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鱷魚啊鱷魚
雨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下,洞外的啼哭聲卻未曾停止。隱隱約約,從太陽初升哭到當空高懸,哭得王質心亂如麻。那是女子的聲音,啞啞厲厲,甚是悲愴。王質平平躺著,不敢去問仙子為何任由哭聲持續而不加理睬,只敢盯著屋角的蜘蛛網發獃。仙人所居清凈地,竟然也是有蜘蛛的——蛛網細密,像是帷帳一般掛了一層又一層。有一淘氣小蛛牽了絲,對著他的臉直直滑下。王質抬手捏斷蛛絲,小蜘蛛蜷成一團,在絲線的另一端可憐地打著擺。
王質登時打了個激靈。
雨停了,他也該走了。
昨日上山砍柴,滑落山澗,穿過桃林,誤入此處。巨大山洞中別有新天地,與山外的景色別無二致。只是一輪大得怕人的月亮高懸,讓人一看就知道進入了幻境。山洞中似乎藏著一座山,山間藏著一座小屋。王質畏懼那樣的月亮,推開小屋的門扉。內里布置極簡單卻極清雅,其中青石桌面上一局殘棋,見所未見。
王質家祖嗜棋。
他不知不覺中坐下,手執白子,思忖良久後落入棋盤。
對面傳來嗒一聲,一黑子憑空出現,在局中與他纏鬥。
王質悶頭不語,又下一子。
又一黑子倏忽而現,縱觀全局,隱千軍萬馬裹挾之勢。
王質不退反進,白子如槍,力破重圍,局勢陡然一變。
黑子調兵遣將,另闢蹊徑,從旁殺出。
王質步步為營,白子迎頭急上。
對方退攻為守,竟也不落下風。
時間似乎靜止又似乎極快速地奔騰,王質的汗水一顆一顆自額角滑下,指尖顫抖,他極慎重地落下一子。
對面一默,良久,黑子不再出現。
「氣數已盡了。」是女子的聲音,把王質從萬里之遙的沙場帷幄中拉了回來。
他抬頭卻沒見到人,大驚失色下手腕一翻,棋盤傾斜,黑子白子眼見便要落了一地。卻見一隻素手平平向上一舉,黑子輕煙消散,白子平地躍起,歸於原處。
青石桌上一方棋盤,棋盤後面端坐一位女郎。桌角爐鼎青煙裊裊,除此而外,只剩空蕩冷淒的風。女郎赭紅衣衫,鴉色鬢髮。雙瞳極黑,像是宣紙上的焦墨,向王質看來時極為壓抑冰冷,無端端叫人心沉。王質見她緩緩抬手,在棋盤邊上輕輕一敲。白子黑子憑空出現,正是對角星之布局。
她止住了王質想要起身行禮的動作:「請。」
棋逢對手,交戰甚酣。直到窗外的月亮越來越暗,像是整片天空的烏雲都凝固在了此處。王質逐漸看不清棋盤,這才抬頭,打量四周,吃了一驚:「仙子,我該回去了。」家裡的父母妻子,怕是應該等急了吧。
仙子不言不語,兩三盞油燈不知如何出現在他們的周圍,像是有看不見的侍子輕手輕腳地做好一切,又安安靜靜地退下。仙子頭也不抬,只有黑子一閃,再次出現在棋盤上。
「仙子?」
對方仍未回他。王質硬著頭皮又下一子。幾個回合,縱使王質硬著頭皮下了幾手明顯的臭棋,卻不知為何總結不了局。王質頓了頓,把手中白子擲入棋盤,極響地啪嗒一聲,打亂了原本的經緯縱橫。
他的聲音帶著點氣:「王質認輸。」
仙子似是吃了一驚,抬眼極為認真地打量他。她仍是坐著沒動,褪去冷漠的神情背後竟然讓他看出了幾許天真。王質卻顧不上,自知唐突,匆匆跪下行一大禮,轉身便想往外跑。
木門吱呀一聲,山風大作,正降暴雨。雨聲如鼓,罡風陣陣,木影在閃電中如披髮山鬼,影影綽綽之間狂亂擺動。山頂轟隆作響,如戰馬奔騰,似萬鬼齊哭。山間有如修羅場,勁風裹著濕漉漉的沙礫木屑,逼得王質向內退了半步。
門在他面前迅速關上。
「來不及了。」這是仙子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王質驚疑不定。電光一閃,只見仙子眸光晶亮,臉色哀慟。「我知道你家中有新婦,」她用手摩挲著黑子,「但已來不及了,你便住下罷。」閃電過後,在極響的雷聲中仙子如是道。
雷聲太響,王質腦袋發昏。想開口,卻被仙子攔下。
「我已盡我力之能及。」
王質便老老實實找了個牆角,尋著些乾草鋪好。本想就此躺下,仍是躊躇著踱到屋子的中間去,期期艾艾地告罪,不敢正眼細瞧。仙子沒應答,王質抬眼看,她正做女紅。面容在燭光下如明珠閃爍,氣質高華如從畫中走來。王質見她一針一線,動作極慢,像是擁有無數時間。除了那幾句話外,仙子並未理睬他,想來也是極不願意和他共處一室的吧。王質入睡之前,還在想著仙子那句「來不及了」指的究竟為何。家中妻子聰慧,待明日見到,便問問她。
把小蜘蛛扔到一邊,王質有點眼花,想來是躺了太久。
「仙子,我回去了。」
走到她跟前,王質才發現她神色亦嗔亦喜、不斷變化,竟是在發獃。屋中唯一棋盤,一人之時她做什麼呢?自己與自己對弈麼?女紅麼?發獃麼?
