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就算往死里寫也寫不出第二本《活著》了

2019-08-23   徐老游

節選自雜文集《我只知道人是什麼》,有刪減

作者 | 余華

01

在噹噹購買《活著》的

六成是95後

至於九十年代寫作的變化,《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為什麼在今天如此受歡迎?昨天張清華還高談闊論分析了一堆理由,聽完我就忘了,沒記住,昨天狀態不好。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的感覺是這樣,我當時寫《活著》,有些人把《在細雨中呼喊》視為我寫作風格的轉變之作。是,它是已經轉變了,因為它是長篇小說了。但是真正的轉變還是從《活著》開始的,什麼原因?就是換成了一個農民來講述自己的故事,只能用一種最樸素的語言。昨天我們吃晚飯時,有位出版社的編輯告訴我,她的孩子,十三歲的時候讀了《許三觀賣血記》,喜歡;讀了《活著》還是喜歡;讀到《在細雨中呼喊》就讀不懂了。

她問我什麼原因,我想《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受歡迎,尤其是《活著》,可能有這麼個原因,故事是福貴自己來講述的,只能用最為簡單的漢語。我當時用成語都是小心翼翼,一部小說寫下來沒有一個成語渾身難受,總得用它幾個,就用了家喻戶曉的,所有人都會用的成語。可能就讓大家都看得懂了,人人都看得懂了,從孩子到大人。

我昨天告訴張清華,這兩本書為什麼在今天這麼受歡迎,尤其是《活著》,我覺得唯一的理由就是運氣好,確實是運氣好。我把話題扯開去,《兄弟》出版那年我去義烏,發現那裡有很多「李光頭」。當地的人告訴我,義烏的經濟奇蹟起來以後,上海、北京的經濟學家、社會學家們去調查義烏奇蹟,義烏人告訴他們三個字「膽子大」,就是膽子大,創造了義烏的奇蹟。所以《活著》為什麼現在受歡迎,也是三個字「運氣好」,沒有別的可以解釋。

《第七天》在一個地方比《活著》受歡迎,就是翻譯成維吾爾文以後,在維族地區很受歡迎,已經印了六次,《活著》只印了三次。在中文世界裡,我其他的書不可能超過《活著》,以後也不可能,我這輩子再怎麼寫,把自己往死里寫,也寫不出像《活著》這麼受讀者歡迎的書了,老實坦白,我已經沒有信心了。《活著》擁有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當當網有大數據,前些日子他們告訴我,在當當網上購買《活著》的人裡面有六成多是九五後。

02

收到我寄的簽名書後

朋友在監獄裡過得很不錯

我為什麼寫《第七天》,這是有延續性的。《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之後,長達十年之後出版的長篇小說是《兄弟》。《兄弟》出版的時候,我在後記里寫得很清楚了,中國人四十年就經歷了西方人四百年的動盪萬變,這四十年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寫作,而且我以後再也不會寫這麼大的作品了,用法語的說法叫「大河小說」或者「全景式的」,他們的評論里幾乎都有大河小說和全景式的,法語世界的讀者對這部小說極其喜愛。我看他們的評論都覺得有點肉麻,法語世界是唯一沒有出現批評的書評,一篇比著一篇往好里說。

後來法語世界裡一個重要的報紙,評選二十一世紀前十年的十五部最重要的作品,《兄弟》入選。英文和德文都還有兩三篇批評《兄弟》的,當然這兩個語言里有四五十篇是讚揚的,讚揚的還是絕大多數。他們告訴我,批評的都是漢學家寫的,他們可能受到國內批評的影響。



我三十一歲寫完《在細雨中呼喊》,三十二歲寫完《活著》,三十五歲寫完《許三觀賣血記》,四十六歲寫完《兄弟》。我們這一代作家的經歷比較特殊,我們同時代外國作家的朋友圈不會像我們這麼雜亂。我二十歲出頭剛開始寫作,在浙江參加筆會時,認識了浙江的作家,當時跟我關係最好的兩個作家,早就不寫作了,都去經商了。

我在成長和寫作過程中,不斷認識一些人,這些人一會兒干這個一會兒干那個,他們又會帶來不同的朋友圈,有些人從政,有些人從商,有幾個進了監獄,還在監獄給我打電話,讓我給裡面的獄警寄簽名書,我說沒問題你把地址給我吧,我干過幾次這樣的事。後來那幾個朋友出來都對我很感激,其中一個說我寄了簽名書之後,他們就安排他去負責一本監獄雜誌。他說以前經常被人欺負,他被人欺負的故事這裡我就不多說了。自從他做了監獄雜誌編輯之後,犯人開始拍他馬屁了,因為發表文章可以減刑。所以他很牛,在監獄裡過得不錯。

那些年那些朋友,從商的裡面有的成了億萬富翁,從政的裡面有的做了高官。我們在二十多歲時因為文學和藝術走到一起,後來分開了,各走各的路,這樣的經歷讓我到了四五十歲時寫作的慾望變化了,說白了就是想留下一個文學文本之外還想留下一個社會文本。

