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2月,黑龍江巴彥縣興隆鎮糧庫的一位退休工人李老漢,遇到了心事,他在家裡背著手一圈圈轉悠,一會嘆氣,一會皺眉。
兒子小李在一旁看著著急上火的老爹,只是耷拉著腦袋,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嘴裡嘟囔著:「那人家不要咱,咱能有啥辦法……」
原來是李老漢一心想要送兒子去部隊當兵,卻得到了兒子落選的消息,聽到消息後的李老漢就這樣在屋裡轉悠一整天了。
兒子也不是特別想當這個兵,現在是市場經濟了,只要肯吃苦耐勞,幹什麼不養家餬口,他實在不明白老爹到底糾結個啥。
正在兒子滿腹牢騷的時候,只見李老漢突然站住了腳步,急沖沖走到自己面前,說道:「收拾東西,明天我買票去關里,老子豁出去這張老臉,也得把你送到部隊當兵去……」
兒子聽到父親這番話,當即覺得好笑:「爸,您是不是氣糊塗了?咱就是個普通老百姓,哪裡能跟部隊說得上話?」
面對兒子似乎帶著不屑的話語,李老漢有些惱怒,但是他沒有發作。
讓兒子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李老漢真的去了河北,更沒想到老實巴交的父親還真的有能耐把自己送進了部隊。
從黑龍江到保定,需要坐很長時間的火車,還要倒車,沒出過遠門的李老漢幾經周轉,終於來到保定38軍某部政治部接待室,見到了秘書處的謝幹事後,李老漢激動的拉住了謝幹事的手,說道:「可算是找著你們了!」
謝幹事仔細看了看眼前這個頭髮胡茬都已斑白的老人,確定不認識、沒見過,有些尷尬地問道:「老爺子,您是哪位?到這裡有什麼事情?」
李老漢明顯有些激動,說話也沒有什麼邏輯性,大概意思就是自己的兒子想要當兵,但是卻落選了,自己沒啥願望,就希望自己的兒子能當兵。
謝幹事對於李老漢的訴求有些不置可否,參軍的事情一般都是負責徵兵的部門去做,理論上部隊是不好干預的。
因此,謝幹事還是建議李老漢去跟具體負責徵兵的部門溝通,李老漢有些著急了,突然從自己的行李包中掏出自己的殘疾證和發舊一本小學語文課本,然後說道:「我叫李玉安,是38軍團三連的老戰士。」
然後他將那個發舊的小學課本打開,翻到那篇《誰是最可愛的人》說道:「就是這個松骨峰戰鬥烈士名單中的李玉安,我還活著……」
聽到李老漢的這句話,傳達室內的同志都錯愕不已,烈士還活著?
《誰是最可愛的人》是一篇很有名的課文,是作家魏巍從朝鮮戰場歸來後所寫的文章,最早刊登於《人民日報》,後來選入語文教科書,影響了幾代中國人。
謝幹事聽到這「松骨峰戰鬥英烈還活著」的消息,有些振奮,同時他也意識到事情的重要性,不敢有絲毫懈怠,第一時間將這個情況上報。
軍史辦公室的主任李淼生親自接待了李老漢,向他了解情況,經過認真核查、再三確認後,終於確定了這位老人就是三連副班長李玉安。
在核實了李玉安的身份後,在全團的慶功大會隆重地介紹了李玉安同志,並號召全體同仁向這位深藏功與名40年的「活烈士」致以崇高的敬意。
除此之外,38軍有關部門,還派人親自去了解了他兒子的參軍事宜,在符合條件的情況下,接受他參軍入伍。
那麼,這個李玉安到底是何許人也?為何明明活著卻上了烈士名單?
