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書」的最後一張面具也被揭了下來,審丑就是反傳統?
丑書的理論基礎主要是兩點,一是西方現代派藝術理論,二是古代民間書法和碑版簡牘。丑書出現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叫「流行書風」和「現代書風」,大眾俗稱為「丑書」。藉助歐美現代派的理論架構,定義書法的「前衛性」,打破傳統書法的評價標準,以形式構成代替傳統書法的文質內涵,改變中國書法的發展軌跡。利用西方現代派理對漢字的誇張、變形,有意或無意間暗合了現代派的審丑標準。
西方現代派的藝術表現技法,主要特色是用奔放粗野的線條,扭曲誇張的形體,強烈的色彩,來表現對客觀世界的主觀感受,表達部分或全面地反對傳統的主張。特別是未來派,激進的認為人類的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都是腐朽的殭屍,全盤否定傳統文藝的價值。抽象派傳達的往往是具有反叛的、無序的、以虛無代替超脫的特異感覺。比如傑克遜·波洛克的「行動繪畫」,具有鮮明的抽象表現主義特徵。其創作過程與某些丑書「大師」的做派很類似,作畫沒有固定位置,不作事先規劃,在畫布四周隨意走動,構圖設計沒有中心,線條錯亂,結構無法辨識。現代派在藝術表現上常採用的是拼湊、自相矛盾、模糊性等方法,各個流派或多或少的都有否定傳統文藝的傾向,有的甚至是破壞一切、否定一切。作品形象呈現出令人難以理解的怪誕荒謬,企圖擺脫一切古代傳統文化藝術的痕跡,否定一切傳統藝術的觀念和規律。
西方現代派藝術思潮主要是繪畫理論,實際上是一種頹廢哲學,與中國書法本身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藝術範疇。丑書在理論上抄襲歐美現代藝術哲學,通過反書法傳統,以實現「非漢字化」的企圖。書法以漢字為基礎,沒有漢字也就沒有書法,既然「現代書法」以「非漢字化」為理論主張,已經超出了書法的文化邊界。
歷史上並不存在丑書傳統。雖然古人的作品未必都是上乘的書法藝術創作,但是其價值從來沒有突破審美的底線,傳達的皆是高雅的文化品味,力求人人能夠欣賞。書法藝術的文化價值為其主要的、第一位的價值,必須具有普遍的審美性才能實現其藝術訴求。我之所以旗幟鮮明地反對丑書,就在於其割裂和偏執,對丑的張揚,背離了中國文化重傳統與實踐的基本品格。
作為西方藝術理念,「丑」有其特定的指涉,不能簡單地與中國文化嫁接。傳統書論中關於「丑」的論述,古人所謂的「丑」,是針對厚重、粗曠、蒼茫的格調而言的,相當於陽剛之美,與之對應的是「妍」,是陰柔之美。傳統的帖學與碑學的區別,帖多輕盈、姿媚;碑重樸質、渾穆。碑、帖的南北之別,主要體現在典雅與樸質之分、精緻與野逸之辨的關係上。丑書論試圖從尊碑的角度入手,尋找理論資源,卻以丑為根基,與傳統書法精神相悖。這也是備受詬病的原因之一。大眾文化的勃興如果是以解構崇高、神聖和傳統為代價,勢必走向反面,成為庸俗的、審丑的低級趣味。丑書作為當代審丑文化的典型,不僅關係到書法藝術的現代性問題,其中也蘊含著中西之辯,涉及華夏與外域不同審美傳統和審美風尚價值取向的分歧。
