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面講佛學,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曹雪芹將色空理論作為《紅樓夢》的主旨之一加以宣揚闡發,這也是母庸質疑的客觀存在。因此,我們在研究《紅樓夢》的多元思想主旨的時候,必須非常客觀地承認佛學元素也是我們正確認識、深入研究《紅樓夢》不容迴避的重要內容之一。
李曙光繪紅樓夢冊頁
我們承認《紅樓夢》中的佛學思想,並不是說曹雪芹就是唯心主義的文學家。當這位偉大的現實主義文學家,在解剖社會和人生的過程中,遇到了無法解釋,無法自圓其說的困惑時,就不可避免地會走向唯心的路途,利用唯心主義的說教,往往能使他獲得一種志得意滿的答案,這個時候唯心的東西就會占據了他思想的上風,因為他實在無法從認識社會本質的道路上去解釋所有問題,這是歷史的局限性造成的。
然而曹雪芹是一個真正的現實主義文學家,他在利用佛法教理為自己的創作服務時,也極其真實地表明了自己對佛法的認識評判的態度。
他汲取浩繁佛學中的緣起性空觀,將它立為全書的主旨之一,用以解剖社會人生的思想武器;他又把佛學教理中的神通一說作為面具,用以武裝《紅樓夢》的三大背景(社會、家世、神話)之一的神話背景,為小說的情節發展,起著塗飾掩蓋推波助瀾的巨大作用;他還創設塑造了為數不少的佛教信眾人物形象,讓他們既成為小說中不可缺少的文學典型,又成為他審慎批評佛法流變現象的形象代表。
不僅如此,更為突出的是,他把佛法教理中那些悖世情違人倫戕人性的教條拎出來,通過他塑造的人物形象及其故事情節,對其進行無情的鞭撻諷刺,讓人們在鐵的事實面前,認清它被封建禮教利用來扼殺人性的真實面目。可見《紅樓夢》中所蘊涵的佛學思想是十分豐富厚重的,只有深入研究它,才能更加深入地研究《紅樓夢》。
依我目前的粗淺認識,《紅樓夢》中的佛學思想大概有以下五個方面:
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全部佛經三藏十二部,以《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為極其高度的概括,其中「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四句話又是《心經》的核心。因此,一般的論者都認為,這四句話可以看成是大乘佛教經典的經典。
《般若波羅密多心經》
這四句話有「色」、「空」、「異」、「即是」四個概念,其中「色」是對宇宙萬有自然存在的一切物質現象的總稱,大到宇宙,小到塵埃,甚至於連肉眼看不見的微生物體也包括在其中。
「空」是極為抽象的哲理概念,和「無」不是同一意義。空,既不是指物體以外的另一個空,也不是指物質滅後的無,而是指一切物質現象本體的特質,即所謂「當體即空」,因此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的意義與其意義大致一樣,「不異」就是「沒有不同」、「離不開」、「也包括」的意思。
戴敦邦繪甄士隱
是這一色空觀念的引入,才產生了空空道人將《石頭記》傳抄問世、道人口念《好了歌》和甄士隱為之作《好了歌注》等三個故事。這三大故事相繼彰顯了佛學禪宗緣起性空的色空觀,既是全書的起點,更是全書最基本的立意所在。
廢石變為通靈寶玉,是《紅樓夢》故事的基石,它的意義和功用有兩點:
一是沒有通靈寶玉,便沒有《紅樓夢》的全部故事;二是這塊通靈寶玉一直處在神幻莫測的生滅變幻之中,是有還是無,是真還是假,沒有一個人能真正弄明白,也沒有一個人能夠掌控它的存亡生滅的命運。通靈寶玉的本體是什麼?是廢棄的劣石,還是晶瑩剔透接通了靈氣的寶玉?是有補天之功用的天才,還是與皇家天子格格不入的「孽根禍胎」?
《紅樓夢》依佛學的觀念告訴我們:無論是無材補天的廢石,還是象徵著長命百歲的寶玉,都只是一個幻相,一個妄念而已。
有關《石頭記》由來的交待,是曹雪芹設置的一大玄機。這個玄機包含兩大奧妙:一是傳播者法名空空的玄奧妙理是什麼?二是「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其中的緣故是什麼?
先說法名「空空」的奧秘。
佛陀在宣說緣起性空的空觀理論之後,對弟子們曾經有過幾次三番的點撥強調,提問並且告訴他們說:你們認為我講經說法了沒有?我告訴你們,我什麼也沒有說。你們是不是覺得,只要記住我說的那些話,就是掌握法寶了?不對的。
因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虛妄就是空,這是佛陀說的第一層空。佛陀同時又說,空本質上也是一種相。既然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那麼很自然地應該認為,這個空相本身也是空的,也就是空空,這是佛陀強調的第二層空。這一層是空觀的究竟意,佛陀叫它畢竟空。
佛法的這一理論,是超越一切宗教觀念的最為殊勝徹底的哲理之見。諸法空相觀,已經是徹見了,而這個諸法空相的徹見本身也是空的,真所謂空空如也。這在人類的所有認知領域裡,撒下了一顆晶亮的種子,讓人類對一切可以認知的事與理,都能徹底地拋棄自以為是的執著愚見,從而到達從看破到放下,再到自在逍遙的真如境界。
《中國佛教文化史》
既然傳播《石頭記》的人是一位空空如也的信士,那麼《石頭記》的故事自身還有什麼真實可言呢?這是曹雪芹首先告訴人們的第一件事情,也是《石頭記》的最基本的立意。
接下來他要告訴人們的第二件事,就是空空道人是一個什麼樣性質的人物。「空空道人從此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這是空空道人悟化的過程,不過這個過程很奇怪,我們一般認為所謂的悟,是指凡夫俗子通過某個宗教教理的培養修行,最終達到由凡入聖的境界。但空空道人卻與之相反,似乎他是由聖返凡了,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有兩層含義:
第一,空空道人是被情所染了。「因空見色」四句話和《心經》的偈子很相似,它和「色不異空」四句話比較一下,很明顯是多出了一個「情」字。因為有了「情」,所以前後兩個「色」字的含義也有變化了。
這裡面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需要我們深入一步地思考:空空道人由色生情以後,便又傳情入色,這情和色到底是什麼關係?
