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石詞《暗香》《疏影》賞析」講座現場
7月22日,商務印書館涵芬樓國學系列講座第18講「姜白石詞《暗香》《疏影》賞析」在涵芬樓書店·商務印書館歷史陳列館舉行。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錢志熙做主題講座分享,近百位讀者現場參加活動。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錢志熙
商務印書館「涵芬樓國學系列講座」由商務印書館主辦,北京師範大學繼續教育與教師培訓學院、中小學(中職)國家教材重點研究基地、北京語言文字工作協會等單位支持。講座活動通過當代名家、名師的講授,幫助學生們掃除文言文閱讀的障礙,引導學生深入理解文本,發現文言文魅力,親近傳統文化,汲取精神營養,建立文化自信。
現場讀者
《周姜詞》新編導言
本書編選者葉紹鈞,即著名語文教育家葉聖陶先生。九十年前編這套《學生國學叢書》,他在宋詞中著重選了《蘇辛詞》和這本《周姜詞》,因為「蘇辛」「周姜」是宋詞「豪放」「婉約」兩派的集大成者。
但半個多世紀來,葉老這一選法並不全被認同。蘇、辛沒問題,婉約派的姜夔也問題不大,而對周邦彥,不僅青年學生,就連許多教師也都相當陌生。語文教材長期不選周詞,因為周詞不寫家國情懷,迴避現實鬥爭,且在音律上辨析入微。這樣,他就成了北宋詞壇耽於逸樂、追求形式主義的代表人物,讀周詞的人少似乎理所當然。這種情形近些年才有所改變。
周詞確乎不寫家國情懷。但詞里不寫,不等於就不關心國家大事、民生疾苦。北宋許多人都把詩和詞的區別看得很嚴。把詞叫「詩餘」,把「依聲填詞」看成寫詩以外的消遣。歐陽修、晏殊都如此,周邦彥也不例外。其實,周邦彥的詩,風骨凜然,與其詞迥乎不同。所以僅據周詞訴相思、敘離恨、寫景詠物而不反映社會問題,就讓他「邊緣化」,實不免偏激。
葉老主張既讀蘇、辛,也讀周、姜,確是持平之論。葉老一稱之「大天才」,一稱之「有詩人的天才」(分別見葉老為《蘇辛詞》和《周姜詞》寫的緒言),評價上有明顯區別。但在「詞」這種文學體裁的藝術表現上,葉老認為蘇、辛的創新固然厥功至偉,而周、姜的貢獻和作用也不容忽視。周、姜精通音律,都是代表當時國家最高水平的音樂家。他們的詞,音律諧美,讓各色人等愛唱、愛聽,在音律上得到美的享受。因此,他們的詞作,在當時紙介傳媒不發達的情況下也能「不脛而走」,影響極廣。葉老在原書緒言里花許多筆墨解說這一事實,是意味深長的。所以如果讀一點蘇、辛,再讀一點周、姜,那麼對宋代詞壇的了解便會事半功倍。這大約是葉老編選《蘇辛詞》和《周姜詞》的初衷。
一般讀者怎樣讀「周姜詞」?葉老在原書緒言里談了很好的意見。但緒言畢竟是九十年前寫的,為方便今天的讀者,還有必要做些進一步說明。
一 關於周詞
原書緒言有個「案例」——談《蝶戀花·早行》。這裡,葉老講了讀周詞的基本方法。周詞不是「寫意畫」而是「工筆畫」,特點是不惜功夫和色彩,「一筆一筆勾勒」。因此讀周詞,就如同「尋味」一幅工筆畫。葉老給我們做出了「尋味」的示範:
烏因月色明皎而棲不定,故啼 ;此外又有殘漏聲,井上轣轆聲。這些聲音驟把離人一夜淒迷、才得合眼的夢魂驚醒,所以兩眸並不惺忪而是「清炯炯」。在未曾合眼之前,別語是萬分地纏綿,別淚是不盡地零落,因此浸漬在枕函里紅綿上的熱淚早已冷了。
這是「尋味」該詞上闋得到的畫幅。葉老是怎麼「尋味」的呢?仔細體察,我們不難推測到以下內涵:「尋味一」——這裡寫了人麼?哦,有人,是剛剛被「喚」醒的人。「尋味二」—— 誰在「喚」呢?原來是鳥兒。是月光太亮,鳥兒不得安眠;或者是井邊打水的轆轤聲把鳥兒吵醒了吧。「尋味三」—— 一個剛被喚醒的人,為什麼不睡眼惺忪,而是「兩眸清炯炯」?只有一個解釋,就是他壓根兒就沒睡踏實。「尋味四」——淚怎麼會是「冷」的?嗯,一定早就在流淚,枕頭裡的棉絮都濕透了,熱淚還不變涼麼。「尋味五」——看來,這分明是難分難捨的兩個人啊!
