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萬畫作:我打開了高官丈夫的潘多拉盒子

2019-05-13     知音

陸蕪晨

那天清晨,在車流如織的馬路上,林青玉騎著一輛自行車上街買菜,迎面而來一輛老舊的電動車。坐在車后座的那個人,讓她心中隱密的堅冰忽然炸裂。對方身著考究的西裝,抱著他出事前收到的LV商務包,與小電驢坐騎的排場格格不入。

本文為作者採訪所得,以第一人稱寫成。

1

我叫林青玉,1976年出生於福建省福州市閩侯縣。1999年,我從福州市一所普通大專的藝術設計專業畢業後,進入一家報社所屬的廣告公司任平面設計師。

在那裡,我認識了楊立俞。楊立俞比我大5歲,他是報社的金牌記者,也是個熱血青年。他追查過地溝油、黑作坊,採訪過類似鞭炮廠爆炸案等棘手題材,暗訪、臥底、被關過小黑屋的事兒統統沒錯過,天天過著24 小時On Call的生活。

在那個紙媒盛行的年代,他靠執筆行天下。我愛才,愛不羈的靈魂,他恰好都有。

他會寫情書給我:「我把月亮戳到天上,天就是我的。我把腳踩入地里,地就是我的。我把唇壓進你的臉龐,你就是我的。」那時,我並不曉得作家馮唐。楊立俞寫的馮式情話,很快俘獲了我的心。

剛結婚時,我們租住在報社附近的一套舊公房內。晚飯過後,他埋頭寫報道,我調好色盤,搭好畫板繪畫。至今,我都還記得,暖黃色的燈光打到他聚精會神的臉龐上,有一種莫名的魔力讓我著迷。

我從小喜歡畫畫,高中時文化課不好,靠走藝術生的路子才上了大學。一路跌跌撞撞,也沒忘了這愛好,閒暇時總畫些油畫和水彩畫。業餘時間,我參加畫友的圈子,還被介紹到三坊七巷的一個字畫店,提供一些不署名的字畫,換些零花錢。

我的詩情畫意,碰撞著他的烈火如歌。戀愛了半年,我們結婚了。2000年底,我們生下女兒,還東拼西湊,買了一套二手的兩室一廳。在柴米油鹽和繁重的生活壓力之下,楊立俞筆寫天下的豪氣慢慢地泄了下來。

記者生涯的第七年,他跟了半個多月的一起特大拐賣兒童案的報道被壓了下來。壓稿子的領導是昔日同級資歷稍淺的同事,他憤怒地決定棄文從官。

2001年,楊立俞靠著名牌大學高才生的學歷和一身才氣,很快進入機關單位工作,並幸運地一路順風順水。2007年,他被提拔為某地級市的副廳級幹部。

楊立俞不再是從前的楊立俞。自從走上了仕途,他徹底放下了筆。不知是環境浸染,還是本性如此,人到中年的他放下了「金戈鐵馬」的闖勁,碌碌功名倒成了他不懈的追求。

2

有天晚上,楊立俞應酬飯局回來,拿了一套阿瑪尼西服和LV商務包。西服布料考究,淺灰色調也很高級。「就這套,十二萬,人家隨便送送。阿發那小子,我們大學時是上下鋪兄弟,澳門混了十幾年倒騰了兩個賭場,發大財了不說,還黑白兩道通吃,連我領導都高看他一眼。這世道,真是錢權當道啊!」他感慨道。

此後,為了感謝栽培自己的領導,楊立俞也開始挖空心思送禮。可是,由於他過去幾年只是在清水衙門裡做事,撈油水不易;也見過諸多落馬高官的案例,基本上不肯接受別人送來的錢。

2007年年關,楊立俞想給領導送禮,可是他的那點工資,只夠我們一家的開銷。於是,我把自己賣畫存下的5萬元給他,他買了一塊壽山石印章送給領導。

彼時,壽山石市場火熱。「一克田黃十兩金」的地步,我們花了5萬元也僅僅只買了一小方刻著古獸的芙蓉石印章。領導打開錦盒,只稍稍瞥一眼又合上,簡單詢問他的工作情況,意味深長地說:「立俞啊,以後人來就好,禮就別送了。」