《中華佛教史·宋元明清佛教史卷》
因空見色,是說從緣起性空的角度,看見了大千世界種種繁複的景象;由色生情,則是對繁複無盡的物質現象,產生了一種主觀的情感,包括好惡、愛憎、美醜等等;傳情入色,是將主觀情感加到那自然存在的各種現象上去,從而使本來客觀的存在,變成為主觀的虛幻;自色悟空,是承前而來的一個認識結果。
因為任何色本身沒有一個永恆不變的主宰,所以它最終會回歸到空寂的相狀。由此可見,從「因空見色」到「自色悟空」的轉變,其間是由一個「情」字為媒介的。就是說情是轉色為空的根本因素。
第二,空空道人易名和《石頭記》改名是有暗指的。「情僧」是指誰呢?單憑這個易名是不好落實,但是有了《情僧錄》這個書名,我們就可以確認,「情僧」應該是賈寶玉,因為《情僧錄》就是一個多情和尚的故事,是《石頭記》的易名,當然「情僧」非賈寶玉莫屬了。
空空道人看了《石頭記》以後,經歷了一個由空又復歸空的思想變化過程,而且還將原來的法號去掉,易名叫情僧,這一行為也是佛法的體現。佛教有所謂「三身」的說法,即報身、法身和化身,其中的化身,是說佛有無量無邊的大慈悲心,因為眾生的根性不同,願望各別,所以佛為了教化眾生使其開悟,則應眾生機緣化作億萬相應身相為其說法救度,因此空空道人便易名為情僧,並非是返聖為凡。
諸法空相的佛學觀點是《紅樓夢》的根本立意之一,這是毋庸置疑的。釋氏的空觀理論由始至終貫穿在《紅樓夢》全書之中,這也是所有研究者、評論家基本一致的共識。如何認識解讀這一文學現象,是我們能否全面正確認識《紅樓夢》複雜深刻主題的關鍵所在。
扼要地說,釋氏的空觀理論,對《紅樓夢》主旨的形成與表達,起碼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影響:
甯伯龍先生所抄佛經
第一、《紅樓夢》宣揚萬境歸空的思想,是曹雪芹著書的目的之一,或者說是其最主要的目的之一。
曹雪芹從鐘鳴鼎食的京城顯貴之家,一下子跌落到繩床瓦灶的平民谷底,這一巨變,使他對社會人生對宇宙自然的看法,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極其深刻的變化。
但是他對巨變的疑問,不可能找到根本的帶有唯物辯證性質的解釋,於是自然會朝向唯心的路途,去尋求能夠足以安慰心靈的根源性的因素。曹雪芹說:「故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一番故事。」他說的「假語村言」,不可否認其中肯定包括佛經偈語佛法妙行一類的內容。
周思聰繪《曹雪芹著書圖》
第二、緣起性空的觀點,幫助曹雪芹認識、解釋了許多本以為無法解釋的問題。
《紅樓夢》開篇提出的問題就極其深刻,令人無法回答。諸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開闢洪蒙,誰為情種?」如果從緣起性空的角度去看,這些原本無解的大問題,似乎一個個都能讓曹雪芹有了足以寬慰,亦足以安寧靜心的答案。
第三、由於萬法皆空觀點的引用、統率,使《紅樓夢》的思辨因素在一定層次上上升到了哲學的高度。
《紅樓夢》在開篇的第一回里,就給讀者介紹了甄士隱的《好了歌注》。這篇注是曹雪芹孤心吟成的醒世文,更是他從佛學的角度向世人推介的一篇講述人生哲理的箴文。
全注涵蓋了人生的大部內容:地位、家世、容顏、情愛、財富、壽命、子女前程、自身功名,凡此種種,無一不是在無常的變幻之中,而這種種變幻無常的現象,本質上也是一種常態。「諸法因緣生,緣謝法還滅。吾師大沙門,應作如是說」,《紅樓夢》要表達的正是這一意義。可是俗世中人,恰恰與之相反,「反認他鄉是故鄉」。
這貌似虛無主義的論調,揭示了人們在認識世界、規劃人生過程中的普遍現象,即把一切變幻不定的事物假象,誤認為恆常不變的真相,並且一輩子為之苦苦追求,最終的結局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二、好色即淫,知情更淫
《楞嚴經》上說:「因諸妄見,有妄習生」。而且佛將情的範圍擴大至萬事萬物,不僅僅是對人,包括對物亦不可因愛而生情,真所謂佛不容「情」。佛陀的這一思想,是從諸法空相的角度出發的。
宋版《楞嚴經》殘頁
這一理論的致命弱點,就是漠視人性的客觀真實性。儘管人之性情是可控的,但是控與摧殘卻是不可等同的兩極行為。
佛陀對於情的態度就一個字——「戒」,認為只有戒,才可以逃出情網而滅度之。戒是佛法修行的第一要務,如何做到這一條,著名的例子就是佛陀施救阿難的故事。
阿難是佛的堂弟,也是佛的十大弟子之一。凡佛陀講的經,他大多能朗朗記誦,號稱多聞第一。因為仰慕佛的三十二相的美瑞而跟隨佛出家修行。
據佛經上說,阿難本來就相貌非凡,面如滿月,眼如青蓮花,身體光潔如明鏡,因而雖然出家多年,卻仍然遭到許多婦女的誘惑。一次,阿難一人到一處村莊乞食,回來的途中,在一個井邊向一位正在汲水的姑娘討水喝,這個姑娘就是摩登迦女。摩登迦女一見如此帥氣的阿難,就一心想嫁給他,可是已經出家修行的阿難怎麼可能答應她呢。於是她便哀求身為外道的母親,施行法術將阿難引入到自己的洞房。
明三彩阿難立像
阿難本來就是帶著一種愛美之心隨佛修行的,現在面臨即將沉淪的危境,真有點堅持不住了。好在他還與佛心有神通,佛得知了他的危險遭遇,便敕文殊師利前去搭救。文殊將阿難搭救回來時,摩登迦女也執意一起回去。
到了佛的衹洹精舍之後,佛問摩登迦女愛阿難什麼,摩登迦女說,我喜歡他漂亮身體的每一部分。佛於是讓她看阿難污穢的眼屎鼻涕,看他污穢的排泄物,讓她喝阿難洗澡的污垢水。摩登迦女得到佛的種種啟發後也發心同阿難一起隨佛修行。
這個故事的宗旨是啟示人必須看透美麗相貌背後的實質,從而能夠拒絕虛幻表相的誘惑,達到祛色戒欲的目的。
如果單就寶黛戀情來說,無論是前世的因緣,還是今生的際遇,總是伴隨著佛法教理的影子。好像他們不僅僅遭受俗世社會的束縛凌逼,而且還時時活在釋迦牟尼佛的掌指之間。是悖佛理而恣性趁願,還是依佛理而修行己心?寶黛二人一直都處在與之不可調和的衝突之中。