李玉安是個苦孩子,出生於1924年,正是在那個軍閥混戰、命如草芥的年月里,李玉安是靠著父母嘴裡擠出來的野菜和麥麩活了下來。
為了活命,15歲去了黑龍江的巴彥縣務工,看著滿目瘡痍的舊中國,哀鴻遍野,李玉安知道忍辱偷生並不能獲得永久的安寧,他要去戰鬥,為打破舊制、拯救黎民去戰鬥。
1946年,22歲的李玉安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因表現優異,於次年火線入黨。
在解放戰爭中有著不俗的表現,在四平會戰中榮立一等功;在遼西會戰、平津戰役都立有戰功;渡江戰役時更是再立一等功。
李玉安跟著部隊,從東北到廣西,一直奮勇抗敵,大大小小立了10次戰功。
歷盡千難萬險終於迎來了新中國成立,李玉安本以為要從此馬放南山,回家務農,卻不想抗美援朝戰爭爆發了。
為了保衛祖國邊境的安全,李玉安又扛起槍,加入到中國人民志願軍的隊伍中,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馳援朝鮮。
李玉安所在的部隊正是人民志願軍38軍,他是112師335團1營3連的副班長。
1950年11月30日,抗美援朝第二次戰役打響時,志願軍38軍112師奉命穿插到三所里、龍源里、 松骨峰,成功切斷了敵人的後路。
南逃的潰軍為了求生,北面的敵人為了救援,都瘋了似地撲向了112師。
腹背受敵,且對方還是裝備精良的美軍,112師的處境是無法言喻的艱難,後來人形容那場戰鬥最常用的兩個詞彙是「天昏地暗、血肉橫飛」。
李玉安所在的335團1營3連守衛的松骨峰是美軍武力爭奪的重點地區,當他們趕到的時候,敵軍也剛好到達,眼看美軍就要從汽車路上開過去。
緊要關頭,李玉安等戰士占領了路邊的一個低矮的、光禿禿的小山崗,靠著僅有的步槍和自己的血肉之軀,阻擊南逃的美軍。
當時美軍發動了32架飛機、18輛坦克、幾十門榴彈炮、上千名步兵向松骨峰發起了進攻。
炮彈一顆接著一顆落下,很快三連的陣地就成了一片火海。
三連戰士邢玉堂不幸被掉落的汽油彈砸中,頓時身上成了一團火球,他抱著槍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都沒能將火壓滅。眼看自救無果,他拼著最後一口氣奔向了敵人,用刺刀挑死幾個落荒而逃的敵人後,又抱著一個敵人的脖子,死死咬著他的耳朵,一起滾下山去,用身上的火焰,與敵人同歸於盡。
副班長井玉琢等十多名戰士也被汽油彈燒的全身都是火焰,他們像一條條火龍衝進了美軍隊伍,抱著敵人滾下了山崖……
熊官全打完最後一梭機槍子彈、李玉安打完最後一排衝鋒鎗子彈,兩個人端起沒有子彈的槍枝,衝進敵人群中……
松骨峰一戰,3連打得相當慘烈,炊事員、通信兵都參加了戰鬥,排長犧牲了,班長頂上去,班長犧牲了,戰士頂上去。
沒有人安排,沒有人監督,3連戰士靠著中國軍人自覺自律的高貴品格和鋼鐵般的意志,頑強廝殺、英勇奮戰,在敵我實力懸殊的情況下,血戰了8個小時,打退敵人五次瘋狂反撲,擊斃敵人600餘人,3連160名戰士,戰至最後7人!
次日,即1950年12月1日,112師師長楊大易親自去了3連陣地,久經沙場的他看到3連戰士犧牲的慘烈場景都不禁紅了眼眶。
陣地上敵人的屍首和打碎的槍枝彈藥殘骸無不在喧囂著戰鬥的慘烈。
英勇就義的3連士兵,有的還緊緊握著敵人的機槍,有的手裡握著手榴彈,還沒拉環,卻沾滿了敵人的鮮血,有的嘴裡叼著敵人的半塊耳朵不肯松嘴……
戰士邢玉堂身上的火焰還沒有熄滅,他還死死地抓著敵人的屍體,牙齒和指甲都深深嵌在了敵人的肉里……
跟隨楊大易師長一同前往3連陣地的還有作家魏巍,看到陣地前沿的幾百具美軍屍體和3連戰士犧牲時仍舊保持著戰鬥的姿態,3連160名戰士只剩下了7人,魏巍心靈受到了很大觸動。
因為倖存的七名戰士都受了很嚴重的傷,無法接受採訪,魏巍從當時處於3連陣地上方、目睹了3連戰士頑強抗爭的營長處了解到戰鬥的過程,寫下了那篇家喻戶曉的《誰是最可愛的人》,在文章中,魏巍寫道:
假若需要立紀念碑的話,讓我把帶火撲敵及用刺刀和敵拚死在一起的烈士們的名字記下吧。他們的名字是:王金傳、邢玉堂、胡傳九、井玉琢、王文英、熊官全、王金侯、趙錫傑、隋金山、李玉安、丁振岱、張貴生、崔玉亮、李樹國。還有一個戰士已經不可能知道他的名字了。讓我們的烈士們千載萬世永垂不朽吧!