對於中國人來說,書法是一種信仰,是中國人生活方式、思維方式的折射,是傳統文化的代表和組成部分。人際的日常交往中,書法(翰札)往來展現的是鮮活的、富有溫情的世界。從文化傳統來看,中國書法自成體系,有其自身獨特的藝術規則和頑強的藝術生命,不能簡單的按照西方藝術的標準來解讀和重構。書法是否具有超越民族的普遍欣賞的特質姑且不論,但是感悟疑問,欣賞書法必須以認識漢字為基本前提。丑書通過誇張、變形,所寫的內容很多都難以辨識,古典書法藝術的韻律、和諧被毀滅殆盡。不論出於什麼目的,消解了漢字這個載體,以審丑為價值選擇,本身就是反傳統的虛無主義行為。
書法的歷史是不斷發展演變的,拋開政治色彩,從藝術的角度看,碑帖之爭代表的是不同藝術風格和創作思路的衝突。魏晉時期的帖學作者大多具有較高的文化水平,碑學書家則更加平民化。從民間書法和魏碑中汲取營養當然沒有問題,但不能以此來解構書法的崇高感。否定文化價值的後果有三種傾向,一是走向虛無主義,二是流於技術主義,三是陶醉於享樂主義。
傳統是個人意志和時代精神的雙重反映,而文字符號是人的精神活動的聚集,是文化最集中的顯現。以新時期的大眾文化運動潮流為丑書張目,說是轉化傳統,實則是顛覆傳統、割裂傳統。將狂草的破體法毫無節制的放大,潑墨為書、解散書體,甚至模擬西方抽象畫派的作法,通過惡搞傳統以實現書法的現代轉型,最終必將走向歷史虛無主義和文化虛無主義的不歸路。
書法穩固的傳統形式,達到了藝術秩序與世俗秩序的和諧統一,體現了中國文化的審美追求和審美情趣。丑書是對中國文化的反動,其鼓吹的現代性恰恰是反現代的結果。清劉熙載說:「凡論書氣、以士氣為上、若婦氣、兵氣、村氣、市氣、匠氣、腐氣、傖氣、俳氣、江湖氣、門客氣、酒肉氣、蔬筍氣、皆士之棄也。」(《藝概·書概》)書法有雅俗之分,不論士農工商、三教九流,提筆論書,皆以文人士夫的審美標準為則。不僅有形質,還要有神采,其抽象的、形而上的「玄妙之伎」,把漢字書寫的法則技巧升華到哲學的層次。書法的藝術形式高度抽象,內涵豐富深沉,是中國人陶情怡性的精神淵藪,充分體現了天人合一的東方文化特色。在長期的發展歷史中,書法代表的審美趣味逐漸為社會各階層所接受,形成獨特的美學品格。
書法是書者人格的生動映照,在書寫實用性的基礎之上,以追求精神人格的表現。中國書法的特點是風格的個性化和書寫的人格化,藝術和個人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是寄寓性靈、陶冶情操的載體。「若迫於事,雖中山兔毫不能佳也」(蔡邕《筆論》)。歷史上以文人書法為中國書法的最高境界,就在於其視書法為心靈的產物,不僅重視技法研究,性靈、神采和個性表現建立在對技法嫻熟把握的基礎上,建立起博大的美學體系。千百年來,書法藝術的文化精神是一以貫之的,核心理念不改,其載道的功能不變。
劉熙載的《藝概•書概》說:「怪石以丑為美,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顯然,這是就石論石。有些丑書的擁護者往往喜歡引用這句話來論證所謂「丑」的美學價值,斷章取義,自欺欺人。這句話還有更關鍵的後半段:「一丑字中,丘壑未易盡言。」劉熙載這段論述的著眼點主要在於「丘壑」二字,不是「以丑為美」,而是「丑怪」之中蘊藏的「丘壑」,那種深邃神秘耐人尋味。如無「丘壑」,便是真正的醜陋。怪石古樸厚實,是貌丑而實美,故令人神往。《莊子·山木篇》曰:「既雕既琢,復歸於朴」,藝術的至高境界並非無法,而是遠離刻意雕鑿。「工之極也」是說法度之精,心手相應,爐火純青,從心所欲不逾矩。前人所論「丑書」之丑,並非真丑。
《藝概•書概》中說:「賢哲之書溫醇,駿雄之書沈毅,畸士之書歷落,才子之書秀穎。」所謂「以丑為美」的「丑」與我們現在所說的丑,含義並不相同,乃是不經刻意雕鑿的淳樸之美,是蘊含天地造化的自然之美。「俗書非務為妍美,則故托丑拙。美醜不同,其為人之見一也。」也就是說,刻意追求妍美,或故意把字寫丑,失去了自然之美,都是俗書。