還淚說是依佛法而炮製的原生產品。佛陀認為,每一個生命都有他的前世、今生和未來之生。三生的相互關係是互為因果的,即前世為今世種因,今世得前世之果。同理今世為來世種因,來世得今世之果。
三世之中,有人能獲得人身,有的卻成為它身,大至牲畜,小至螻蟻。無論是人身還是它身,皆是自身業力的結果。人身是至為寶貴的生命,即使草木礦物一類的無情之物,也可獲得人身。
絳珠仙草之所以會成為林黛玉,是因為其「既得赤霞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又受天地精華,得雨露滋養,遂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林黛玉之所以能由前生的草胎木質得換為今世的人形女體,是因為她經過了一個漫長的修行過程。修行正是佛法宣揚的由凡入聖的必要條件。
《紅樓夢圖詠》之通靈寶石、絳珠仙草
還淚說在小說中明確的佛法示現有兩處:一處是靈河岸邊的三生石畔,三生石的三生,即為前生、今生和來生,這是點明寶黛二人是三生之緣;另一處是寶玉黛玉二人第一次見面時各自的即時反應。
林黛玉是「便吃一大驚,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好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賈寶玉是「因笑到:『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寶黛二人的心理反應一樣,都認為是曾經見過的舊相識。
佛學的三生論是還淚說的出發點和立論依據,小說便一直沿著這條線索向前發展。所謂「用一生的眼淚去還他」,既是還淚說的精髓所在,又是整部小說情節的高度概括。因此,當林黛玉淚盡之時,自然就是她重回天界的日子,也應該是整部小說臨近尾聲的階段,還淚說在《紅樓夢》中的真實用意即在於此。
《增評補圖石頭記》插圖之青梗峰石絳珠仙草
木石前盟是《紅樓夢》情節的基石,還淚說又是木石前盟的核心所在,而木石前盟是佛教三生論的原生產出,可見曹雪芹援佛入書創設還淚說的孤心苦詣之所在!
還淚說不僅植根於佛教的三生論,而且也與緣起性空論圓融為一。緣起論最直接的理解就是因果關係,灌溉絳珠仙草是還淚之因,還淚則是其果,這一組因果是屬於異時的因果,是前生之因結今生之果。如果再以還淚為因,那麼受淚則為果,還與受都是今生的存在,屬於同時因果。既然是同時因果,則缺一不可。
曹雪芹正是從這一觀點出發,去定性木石前盟最終結局的。寶黛雙方,無論那一方消失,另一方也必然不復存在,還淚說的哲學意義即在於此。
還淚故事之後,是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
「太虛」即是太上之虛,是指虛無縹緲無邊無際的宇宙蒼穹。曹雪芹用「太虛」來為幻境命名,意圖是為了取用佛法玄理的「虛幻」一義。虛只是表相,幻才是其實質。
曹雪芹在太虛幻境中設置了一個神仙形象——警幻仙子。這位仙女為何叫做警幻?她「警」的是什麼「幻」?她又是怎麼「警」的?曹雪芹寫得極其玄奧神妙。
根據書中交待,太虛幻境里的這位仙姑,她所警之幻有二:一是以「情慾聲色警其痴頑」;二是「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訪察機會,布散相思」。
再看太虛幻境中的機構設置:痴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還有薄命司。概括地說,她警的是古今之情,風月之債。所以太虛幻境里各司所在的宮殿匾額是「孽海情天」,在「情」的前面冠以「孽」字,表明佛法對情是徹底否定的。兩邊的對聯是「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因此,佛告訴眾生:「情無盡頭,情債亦無法償清」。
警幻仙姑繡像
警幻仙姑對賈寶玉的警示十分明白,她說賈寶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為什麼呢?仙姑認為賈寶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她推之為意淫。什麼叫「意淫」?仙姑說「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
根據仙姑的這一說法,雖然不是肌膚淫濫的蠢物,但只要是意念中產生淫慾,即使既沒有說出來,也沒有做出來,仍然定性為淫,而且還是超一流的淫人。因為「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只要你懂得男女之情,你就犯下了第一等淫人之罪了。這是警幻仙子對賈寶玉的警告。
怎麼樣才可以斬斷情根?警幻仙姑對賈寶玉有明確堅決的指令:「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警幻要他懸崖撒手。因為賈寶玉現在面臨的是一處迷津。「深有萬丈,遙亘千里,中無舟楫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使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願有緣者渡之。爾今偶游至此,設如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矣。」
年畫《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迷津即迷而未覺的要道渡口,一不小心則有誤入歧途葬身懸崖的滅頂之險。警幻仙姑警示賈寶玉這一情節,是曹雪芹對佛教教義出神入化的開示。賈寶玉現在面臨的這處懸崖險境(情場),他是無法通過的,因為沒有通行的舟船,僅僅只有一個木筏,如果想要通過,必須藉助於它。