經過這樣一番「尋味」,然後按詞句順序描述出來的,就凸顯出上面的畫幅。而所謂「尋味」,就是自問:把詞里(每句)寫了什麼、為什麼這樣寫,變成一個個具體問題,一一自行推斷,做出合理的解答。我們不妨把這叫作工筆畫「尋味法」。如能舉一反三,將《少年游》《夜遊宮·秋暮晚景》等也像葉老這麼「尋味」一番,那麼我們讀類似的婉約詞,一定會大有進境。
周邦彥是文學大師。周詞題材雖窄,但形象飽滿,語言穠麗,擅長精雕細琢而時出新意。他寫景詠物佳句極多。如《玉樓春》寫黃昏景色「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蘇幕遮》寫荷花「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六丑》寫薔薇「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都非常出色。有人認為,周邦彥是音律專家,對聲音敏感,如《隔浦蓮近拍》「夏果收新脆,金丸落,驚飛鳥。濃靄迷岸草,蛙聲鬧,驟雨鳴池沼」,八音齊奏,令人回味無窮。周詞善於融化前人意境,尤善以平常話道來,葉老對此特予指出,不可忽視。此外,周詞中一些「長調」,如《蘭陵王》等,結構曲折,靈活自如,而完整性強,也備受後世詞家稱道。
二 關於姜詞
姜夔踵繼周邦彥,但姜詞題材更寬,寫離愁別緒、閒情逸緻,也寫羈旅窮愁和對國家百姓命運的關懷。姜詞的風格與周詞不同,姜很少精雕細刻,往往是疏朗的幾筆,便勾出情致悠遠的畫幅,若也像周詞那樣當作「工筆畫」來讀,就不適宜。所以葉老反覆說明姜詞「淡遠」「清空」的特色,其用意在此。
不過,「淡遠」「清空」這四個字,有時不大好捉摸,這是姜詞比較難讀的原因。這四個字,可以理解為一種情味,一種神韻,一種意境。「淡遠」與「清空」有所不同,但又彼此滲透。
淡遠,就是沖淡悠遠。但沖淡悠遠的詞,也許要「唱」得好,別人才會感覺其妙,如果只看字面,也許就覺得「平淺」,沒太大意思,如葉老舉的《一萼虹》那兩句。但姜詞中只靠「讀」就能讓人產生悠遠之感的佳句也很多,葉老提到《點絳唇》「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無需歌詠,至今膾炙人口。
清空,顧名思義,當然是指清新、空靈,意蘊高遠而不著痕跡。「清新」不難理解,而一涉及「空靈」,麻煩就很多。因為這是一種主觀性很強的、複雜的心理感受。如果就一些佳句來體會,可能比較容易得到共識。除葉老所舉《點絳唇》《長亭怨慢》的例子,還有《小重山令》「鷗去昔游非,遙憐花可可,夢依依」,《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等,都不難讓人領略到「清空」的意味——所寫切實而心緒茫然,目有所見而情無所依,很好地表現了一種外在清新而內心落寞的感覺。
但是倘若把感悟的範圍放大些,比如就整首詞來鑑賞,那往往就很費勁,不僅易生歧義,甚至會得出相反的品鑑結果。姜夔的代表作《暗香》《疏影》就是典型例子。張炎評價極高,葉老則評價極低。葉老認為《疏影》上闋說王昭君化作梅花,體會不出什麼味道,而下闋用宋武帝壽陽公主「梅花妝」故事,雖屬貼切,可是又扯到漢武帝「金屋藏嬌」,不免支離破碎。對《揚州慢》這篇名作,葉老稱讚「小序」和前半闋,而對後半闕則不以為佳。
葉老的觀點源自王國維。王說讀姜詞「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人間詞話》),葉老「緒言」里說的「隔」便是從這裡來的。
當然,有很多人不同意葉老的觀點,認為《揚州慢》下闋是「暗抒」傷痛情懷,是把感慨寫在「虛處」。又如《齊天樂》,寫南宋都城鬥蟋蟀的奢靡風氣盛行,「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為樓觀以貯之」,而詞中卻不明言風氣堪憂,只寫蟋蟀的「哀音」,寫以哀愁之賦而「暮年詩賦動江關」的文學家庾信,寫思婦半夜為徵人趕洗衣服的悲苦,寫世間小兒女的無知,全用側面虛寫來烘托。因此有人說這首《齊天樂》的寄託讓人費解,但也有人說這正是姜詞「無跡可尋」的高妙之處。不過,葉老兼容,並不反對「霧裡看花」,所以這本集子既選了《揚州慢》也選了《齊天樂》。
鑒於「淡遠」「清空」可能有些難說清的地方,所以葉老對一般讀者讀姜詞的建議,主要強調兩條:
第一,低回抑揚地讀(不是大聲朗誦)。這樣,就仿佛在學著姜夔的吟唱而可能獲得些直接感悟,領略些悠遠意境。一定要「低回抑揚」地讀,不怕讀不好。好比哼歌,即使調子不准,也比不哼好。
第二,挑些好句子重點讀。詞里如果有些地方不懂,可暫不管它,而重點玩味那些「情景交融」的好句子,這樣,也會對淡遠清空的神韻有些真切感受。如「鼓聲漸遠遊人散,惆悵歸來有月知」(《鷓鴣天》),如「日暮,更移舟向甚處」(《杏花天》)等,這類情景交融而又不難理解的句子幾乎舉不勝舉。
這兩條建議,切中今天教學中某些弊端,依然很寶貴。
《周姜詞》(商務印書館2018年出版)
「學生國學叢書新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