書是君子之藝,古人云:「書為心畫」,貌隨心生,字如其人。「丑書推崇者無論怎樣在古人筆下尋章摘句,去吹噓、附會與張揚,也印證不了自己出手離譜的真正醜陋是美的。」 故作高深、過分追求形式技巧,看似拙樸雄渾,實則纖巧靡弱。華艷淫靡、輕浮柔弱的唯美主義風氣固然是誤入歧途;現代書法以丑怪為創新的極端取向,也不可能走出一條與眾不同、繼古開今的新路。
書法代表的是中國文化崇高的價值追求。丑書理論主張的平民精神,提倡抽象性,強調解散傳統書法的框架,以反精英意識,其中心是以民粹為宣傳手段的非理性主義的價值解構。丑書在思想領域的惡劣影響,已經遠遠超出藝術的基本問題。書法成了行為藝術,嚴肅的藝術創作變成了雜耍,種種「亂相」,本質是學理上的混亂與認識上的無知。
古代所謂的「丑書」,無論是元朝的楊維楨,還是明朝的徐渭,抑或清初的傅山,與今人不可相提並論。這些書家的創作,從未脫離藝術的軌道。而當代丑書,是真正意義上的審丑,是通過丑的表現,達到譁眾取寵、沽名釣譽的目的。一些打著「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有所創新」旗號的作品,實則空洞無物。有名就有利,為了名利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哪管什麼美名還是罵名。而且罵名之於美名,在製造轟動效應方面,甚至還有過之。在暴得大名之後,再利用話語權為既得利益辯護,倒行逆施、顛倒黑白,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反而被拒之門外。
丑書碎片化的「拿來主義」所暴露出來的單純追求感官刺激,徹底放逐藝術精神的荒誕行徑,帶給書壇甚至中國文化的困頓不容忽視。相比於歷史上抱殘守缺的保守派,丑書派刻意製造了無數的學術垃圾,不可能是未來書法的希望所在。拿掉這些頹廢的西方藝術,「丑書」的最後一張面具也被揭了下來。
在丑書的瘋狂轟炸下,書法圈成了一個大江湖,在這裡,無數的能人異士各顯神通,領導們擠進書法圈賺得了風雅,大眾們也有機會過一把「書法癮」。有的人從廚師、教師、法師變成了「書法大師」,有的人則撕下了教授、導師、專家、學者的臉面,放下了身段,玩起了江湖把式。各種展覽成為彙集各路英雄的「群英會」,協會組織成了江湖幫派,成了黨同伐異的工具,爭相強化地位、宣揚政績、擴大聲名,除了帶給書壇短暫的狂熱之外,究竟還能留下些什麼?
胡適先生說:「獅子老虎永遠是獨來獨往的,只有狐狸和狗才成群結隊」。大師是在寂寞中產生的,大眾化也不是不要文化,更不是「高雅文化」淪落為「沒文化」的藉口。書法是中國文化的產物,必然帶有中國文化的本體特徵。即使在文化轉型的當代,書法作為傳統文化的精華,仍須保持其民族藝術的基本性質,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把握現代文化的實質內涵。
(作者簡介:邵光亭,知名學者、經學史家,書法家、畫家。長期致力於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教學與傳播工作,研究方向涉及中國古典哲學、史學、經學、書法、繪畫等,在諸多研究領域皆卓有建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