這個所謂的木筏是什麼呢?其實是釋迦牟尼講《金剛經》時所用的一個比喻。佛陀對他的弟子須菩提說:「是故不應取法,不應取非法。以是義故,如來常說:『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佛的意思是說:不要執著於我說的這些確實存在的法理,也不要執著於萬法性空的佛理。因為這個緣故,如來常常說,你們大家要知道,我所說的法,就如同一個要渡河的人獲得一隻船筏而已,你過了河了,難道還要背著這隻船筏一起走嗎?這個正法都可以捨棄了,何況那些邪法呢。
從佛陀的這一開示之中,我們便可以知道,警幻對賈寶玉所說的木筏,就是指的萬法皆空的佛理。她告訴賈寶玉,只有藉助於這隻木筏,你才可以渡過那片橫亘千里的懸崖患海。
警幻還告訴賈寶玉,在這隻幫你渡過懸崖的木筏上,還有兩位最得力的助手,一個叫木居士,他是掌舵的,另一個叫灰侍者,是為你撐篙的。這個所謂木居士、灰使者的稱謂,是曹雪芹的奇絕聯想。警幻仙子告訴賈寶玉,你想要達到佛陀所說的諸法空相的境界,必須做到在面臨女色的時候要心如槁木(木居士),意如死灰(灰侍者),這是助你渡過情天孽海堅不可摧的最大願力。
可是警幻仙子的警示之言,賈寶玉並沒有聽從。《紅樓夢》中有許多專門的篇幅,特別敘寫了寶黛二人令人泣淚迴腸且又為之扼腕沉思的經典場面,有些鏡頭令批書人脂硯齋亦喟嘆驚呼而感懷不已。
郵票《黛玉葬花》
林黛玉兩度葬花,賈寶玉兩度引用《西廂記》傳情黛玉,林黛玉聽《牡丹亭》曲而感傷流年,賈寶玉心迷訴肺腑,等等,這些情節無一不是大幅寫情的獨立專章。曹雪芹為什麼要公然專章寫情?難道僅僅是為了宣揚愛情自由嗎?脂硯齋的批書,為我們提供了領悟曹雪芹此種行為的深刻提示。
第二十一至二十三回,針對寶黛戀情的迅速發展,曹雪芹相繼寫了賢襲人嬌嗔箴寶玉、聽曲文寶玉悟禪機、西廂記妙詞通戲語這三大緊密聯繫的情節。第二十七回寫了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第三十二回寫了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這兩大情節,不但是對前面三大情節的更進一步的推進,而且最終完成了對寶黛第一次互訴衷腸互剖真心的情節特寫。凡有寶黛戀情的寫處,便有脂硯齋的評點。脂硯齋的評點,大多在情與佛的衝突之間著筆,揭示了曹雪芹在對待男女愛情這一重大的社會人生課題上的真實態度。
聊舉脂硯齋以下幾處評點,見曹雪芹心中人性與佛法相抗相融的大智大哲:
第一處是在賈寶玉參禪偈之後:「已悟已覺,是好偈矣。寶玉悟禪亦由情,讀書亦由情,讀《莊》亦由情。可笑。」
《紅樓夢與佛學》
脂硯在這裡的提示性評點很有意趣,悟禪、讀書、讀《莊》,這三件事都是因為一個緣由的觸發,那就是不可壓抑的真情使然。讀書讀的什麼?不是讀的《西廂記》嗎?讀《莊》的效果是什麼?不是去參禪了嗎?而參禪的結果是什麼呢?便是對於情的最高級的參悟:「無可雲證,是立足境!」這是一個多情者,甚至於是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者的最通透徹悟的確解。
第二處是在共讀西廂以及黛玉聽《牡丹亭》曲之後的總評:「開楞嚴之密語,閉法戒之真宗,以撞心之言,與石頭講道,悲夫!」
用《楞嚴經》的真言心咒來啟發開導賈寶玉,並廢止佛法正宗的戒律,以最能打動人心的語言同賈寶玉講道,這都是十分可悲的徒勞之舉!脂硯齋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在尊重人性這一點上,我們不能做悖情違倫的蠢事了!
第三處是賈寶玉在暗中聽到《葬花吟》時,心靈深處引起的無限悲慟聯想:「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脂硯批道:「非大善知識,說不出這句話來。」接著又在「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旁批道:「二句作禪語參。」
賈寶玉要「逃大造,出塵網」,就是要跳出三界,離苦得樂。脂硯齋認為,不是大善知識者說不出這種話來。大善知識者,即為參透佛法教理,盡解宇宙人生奧秘的一流的高人哲士,即所謂的高僧大德者吧。
問題在於此時此際的賈寶玉成為這樣的人了嗎?非也!既然如此,那麼脂硯齋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批註呢?要想明白這批註道理,當然還要從賈寶玉參禪悟道的行為著眼。寶玉所謂的「逃大造,出塵網」,其實仍然是他前面的參禪偈的翻版,是「無可雲證,是立足境」的另一種說法,是「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情僧」徹悟,因而脂硯齋才作此評點。這是脂批的第一層意思,還有下一層對曹雪芹的兩句詩的評點,這一層的意義則更進一步了。
《紅樓夢佛學辭典》
「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這兩句詩怎麼解?為什麼脂評說要作禪語解?蔡義江先生認為,「花影」指黛玉、寶釵等一些常在寶玉身邊的女孩子,「鳥聲」指黛玉念詩的聲音。這樣的理解,若從文學語言的角度講當然是可以的。可是脂硯齋明明白白地批道要作禪語參,這應該是有他的道理的。
禪宗的宗旨是教外別傳,不立文字;拈花一笑,機鋒自悟。詩中的花影鳥聲全是虛筆。「只在」二字是說「僅僅在」,也就是「即使在,並非長在,只是說在」而已;「不離」二字的意義同樣如此:「不離者,未必不離,只是說不離」罷了。花只見影,無光即逝;鳥僅聞聲,隔空遁形。花影之離與未離,鳥聲之在與不在,全在轉瞬之間。
《禪在紅樓第幾層》
這一機鋒之語,與彼時彼地賈寶玉似乎參透了生命的本質,覺得一切都已不復存在,或者即將不復存在的空靈無著的精神狀態契合無違,也是對賈寶玉聞聽《葬花吟》之後洗滌濁心的禪境點化。
賈寶玉從《葬花吟》的淒絕悲音中,參出了一種人生況味,感到只有跳出界外,方能與林黛玉的境界一致。青春的易逝,人世的無常,使賈寶玉悟透了一種人生的哲理:即要留的未必能留得住,逝去的可能永遠不再回頭。
———自色悟空,其情安在哉!