03

想留下一個社會文本

於是有了《第七天》

《兄弟》寫完以後,我覺得不夠,想再寫一個,想用更加直接的方式寫一個,於是寫了一部非虛構的書,在中國台灣出版。寫完這本非虛構的書之後,我還是覺得不夠,中國這三十年來發生的奇奇怪怪的事情太多了,我有個願望是把它集中寫出來。用什麼方式呢?如果用《兄弟》的方式篇幅比《兄弟》還要長。

然後呢,有一天突然靈感光臨了,一個人死了以後接到火葬場的電話,說他火化遲到了。我知道可以寫這本書了,寫一個死者的世界,死者們聚到一起的時候,也把自己在生的世界裡的遭遇帶到了一起,這樣就可以用不長的篇幅把很多的故事集中寫出來。


我虛構了一個候燒大廳,死者進去後要拿一個號,坐在那裡等待自己的號被叫到,然後起身去火化。窮人擠在塑料椅子裡,富人坐在寬敞的沙發區域,這個是我在銀行辦事的經驗,進銀行辦事都要取一個號,拿普通號坐在塑料椅子裡,拿VIP號的進入另一個區域,坐在沙發里,那裡有茶有咖啡有飲料。我還虛構了一個進口爐子一個國產爐子,進口爐子是燒VIP死者的,國產爐子是燒普通死者的。昨天晚上收到別人給我發來的一個東西,關於八寶山的,八寶山有兩個公墓,一個是革命公墓,一個是人民公墓,革命公墓里葬的都是幹部,人民公墓里葬的都是群眾。那裡還真有進口爐子,還是從日本進口的,燒起來沒有煙,全是高級幹部在裡面燒的。我寫進口爐子時是瞎編的,我不知道有進口的,我沒考察過,沒想到真有。八寶山裡面也是有等級制的,夫妻不是同一個級別的不能葬在一起,而是葬在不同的墓區。

「死無葬身之地」在我寫「第一天」的時候就出現了,當時我知道這部小說可以寫完了。我現在比較擔心的——事實也正是如此——就是「死無葬身之地」翻譯成其他語言之後不是這樣了,已經不是我們中文裡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把社會事件集中起來寫,需要一個角度,這個角度在《第七天》里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從一個死者的世界來對應一個活著的世界。假如沒有死無葬身之地的話,這個小說很難寫完,一方面是不知道寫到最後是怎麼回事,有了「死無葬身之地」之後也就有了小說的結尾;另一方面是很多故事可以集中到一起來寫,死者們來到死無葬身之地的時候,也把各自生前的遭遇帶到了一起。

04

永遠不要被自己更願意

相信的東西所影響

那天的討論會上,張清華以讚揚的口吻說了一句我在北師大的入校儀式上說過的話「我永遠不會放棄對真理的追求」。雖然很矯情,但是他很感動。

我說這句話是有前因後果的,當時我和兒子一起——他高中畢業準備去美國上大學——在家裡看了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看完之後我們一起討論,最後的結尾讓妓女替女學生赴死讓我們反感,難道妓女的生命就比女學生低賤?當時我兒子說了一番話讓我很吃驚,孩子的成長讓父母無法預料。

他說的是羅素接受英國BBC的採訪,記者最後請他對一千年以後的人說幾句話,有關他的一生以及一生的感悟。羅素說了兩點,一是關於智慧,二是關於道德。關於一,羅素說不管你是在研究什麼事物,還是在思考任何觀點,只問你自己,事實是什麼,以及這些事實所證實的真理是什麼。永遠不要讓自己被自己所更願意相信的,或者認為人們相信了會對社會更加有益的東西所影響。只是單單地去審視,什麼才是事實。

當時我兒子基本上把羅素的話複述出來了,我的理解就是永遠不要放棄對真理的追求。當然我兒子的複述比我說得好多了,我這個說得很直白,我的是福貴說的,他的是羅素說的。接著我兒子說張藝謀已經把自己的想法當成真理了,然後說我也到了這個時候,要小心了。

確實,當一個人成功以後,很容易把自己的想法當成真理。那麼真理是什麼呢?我今天不是對在座的老師說,是對你們學生說,真理是什麼,真理不是自己的想法,也不是你們老師的想法,真理不是名人名言,也不是某種思想,它就是單純的存在,它在某一個地方,你們要去尋找它,它才會出現,你們不去尋找,它就不會出現。或者說有點像燈塔那樣,像飛機航道下面的地面雷達控制站,它並不是讓你們產生一種什麼思想之類的,它能做的就是把你們引向一個正確的方向,當你們去往這個正確的方向時,可以避免觸礁或者空中險情。真理就是這樣一種單純的存在,你們要去尋找它,它才會有,然後它會引領你們。

2017年4月19日 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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