到25萬日元,我覺得如果就為賺點錢,其實是不值的。但如果是以離開不喜歡的環境為目的,那也可以嘗試。我在中國的第一份工作是傳媒類的,做娛樂節目,後來平台沒了,我也受不了那座城市的高壓就離開了。
目前當然還是想看看有沒有更好的出路吧。把介護作為一個保底的工作,但畢竟是大齡文科,沒好的機會,介護也可以做。
九派新聞記者 武菲菲
編輯 萬璇 吳迪
【來源:九派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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