三、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紅樓夢》是啟示世間男女思考回答「開闢洪蒙,誰為情種」這一重大人生課題的偉著。自古以來,誰是第一個種下這令人「奈何」、「傷懷」、「寂寥」之種的人呢?曹雪芹的發問其實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愛情之花無種而生,愛情之花亦無因而謝。愛情本來就是一切因緣聚合的產物,沒有因緣聚合便不會有其果,因緣一旦滅失,其果(情)亦隨之消失。賈寶玉的參禪悟道,就是對這個問題的深刻思考。
賈寶玉悟道參禪時,曾經寫過一首偈語,語云:「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這偈語怎麼解?一般都解作是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情感交流,如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的《紅樓夢》即作此種解釋。
《紅樓佛影》
但是這一回明顯是寫寶玉悟禪的,當然應從論禪的角度去作一些必要的探討為宜。證,在佛家用語中一般解為證悟,即從自身修行實踐證得佛法教理的圓明殊勝,從而使自己獲得無上正等正覺之悟。這首偈語的難解之處是末尾兩句,它雖是承三、四兩句而來,卻又似乎是建立在對三、四句否定的前提下立論的。
然而,這個立論恰恰是寶玉悟禪已經達到的最高境界。全偈的大致意思是:「你得悟我得悟,都是自己的心意得悟。這個『無有』之悟,才可以叫作悟。再沒有什麼可以叫作悟的了,才是立足的境地。」賈寶玉已經達到『無有』了,就是認識了佛陀所說的「空性」了,這是他現時的禪悟之境。
但是寶玉悟禪的這一步,只是無限接近般若智慧,而沒有到達究竟涅槃的圓滿。更為膚淺的是,即使這一未達究竟的證悟,賈寶玉卻把她看成是最終的立足境地。正因為此,才有了接下來的黛玉續偈的殊勝之為。
黛玉對寶玉說:「你那偈末雲,『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後。」於是念道:「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六祖慧能殘碑
對於黛玉這兩句續偈的意義,薛寶釵作了詳盡的佐證與解釋。她的根據是慧能大師傳世的經典偈子:「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當年五祖弘忍見過此偈後,知道慧能已經完全見性,與大弟子神秀的偈子比較,有了本質性的提高,決定將衣缽傳承予他。五祖在自己的方丈室內為其開講《金剛經》,當說到「應無所往而生其心」時,慧能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於是啟請五祖說道:「何期(想不到)自性本自清靜!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佛陀講過見性成佛,所謂自性即是本來的、自有的。能證悟到自性的五大本有,就是見性成佛。之前的神偈與這五句徹悟之言是相互印證的,或者說後者是對前者的註解。為什麼說「本來無一物」?因為本來自具佛性,哪裡需要時時勤拂拭呢!佛性是人之性情本有的,只要你能認識到這一點,你就是真正的開悟了,所以佛說見性成佛。
沒有立足之境,就是不存在立足之境;「是方乾淨」,是什麼都沒有,這才是乾乾淨淨的。按照慧能大師的說法,本來就具足了清凈,本來就沒有生滅的動搖,還有什麼立足之境可言呢?可見黛玉的續句,才算得上是見性的句子。所以薛寶釵拿六祖的偈子與黛玉的續句比較,是對林黛玉禪宗造詣的褒獎。
林黛玉對賈寶玉參禪題偈以及仿作《寄生草》的舉動,除了續偈以外,還說了一個機鋒讓寶玉回答,可是他沒有回答得出來。所謂「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這是禪宗通常所說的機鋒。
機鋒有沒有答案?能不能回答?從禪宗公案的故事來看,一般都是毋須回答的,不能說的,也就是所謂開口即錯。就拿黛玉的這個機鋒來說,究竟什麼才算是它的正確答案呢?如果回答說:「貴其所貴,堅其所堅」,你能說它錯嗎?或者回答說「寶在其貴,堅在斯玉」,也不能說它錯。其實禪宗的機鋒是沒有答案而且是無法回答的,甚至於要答非所問。
劉旦宅繪《寶黛情真》
如果我們探討一下黛玉機鋒的禪意,就會發現名與實的一系列邏輯關係是一個矛盾的復合聯結。諸如;名符其實;名不符實;實過其名;名不及實;等等。這種種關係的實相存在,都緣於人的相執。因為人總是執著於名和實的相,所以才為之追求分別,這個分別心又蒙蔽了所謂的名與實的自性。
說白了一句話就是:所謂的至貴、至堅,其實是空無的,是緣起性空的,因而賈寶玉是答不上來的,或者說是不需要賈寶玉回答的。
曹雪芹從萬境歸空的角度,將木石前盟描寫成空前絕後的愛情絕唱。這一絕唱的悲劇意義,不僅僅在於把美好的東西打碎了給人看,更在於向世人揭示了寶黛雙方能在徹痛中直面悲劇的不可避免,從而選擇一條讓本心回歸寧靜的解脫之路的偉大意義,從林黛玉方面來說,最典型的例證,是《葬花吟》和中秋夜凹晶館黛湘聯句。
韓敏繪黛玉葬花
《葬花吟》的表現形式是主人公的內心獨白,基本格調是淒極哀絕的情感悲鳴,然而這只是曹雪芹展示給讀者的文字表相。《葬花吟》真正要呈現的精神高度和哲理境界,恰恰是對生命價值的思考,是對悲劇命運的智慧解脫。
林黛玉不只是哭哭啼啼,更不是向命運低頭的絕望哀鳴。儘管詩中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對生的絕望,然而我們完全可以從中尋出她與命運和俗世抗爭的智慧。
葬花之舉的崇高意義,是對美與生命的摯愛。這種愛不是以享有為目的,而是從生命的毀滅中尋求重生的途徑;不是情感的釋然寄託,也不是愛之不得的嘆息哀鳴,而是一種涅槃般的超然自在。「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
艷骨,是美艷外表下的人格支撐;風流,是君子的內在人格與外在表現的完美統一;凈土,是潔凈超然的方外之境,或者說是界外之地。這兩句話是《葬花吟》的主題句,也是林黛玉對俗世與命運的大智超脫。
《葬花吟》的智慧所在有兩大方面,一是「質本潔來還潔去」的本凈觀,另一是「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的涅槃理念。
禪宗的頓悟觀認為,眾生本來都具有佛性,因為迷而未覺,所以才淪為眾生,一旦開悟即成為佛,也就是回歸到本自具有的佛性。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這是非常明白的頓悟禪觀。「本潔」,「還潔去」,就是六祖的哲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凈」。「污淖」,「陷渠溝」,是指凡夫在濁世時的精神狀態。可見林黛玉的葬花之為,葬的是濁世中自己迷而未覺的顛倒狀態!那麼,黛玉要尋求的精神的安魂地究竟在哪裡呢?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這一聲發問,傾盡了葬花人對重生的渴望。「香丘」即為「凈土」,是靈魂的安置之處,而且在天之盡頭,是一塊與紅塵穢土完全相隔的地方。
剪紙《黛玉葬花》
普賢菩薩回答普慧菩薩的二百問中,有十種世界的說法,其中有「入不凈世界」和「入清凈世界」兩種境地。林黛玉所追求的「凈土」、「香丘」,就是清凈世界。從不凈世界入清凈世界,處所的遷移,是她由「不凈」入「清凈」的轉換,這個轉換是人由凡夫俗子到成聖成佛的大自在的轉變,是佛陀所說的般若大智。
從這一點上來說,林黛玉的《葬花吟》就不是一般情形下的哭哭啼啼,更不是怨天尤人消極棄世的哀歌!