仙人聞聲抬頭,雙眸竟有些黯然。王質心中一動,一揖到地,不敢再看。屋內極靜,門縫中卻聽落木蕭蕭直下之音。王質只以為又是仙人異事,不敢言語。
兩人相對無言許久。
「罷了,」她指著桌上一個包裹,「拿著它。」
他拿起一摸,似是衣料,正要道謝,卻見她掌中懸著一物。那是一顆棗,顏色赭紅,精巧玲瓏,通體清透,細看才知乃是石頭。玉石本就貴重,罔論這塊罕見的血色玉石。
王質連連後退:「仙子,不可。」
仙人卻極執拗,瞳色鴉黑,面色亦染了怒意:「拿著。」
王質接過玉棗,觸手溫軟,似活物一般跳動。
柴扉自他身後緩緩打開,不敢多留,王質大步踏出房間。他便沒看見,仙子枯坐,鴉色鬢髮正逐漸褪為雪白。
屋外尋斧,昨日放斧之處唯有一塊銹鐵和一地朽木。王質猶豫著用手去拾,銹末紛紛落下,竟成一抔紅土。巨大的月亮掛在頭頂,看上去甚為不詳。原地躊躇片刻,王質終於踏出山洞。
山洞外面光線極亮,王質只覺目痛,眼前白茫茫如置身冰天雪地。病急亂投醫之下,他打開仙人給的包裹,竟是一件暗色外衣,前朝式樣,似乎正是昨夜仙子手中那件。線腳綿密,視之無縫,身量大小,無一不合。王質心下惶恐,卻無他法,只得把外衣勉強罩在頭頂,灼熱漸緩,方能視物。山中跋涉,只覺得山似這山,又不似這山。本來叢生矮木之處,突然拔起參天大樹。本來盤根錯節之處,卻為巨石和藤蔓所掩。清澗乾涸,桃林消失,一切都如此陌生,如同置身洪荒盡頭。
他憑著記憶走了很久,直到瞟到側前方熟悉的赭紅老棗樹,上面正結著三兩青棗。樹下站了個女郎,左顧右盼的樣子。是自家棗樹不錯,可樹後老宅呢?為何只有她一個?
王質連忙向妻子跑去,而那女郎見他過來,極客氣地盈盈一禮。王質怔住,卻聽她開口:「您見到我的郎君了嗎?我在等我的郎君。」她低頭看著腳邊,神色淡淡,矜持有禮。
王質心頭一寒,眼眶一熱:「你在此等了多久?」
女郎搖搖頭:「……那日郎君進山伐木,當夜未歸。破曉時分下了大雨、發了山洪,阿耶他們就都死了。我,我從很久以前,從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站在這裡,等著我的郎君回家。」
王質沒有說話。
「可否幫我尋郎君?」女郎問他,也許她問過無數個像他這樣的旅人:「他也許是忘了回來的路。而我……我不能離開這裡,我要等他。」
「你的郎君叫什麼名字?」
她怔住,歪著頭不知所措地重複:「我的郎君叫什麼名字?」她搖搖頭:「……等得太久,我忘記了。」
「那,你的郎君生的什麼模樣?」
女郎啞然:「……我竟然等的這樣久……我也不記得了。」
「阿柔,」王質喚她小名:「是我。」
女郎抬頭,帶雨梨花:「你是我的郎君麼?」
王質點頭。
女郎卻搖頭:「我記得郎君是采木人,可是你沒有斧斤。」
「阿柔,」王質哽咽,語不成句:「今日我去山中為你尋郁李,等我。」這是昨日他對她說過的,卻在今日覆上厚厚塵埃的一句話。
女郎若有所悟,終於如釋重負地笑開,像是細長葉中軟軟蘭花:「我記得,我記得的……是了,你是郎君,郎君終於來尋我了。」
王質去拉她的手,女郎站在原地不動。
她輕輕拉開腿邊的長長裙裾:「郎君,我哪裡都不能去。」棗樹細細的根莖在她的小腿上紮根,把她和土地連在一起。
王質驚極抬頭,正要說話,卻見根系間彩色光芒溢出,迅速裹住女郎全身。
「郎君,能等到你,我好高興。」
王質側頭,莫能直視。再看時,女郎已經不見蹤影。唯有身後棗樹樹幹之上,隱隱綽綽一張人臉。像在沉睡,笑意安寧。砍柴被困深山回家後妻子消失,我在門前棗樹中發現她去向。
王質哽咽著跪倒在棗樹下,發瘋一般用手摳樹皮。
和著哭聲,有鮮血沁出來,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
耳存遺響,目想余顏。言不可及,摧心剖肝。
他的女郎就這樣和古老的棗樹沉睡在一起,成了家的墓碑。
最後,他背靠棗樹,擁著外衣,咽下仙子給的血玉。
入口有溫軟綿長的棗香,像是為了這次品嘗等了太久。
王質倒在樹下,似睡非睡。煙氣繚繞當中,他看見自己。不,那人前朝衣冠,像是自己懷中的這一件。那人且歌且行,手持斧斤,山中跋涉,肩上木柴已有一擔。越清澗,穿桃林,亭台當中,有仙人和童子數人,一邊下棋一邊應和他的歌。
那人停下腳步,放下斧斤和柴擔,步入亭中。
「拿著。」幾番棋酒,那人笑著低頭,是個小仙女,見他望來,露出細細一排糯米牙。他接過來,那是一顆棗,顏色赭紅,精巧玲瓏,通體清透,細看才知不是石頭。
他看著她,聲音不覺柔軟:「為你種一棵棗樹可好?」(作品名:《奇異志:爛柯記》,作者:鱷魚啊鱷魚。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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