魏巍的這篇《誰是最可愛的人》得到了毛主席的高度讚許,指示全軍刊發,並選入教科書,李玉安等烈士的名字因此載入史冊、被世人傳頌。
包括魏巍在內的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誰是最可愛的人》中那個在松骨峰阻擊戰中端著刺刀連風帶火撲向敵人、英勇犧牲的志願軍戰士李玉安還活著,在抗美援朝結束的40年後出現在了大眾視野里。
活著的人怎麼就上了烈士名單,或者說犧牲的烈士怎麼活過來了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原來,李玉安在抱著必死的決心,端著刺刀沖向敵軍後,意外在敵人屍體堆里找到了一桿卡賓槍,拿著這把槍,他又擊斃了七名敵人,可自己也在混戰中被敵人擊中,昏死過去。
11月30日當天晚上,正好有一個朝鮮人民軍的戰士路過,發現屍體堆中的李玉安還有氣息,就把他背到了附近朝鮮老鄉的空房子裡。
第三天李玉安又被押送戰俘途經此地的兄弟團戰友,送到了十八里地外的師部衛生所。
檢查後發現,李玉安的身體雖然中彈,並被打斷了兩根肋骨,並造成脊椎骨劈裂,所幸醫生在山洞衛生所里緊急給李玉安進行了手術,最終保住了李玉安的性命。
無奈醫療條件有限,李玉安出現了膿胸,休養一個月沒見好轉,一直處於昏迷狀態,1951年初李玉安被送回國接受治療。
魏巍到達3連陣地的時候,並不清楚後來發生的這一切,向魏巍講述戰鬥過程的營長也不知李玉安死裡逃生的經過,都以為他犧牲在了戰場上,並把他填入到烈士申請名單中。
當時戰況十分激烈,每天都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再加上信息不通暢,出現這樣的誤會也是正常的。
隨著《誰是最可愛的人》文章在全國流傳,李玉安也逐漸知道自己上了教科書的事情。
大概是1960年的一天,鄰居的孩子拿著語文課本問他「李大爺,《誰是最可愛的人》里的李玉安說的是你嗎?」
李玉安沒有讀過那篇文章,並不知道魏巍寫的是3連的戰鬥情景,只以為是巧合,畢竟在抗美援朝戰場上,有太多的人值得歌頌,因此李玉安搖著頭說:「可能重名吧。」
直到1964年,李玉安去縣裡換殘疾證的時候,遇見了老戰友王久海,王久海見到他驚得一時失語,緩過神來他呼喊道:「老李,你還活著啊!我們都以為你在朝鮮犧牲了,追悼會都開了,都把你當烈士了。」
李玉安恍然大悟,回到家特地讓女兒給自己讀了《誰是最可愛的人》,他一聽,講得就是自己在朝鮮松骨峰打仗的事情,犧牲的戰友名字都對的上,那這個李玉安說的真就是自己啊,往事湧上心頭,這硬漢也不禁有些哽咽。
讀完課文,看著恍神的李玉安,女兒問他:「爹,書上說的李玉安是你嗎?」
讓人沒有想到的是,李玉安卻淡定地說:「同名同姓的多著哩!爹哪有那個本事啊!」
在得知自己的身份後,李玉安卻沒有站出來澄清,而是將這個秘密隱藏了下來,用李玉安自己話說:
「我張不開這個嘴。我怕人家說自己吃老本。再說,你的成績都寫出來了,組織、人民沒忘咱,夠意思了……我這條老命是黨和同志們給的,負傷後,經常處於昏迷狀態,是同志們把我抬下火線,是黨給我治療,派人護理,我才活過來,全連 100 多人就剩我一個,想著死去的戰友為黨和人民,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我能活著有家有口有工作,就應該知足了,我沒臉向黨邀功請賞。」
李玉安也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懷揣著感恩之心,默默為國家奉獻自己的一生。在自己的崗位上努力耕耘,不計回報。
1951年初,李玉安被送到了牡丹江的一間坡兵站醫院,後被轉入中南軍區陸軍醫院,前前後後做了八次手術,昏迷了五個多月。