林黛玉在《葬花吟》中所透露出來的對生命歸宿的思考,一直伴隨著她到生命的終結。那一年中秋,賈母帶領府中一眾女眷賞月,半夜已過,賈母嘆息今年人少冷清,眾人也漸漸散去,只有黛玉同湘雲二人又悄悄來到凹晶館畔,商量聯句抒懷。聯了許多句以後,忽然有一隻仙鶴從荷塘上一掠而過。
這一偶然的情景,讓湘雲忽得奇助而吟出「寒塘渡鶴影」的佳句。黛玉聽了跺足叫好,卻一時對不出下句來。在這萬般惆悵時,她仰觀明月清輝,俯看殘荷冷水,竟也忽得神助,對出了「冷月葬詩魂」這一妙絕冷絕的奇句。
白庚延繪冷月葬詩魂
這看似妙手偶得之句,正是黛玉其時其地最真切的心靈徹照。「冷月」是氛圍,夜深沉,露凝重,清清冷冷,自然覺得一團冷月令人寒顫。「葬詩魂」是在此種氛圍中詩人的心境畢陳。
林黛玉是詩的化身,是由詩孕育而成的精靈,葬詩魂者,即為葬其自身也!她要以詩的形式去埋葬自己,即使死也要有詩意般的芳華展露。冷月、寒水、清輝、精魂,四重組合,結束了在喧囂凡塵中如夢的人生,這樣詩意化的結局,是林黛玉「無立足境,是方乾淨」的最好註腳。
四、諦觀嫵媚姿,畢竟歸何處?
我認為《紅樓夢》最早的主題之一是禁濫淫奢欲的,這個主旨的宣示,從第一回就明明白白地開始了。我在前面就說過了,曹雪芹不反對情,也不是禁欲主義者,但是他反對賈府中一眾男丁的濫淫奢欲,反對他們無底線的恣肆縱慾。
曹雪芹的筆一直指向他們,是他們靈魂的解剖刀;《紅樓夢》是他們道德的懲戒所,更是他們濫淫穢行的示眾場!
《紅樓夢》在全書開篇不久,便在第十一、十二、兩回書里寫了王熙鳳和賈瑞嬸侄之間的一樁男女情事。凡明文寫到之處,皆盡顯其丑其穢;凡明文背後未寫的,亦盡藏其鑒其誡。筆到之處,都寫盡了他們人性暗處的真丑真惡。
賈瑞垂涎王熙鳳,如果換做尤氏或者是李紈,就決不可能演出那麼一段風流喪命的怪誕醜劇。因為王熙鳳毒辣秉性的恣意足逞,所以才有這件悲情深刻的賈府醜事。賈瑞是塾師賈代儒的嫡孫,是其唯一僅存的香火傳人,代儒爺孫是賈府的近支宗親,賈瑞喪命,如風前殘燭的代儒夫婦,其境況其悲心將會是何等悽慘!
連環畫《毒設相思局》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是《紅樓夢》開篇不久的精彩篇章,曹雪芹如此布局,其用心絕非一般。我認為雪芹不僅僅是要畫賈瑞之丑,因為賈瑞只是賈府中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而是要通過賈瑞的醜行展示來顯示王熙鳳性格兩個方面的特點:一是明寫的歹毒,另一是暗藏的逞欲。
歹毒的一面毋須贅述了,只要看清她設局的步驟即行了。而暗藏的逞欲的一面,卻要我們仔細揣摩。我在拙著《紅樓夢故事精講》里有一段話,現把它抄錄在下面,算是我的一點揣摩吧:
「王熙鳳明明知道賈瑞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只要一頓臭罵,賈瑞就一定會逃之夭夭。但是王熙鳳卻沒有那樣做,而是把他緊緊地攥在手中,變盡法子盡情地玩弄他,使受害者的肉體和精神遭受了雙重的迫害,這種心理反映實質是在強烈地洩慾。她的慾望是什麼?就是要看夠一個性饑渴者是怎樣被一個性飽飫者盡情玩弄致死的!正因為此,王熙鳳的歹毒就顯得更加殘忍且更加無恥。」
《紅樓夢故事精講》,王堅編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年7月版。
曹雪芹要表現賈瑞的,是他的愚蠢至極和淫慾過度。賈瑞經王熙鳳兩度摧殘之後,終於一病不起,但最終結束其生命的,是破足道人送給他的風月寶鑑。這面寶鏡非常神秘,正面是千嬌百媚的王熙鳳,背面卻是一具陰森可怖的骷髏,這確實令人無法相信。
那麼,曹雪芹要告訴人們什麼呢?他實際上是形象地宣講了佛法上的不凈觀和白骨觀。《楞嚴經·卷五》里有非常明白的一段經文,就是講這個觀點的。
有一次,佛陀問跟隨他學法悟道的諸大菩薩及諸漏盡大阿羅漢們:「最初發心,悟十八界,誰為圓通?從何方便,入三摩地?」其中有一個法名叫優波尼沙陀的立即從座位上站起來,頂禮佛足而對佛說:「我亦觀佛,最初成道。觀不凈相,生大厭離,悟諸色性。以從不凈、白骨、微塵,歸於虛空,空色二無,成無學道。如來印我名尼沙陀。色塵既盡,妙色密圓,我從色相得阿羅漢。佛問圓通,如我所證,色因為上。」
優波尼沙陀告訴佛,我是從觀身體不凈開始,進而觀皮肉瘀爛分散留下白骨,進而觀白骨化為微塵,歸於虛空,進而觀空、色二法皆空無自性,由此證得無學聖道。我從觀色相為本修因,證得阿羅漢果位。
清代高僧省庵大師,對佛法的不凈觀和白骨觀,分別作過淺觀和深觀兩種偈頌,其中白骨觀的偈頌是這樣的:
《省庵法師語錄》
淺觀:
形骸一已散,手足漸移置。
諦觀(仔細地審視)嫵媚姿,畢竟歸何處?