楊立俞在我面前琢磨了一晚,最終得出結論:「送得太少了。」每月只拿幾千塊工資的他如坐針氈,「人都說權力過期作廢,我不能再這樣下去,得開發一點收入。」

我不安地勸他:「我們現在就過得蠻好,而且你現在的工作也比過去做記者安穩舒服太多了,千萬不要做犯法的事啊……。」

「跟你說多無用,我有那麼蠢嗎!怎麼可能犯法?快睡吧。」他很不耐煩,用訓斥秘書小王的語氣讓我閉了嘴。

3

2008年初,一位沒見過面的遠房表哥,也是某房地產開發集團的老總李義其,來家中拜訪楊立俞。李總帶來了高檔的水果禮盒和海鮮乾貨,以及剛空運過來的陽澄湖大閘蟹。

從厚禮和濃濃的鄉音中,我得知,他是來找楊立俞幫忙批一個項目:「我們區的舊城改造業務,您看能不能幫忙通融下?事成後,絕不讓您吃虧。」

楊立俞略略推辭道:「李哥,不好意思,這個項目我說了也不算啊。」李總不慌不忙,不再提這事,只是推杯換盞,講些家鄉趣聞。

在路過我的工作室時,李總看見了我掛在牆上的油畫,立即驚呼此為佳作。那是我在女兒三歲時為她畫的肖像。穿紅色裙子、頭戴紅色蝴蝶結頭飾的小公主,肉嘟嘟的小臉非常可愛。

楊立俞笑了笑說:「這是小女三歲時,我愛人給她畫的。手法稚嫩,只留個紀念。」李總駐足不前,拿下眼鏡擦了擦,戴起來對著畫作看了又看:「惟妙惟肖啊!不知可否把這幅畫轉賣予我,作為我愛人的生日禮物?她喜歡女娃娃,可惜一連生了兩個男孩,都沒能如願。想必這幅畫,她一定會很喜歡。」

「不,不,這是我練筆的拙作,實在拿不出手。」 我趕忙推辭,心中實在不願意為了幾百上千的一點錢,把我心愛的這幅畫賣掉。

李總仍然留戀地看著畫,轉頭看了看我:「我出一個合適的價格,不敢說多,我現在就把購畫款拿來,可否請你們忍痛割愛?」他不顧楊立俞的推辭,讓秘書從袋子裡拿了一個牛皮紙袋說:「這是我打算給愛人買禮物的錢,剛好買這幅油畫。」

楊立俞見對方如此堅持,就鬆了口:「如果李哥喜歡,就送給李哥好了,怎麼能拿錢呢?」李總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多謝兄弟肯忍痛割愛,還請兄弟不要嫌少。我還有急事,得先走了。」他讓秘書把畫簡單打包,就匆匆離開了。

等客人走後,我們打開紙袋,看到裡面厚厚的二十萬元人民幣,十分驚訝。以我的水平,這樣的油畫市價只能賣個幾百元,最貴也頂多一千五足矣。看到這堆白花花的鈔票,我有點眩暈,真的是我的畫太好了嗎?

我自問沒有這麼高的水平,有點慌,問楊立俞是否要把這錢送回去。沒想到他卻很鎮定,抱住了我:「這是你畫的畫換來的。我看那些畫廊里的名家,也不一定畫得比你好。相信你自己,這是你的勞動所得。」

4

很快,楊立俞立馬給李總的項目批了通過。他花了十八萬,又給領導尋了一對壽山桃花凍的博古擺件。領導拿著石頭看了又看,頻頻點頭:「三月桃花,散落水中,似動非動,如花飄靜水。好石頭……」

沒多久,厚禮的效果達到了。楊立俞很快被提拔到更重要的職位上。李義其在拿到項目後,又來到我家,看中了我的另一幅油畫《向日葵中的少女》:「青玉老師的畫真是自成一派,上次我送給夫人的畫作,她很喜歡,讓我再買一幅。」

此後,李義其還帶了一位企業家,準備買我的油畫《少女·飄》。兩人在我的工作室內欣賞了很久,不斷讚美:「真是好!青玉老師果然是油畫少女派的實力畫家,我們現在能買到簡直太賺了!」他們走後,一共留下了五十萬元。

這錢顯然來得太容易,好像一下子打開了楊立俞的潘多拉魔盒。藝術品價格沒有標準,這樣的交易遠比直接索要錢財安全得多。

商人們不遺餘力地誇獎我的畫作,真金白銀地買走,讓楊立俞都快相信我的水平了。他鼓勵我精進油畫技巧,還花兩萬元學費,為我專門請了個中央美院退休的教授,給我一對一指導油畫。

此後,老闆們爭相踏破門檻,前來尋求征地拆遷、優惠政策等方面的幫助。來買畫的人更是絡繹不絕,頗有些洛陽紙貴的味道。

我的畫作水平不斷「上升」,其中一幅《童話女孩》的畫作,更是賣到了108萬元。可我異常心虛。我知道,我的水平在同行人看來,實在不值這麼多錢。

有一天,我夢見楊立俞給我辦了一場畫展,圈子裡的一個落魄畫家拿著幾瓶墨水往畫上潑,罵我靠男人上位,敗了畫壇風氣,還揚言要舉報我的高官老公。我從夢中哭醒,告訴楊立俞不要再賣我的畫了,席夢思床底下那幾大摞現金已經完全夠咱們花了。