經歷了漫長且痛苦的治療過程,傷口癒合了,可是戰爭對身體造成的傷害是不可逆的,他的身子骨再不似從前,下雨濕氣重的日子,全身都會酸痛難忍。
即便如此,李玉安還是想要回到朝鮮前線,無奈身體落下殘疾,只能復員回家了。
1952年退伍後,他拖著傷殘的身體,回到了巴彥縣,被安排到興隆鎮糧庫當工人。
自此,李玉安深藏功與名,對於過去的戰功是絕口不提,做起了普普通通的工人。
最難能可貴的是,無論在什麼崗位上,李玉安都能自覺地以共產黨人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為國家分憂、為集體解難,從不計較個人得失。
初到糧庫時,糧庫領導看他重傷初愈,便安排他去當糧庫警衛,讓他輕快點,不過李玉安可絲毫沒有怠慢這份工作。當時糧庫的本地工人和外地工人矛盾越演越烈,李玉安主動去調解,廠領導看他這麼積極,又挺有號召力,乾脆將化解工人矛盾的任務交給了李玉安。李玉安也不辱使命,真誠耐心地給工人做思想工作,終於化解了工人之間的矛盾。
李玉安從事最久的崗位、也最考驗人心的崗位就是檢斤員,糧庫收的糧食都要由檢斤員過秤報數,抬抬秤就是他一抬手的事情。有了這樣的職務之便,便經常有一些售糧戶給他送些豬肉粉條之類的,讓他在過秤時「抬抬手」。
遇到這種事情,李玉安都是眼睛瞪得溜圓,厲聲喝道:「別整這事啊,麻溜把東西拿走,想讓我幫你占公家便宜,門兒都沒有!」
時間長了,檢斤員李玉安「油鹽不進」的名號在售糧戶中間都傳開了,也就不敢打走他後門的主意了。
糧庫的領導都感嘆地評價他「就是一桿公平秤」,李玉安在糧庫做檢斤組組長時,每年經手的糧食超過五千萬公斤,從未出現過紕漏。
李元安剛復員時的工資是46塊,1965年漲到52塊5,1984年漲到59塊5,直到退休,他的殘疾等級只定了三等甲級,補助只有30塊,76年漲到70塊,88年漲到108元。
微薄的工資加上可憐的補助,這100多塊就是李玉安一家的全部收入,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
其實在職期間,他有過幾次調工資、申請困難補助的機會,他都讓給了更困難的工友,連調房指標都讓了出去,一家八口一直擠在工作之初分的狹小擁擠的茅草房裡,一擠就是三十多年。
儘管生活得如此艱辛,李玉安從未向組織伸過手,要過待遇。
若不是想讓兒子繼承自己未竟的事業,繼續用青春熱血乃至生命保家衛國,李玉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承認自己的身份。
李玉安如此這般兢兢業業、克己奉公、無私奉獻,這正是一位共產黨人的高貴品格啊!
「烈士」李玉安還活著的消息在90年代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各種獎章、榮譽稱號雪花般紛至沓來。
李玉安這位無名英雄也成了機關團體、學校講座的座上賓。李玉安很珍惜這些機會,晚年的他將這些講座當成自己的戰場,宣揚犧牲戰友的英雄事跡,勸勉年青一代珍惜前輩用鮮血換來的新中國,鼓舞兒孫輩努力向上,擔起建設新中國的重任。
1994年,李玉安作為全國英模參加國慶觀禮時,有人問他有什麼未竟的心愿時,他說了兩件事,一是回老家給雙親掃墓,儘儘孝心;二是想湊點錢,給家鄉父老修條路。
問道他自己呢,他只是笑了笑,沒有隻言片語。
在新中國誕生的漫漫長路上,李玉安不是個例,他是千千萬為新中國傾盡一生的革命前輩的縮影。正如魏巍先生在《誰是最可愛的人》中寫的那般:「他們的品質是那樣的純潔和高尚,他們的意志是那樣的堅韌和剛強,他們的氣質是那樣的淳樸和謙遜,他們的胸懷是那樣的美麗和寬廣!」
沒錯,他們就是最可愛的人,是值得我們永遠尊敬、永遠緬懷的革命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