本是骷髏骨,曾將誑惑人。
昔時看是假,今日睹方真。
深觀:
四體忽分散,一身何所從?
豈惟姿態失,兼亦姓名空。
長短看秋草,穠纖問晚風。
請君高著眼,此事細推窮。
皮肉已銷鑠,惟余骨尚存。
雨添苔蘚色,水浸土沙痕。
牽挽多蟲蟻,收藏少子孫。
風流何處去,愁殺未歸魂。
《紅樓夢哲學研究:佛儒道三教視閾下「情的對話結構》
佛教的白骨觀,是啟發人們從事物的表相去看清其背後的實質。從現象看本質,是一種哲學的眼光。當然,我們如果把美女直接等同於白骨,那則是十足的唯心論的虛無主義了。事實上無論是風華絕代的美少女,還是風姿綽約的美少婦,都是能引起無數人驚艷讚美的客觀存在。
因為這個存在的客觀真實性,所以世間的人也都會和賈瑞一樣,只看寶鏡的正面,絕不可能想到去看它的背面。從這一意義上說,賈瑞的悲劇就不只是他一個人的悲劇了,這也是曹雪芹寫賈瑞故事的真實意圖所在。
為了點破這一極其深刻的「寶鑑」意義,曹雪芹創設了鏡內人對賈代儒老夫婦哭喊叫屈的情節。代儒夫婦大罵道:「若不早毀此物,遺害於世不小。」於是叫人架火燒了鏡子。鏡內人哭喊道:「誰讓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這是風月寶鑑本身所隱含的哲理。
這個情節的深刻性在於:不僅是賈瑞一人以假當真送了性命,而且包括賈代儒在內的其他人,他們的認識和言論都是與真相相反的。明明是一面寶鏡,他卻認為是妖鏡;明明具有極其深刻的醒世意義,他卻說是遺害無窮。
這一以假為真,正反顛倒的論世觀點,與《楞嚴經》中的「眾生、世界二顛倒因」是一脈相承的。佛陀認為,我們可見的所謂眾生世界,不是真正的眾生、世界,只是暫且把它叫做眾生、世界。他們都是因妄而生,都認為有一個永恆不變的東西在主宰。因為有了這個妄見,所以他們總是把眼前見到的表相當成本質,把虛假當成真實。就像賈瑞一樣,把寶鑑背面的骷髏當成假的。
戴敦邦繪賈瑞
曹雪芹寫賈瑞故事的真實意圖,就賈瑞方面而言,就是宣揚佛陀宣說的白骨觀和眾生、世界二顛倒因觀。白骨觀是佛陀對遭色魔糾纏侵害者的施救,這個觀點雖然恐怖,但卻是揭示了事物的本質,也容易被人們接受。
眾生、世界二顛倒因觀,是說眾生認識世界本質的思維方式是真假顛倒的,這一點人們卻常常覺察不到。就我現在的認識程度來說,佛陀也許是在告訴世間大眾,宇宙人生的奧秘是人類永遠無法認識窮盡的迷團,現在的認知是對過去認知的顛倒,未來的認知又是對現在認知的顛倒。
佛陀曾在《金剛經》中說過:「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因為你現在認為的正確,針對過去和未來來說,又會常常被否定為不正確。風月寶鑑內的哭喊叫屈,就是曹雪芹對二顛倒因觀的形象化開示。
賈瑞的情形是這樣的,那麼,秦可卿秦鍾姐弟與賈瑞有沒有區別呢?我認為他們三個人只是具體表現形式不同,問題的實質是完全一樣的,他們青年喪命,都是一個原因,就是因濫淫而喪身。
改琦繪秦鍾
曹雪芹從第十一回起,至第十六回結束,六回書分別寫了這三個年青人濫淫喪命的過程,三個故事穿插交叉向前發展,而且相互牽連延申。沒有王熙鳳在東府探望秦氏病症,就沒有賈瑞在會芳園巧遇鳳姐示淫;沒有秦可卿寄靈鐵檻寺,就沒有秦鍾在饅頭庵偷情小尼姑智能兒。
三個冤魂都是繫於一條無常鐵索,這條無常鐵索就是風花雪月無止盡。這個以生命為代價的極其深刻的警示,是曹雪芹撰寫《風月寶鑑》的初心所在。
秦可卿是因淫亂而喪命的,這有脂批的直接說明。如甲戌本有回後總批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的是安富尊榮坐享人不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這是《紅樓夢》第一個因幻生情、幻滅情空的故事。
賈瑞與秦可卿,他們喪命的根源在於把虛假的色當成永恆不變的真性,把對夢幻的追求,看成是生命的最大快樂。他們不知道真正的長樂是「我凈」的境界,那是生死循環中的長樂我凈。我凈就是空無,是本質上無處可染的虛空寂滅。所以省庵大師不忘點醒俗世中人,要「諦觀嫵媚姿,畢竟歸何處」?要仔細地審視那許許多多風華絕代的美色,他們最終的歸處在哪裡!