楊立俞卻只是睡眼惺忪地安慰我,讓我繼續睡,「你要相信你自己,他們願意花這錢買,你怕什麼,睡吧……」

5

不久,楊立俞又花了一些錢,請人給我做了幾次人物專訪,把我包裝成一個獨立個性、富有詩意和夢想的女畫家;又動用一些關係,把網上不利於我的言論全部刪除;甚至還打算讓我從廣告公司辭職,自己開設一個藝術工作室。

可是,由於我陸續做了好幾次被同行辱罵的夢,我開始怯於作畫。拿起筆來,我的手指發抖,覺得自己無法再畫出可愛的小孩、純潔的少女、靈動的精靈來。我不肯再多畫了。

2009年,楊立俞讓我再畫一幅油畫,說要賣給LM集團的老闆。這次他打算賣300萬元,所以這幅畫的畫幅一定要夠大,用色一定要豐富。

由於我實在不情願,畫出的作品連楊立俞都不滿意:「你這畫的是少女嗎?這樣的畫,怎麼拿去換那300萬啊?你用腦子好好想想,你現在是畫家了啊,這畫能拿出去見人嗎?」

「夠了!我的畫值不值錢,你難道不比我更清楚嗎?」我受夠了楊立俞的自以為是,他遲早會毀了我們的家。

我乾脆擱筆不畫了,楊立俞腦筋一轉,開始在文化圈、文玩圈裡混得風生水起。他玩起了壽山石、翡翠、手串、核桃、古董等文玩,還專門在一個高檔小區里租了一套房子,用來存放藏品。

冥冥中,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拉著楊立俞走向慾望的深淵一去不復返。他收藏文玩並不是真收藏,只是用文玩替代了畫作,玩的還是同一種套路。到後來,他乾脆開始主動向企業主去要錢,不給錢就不辦事。

6

如果是不給面子的企業,會被楊立俞穿小鞋,甚至被整破產。我更聽聞,他儼然視我為黃臉婆,帶著鶯歌燕舞穿梭於不同的酒局,早已把我的體面埋葬。

我堅決地要帶著女兒與他離婚,他卻顧及政治前途,不肯簽字。

2010年,楊立俞在翡翠店認識了一個女人,並發展成情人關係。那女人懷了楊立俞的孩子,經過B超鑑定,是個兒子。她母憑子貴,竟多次發簡訊辱罵我和女兒,這讓我的婚姻非離不可。

然而,「空手套白狼」的遊戲玩多了,也有大意的時候。翡翠店女人學會了楊立俞撈錢的方式,以楊立俞的名義向一位鋼鐵廠老闆收受賄賂。

那老闆先後向女人轉帳80萬元。等錢到帳了,楊立俞才發現,大罵了女人一頓。原來,那位老闆之前被楊立俞穿過小鞋,轉帳這事立馬被對方抓住了把柄。

楊立俞當即同意和我簽署離婚協議。他把西郊新買的房子和老房子都留給了我,老房子借他暫住。床底下讓我做噩夢的現金,我一分錢也沒要。

不到兩個月,東窗事發。鋼鐵廠老闆由於環保問題被罰得幾近破產。他抱著魚死網破的決心,舉報了幾位高官,其中就包括楊立俞。錄音、轉帳流水、照片等,證據充足,無可辯駁。

最終,楊立俞被查出收受他人錢財1200餘萬元,壽山石二十餘件。他被當地法院判處了10年有期徒刑,並處罰金200萬元。

7

我們居住十多年的老房子裡,楊立俞收斂來的財物悉數被沒收。不知為什麼,竟然遺漏了那套阿瑪尼西裝和LV手袋。我把他留下的東西,交給他遠在鄉下的母親。從此,前塵往事都將放下。

我依舊在廣告公司上班,獨自帶著女兒學畫,重新拾起了畫筆,後來自己開了一個油畫班。歲月的浸潤之下,我的畫藝精進,居然得到了業內人士的認可,不少畫作還入選了市區的大展。

八年後,楊立俞提前出獄。聽人說,他現在在保險公司上班,去找賣翡翠的女人認兒子時,被人趕了出來。

那日,狹路相逢。他看見我,凝視我,然後又低下了頭。

我還記得從前的每個夜裡,他在燈下激揚寫字的背影,汗水滲透T恤,溢出真實生活的質感。有時會想,當日如果不賣畫給李總,結局會不會不同?

居廟堂之上,不如曳尾泥中。若還能回到當年,我一定告訴他,我們只做尋常夫妻,便是福氣。

編輯:魯媛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7OThQmwB8g2yegNDq9uB.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