「情」與「欲」是人性的核心所在,是人的生理和心理的總需求。曹雪芹在這兩個方面與佛學的教條分歧在哪裡?
《紅樓夢的多重意蘊與佛道教關係探析》
可以肯定,在《紅樓夢》里曹雪芹是始終堅持揚情抑欲的。他肯定情是人性的本有,是真而不是幻,壓抑她甚至迫害她,就是罪惡。因而他沒有把情寫成夢幻,而只是以夢幻的手段把她寫成了真實的存在。寫了各種人的真情從熾熱到幻滅的過程。他把情置於無始以來亦無終而去的宇宙時空之內,揭示其至高無上絕非虛無的客觀性,最終完成對悲劇美崇高特質的完美塑造。
他把欲的醜行寫成了靈異,藉助佛教的白骨觀告訴人們色的本質是什麼。在刻畫濫淫者諸多醜行的過程中,揭示了人性中貪嗔痴愚種種業力的頑固性,從而顯示出佛教無堅不摧的巨大力量。
由此看來,在情與欲這兩個方面,曹雪芹與佛的最大分歧在於:佛是把情與欲都歸為虛幻而打入淫貪一類,且必欲除之而後快;曹雪芹則是從人性之真出發,肯定純情不是虛幻,而是不可否認的真實存在,只有淫濫者才把虛幻的淫濫當成真實,那是欲不是情,欲在本質上就是虛幻。
《佛學研究十八篇》
五、信解受持,福德無量
《紅樓夢》中佛教思想的體現,除了援引某些重要經論以外,還有就是塑造了眾多的宗教人物形象。這些宗教人物形象的言行,從不同的方面表達了曹雪芹對佛教思想及其社會流變的看法和態度。
在一定程度上說,《紅樓夢》中的僧尼信眾形象,既體現了作者對那些經教理論的思考批評,同時也表達了他對流俗中的僧侶人物的鞭撻批判。這些宗教人物形象的設置,為升華《紅樓夢》的主旨,同樣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我們只有比較徹底地看透這些人物本身所具有的本質特性之後,才能夠通過他們去解讀曹雪芹佛教觀念的全部內涵,並進而更深入地理解他為什麼要利用佛教這柄他自以為是的利器,去解剖封建的時代和複雜的人性。
對於《紅樓夢》中的宗教人物,我大致劃分一下,大概有這三種類型:
第一類是因在俗世社會遇見無法抗拒的艱危或者對立,遁入佛門修行的信仰者,他們的信念是真誠而堅定的,但修行的圓滿程度卻還有相當的距離,俗念仍然根深蒂固且無力拔除,如妙玉、惜春。
第二類是雖然身在佛門,而且有的已經修行很久,但是卻一直在俗世的勢利場淫慾海中掙扎,是佛教經論的踐踏者,如凈虛師太和小尼姑智能兒。
第三類是身在佛門卻不修行,依附佛門專事坑蒙拐騙,他們是佛門的敗類,如水月庵的智通、地藏庵的圓心。
在這眾多的宗教人物形象的描寫中,曹雪芹著墨最多的是十二釵之一的道姑妙玉。妙玉雖稱道姑,實際是佛門中人,其性格集中體現為三大特徵:
趙國經、王美芳繪妙玉
一是沒有放下分別心。分別心與眾生平等、諸法平等的觀念完全對立。高下、尊卑、美醜、好壞等等的分別心,是俗世的觀念。櫳翠庵品茶,是妙玉分別心的突出呈現。
根據佛法的理論,人們是因為住相才產生了分別心。美醜、高下、好差,這些所謂的萬法之相實際上是來之於人們的喜歡和不喜歡的分別心,在佛的眼睛裡原是萬法平等的。有了分別心,就不可能公平客觀地對待萬事萬物。
bān瓟斝,點犀qiáo,與普通的茶具本質上是沒有區別的,它的功用就是用來飲茶的。妙玉卻把它分得清清楚楚,只有寶釵黛玉才配得上用它。曹雪芹為了顯示妙玉的俗心嚴重,特別寫了這兩個細節。
瓟斝的後面有一行小真字「晉王愷珍玩」。這個細節,對妙玉精神境界的揭露是極其深刻的,特別具有諷刺力度。王愷是晉代的大富豪,一個出家人居然將他的玩物視為珍寶,這讓人尷尬到何種地步了呢!
還有一個是關於成窯五彩小茶鐘的。賈母把自己吃剩的茶水遞給劉姥姥嘗過以後,因為茶鐘被劉姥姥用過了,妙玉便讓人把它丟到外面去,並且對寶玉說,如果這個鐘子是我自己用過的,我就把它打碎了。
羅寒蕾繪妙玉
這兩處細節描寫,可以看出妙玉身上俗世污垢是多麼厚重。所以曹雪芹說她「欲潔何曾潔」,直接點明了妙玉這個道姑雖然身在佛門,但是她的心仍然活在俗世的泥淖里。
為了諷刺她這身心兩處的所謂修行者,曹雪芹還特意讓寶玉在她面前說了這兩句話:「世法平等」;「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裡,什麼珍貴東西都一概貶為俗器的了。」但賈寶玉的話似乎仍然沒有點醒她。當寶玉要離開櫳翠庵之前對她說:「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么來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著回答說:「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
妙玉的分別心這麼嚴重,就是因為指執著於事物的色、聲、香、味、觸、法等虛妄的相狀。佛法要求修行者不住於相,只有不執著於一切事物外表所呈現的相狀,才可以擺脫煩惱,達到智慧圓明的境界。
《金剛經》中說,「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如果一個修行者能做到心中無相,那麼他就是見到佛祖了,這是修行者的最高境界。因為「凡所有相皆為虛妄」,精緻的茶具,貧窮腌臢的農村髒老太婆,這是人的分別心製造出來的,是執著於相的結果。
二是沒有徹底熄滅情慾心。
關於妙玉的情慾心的表露,也有很突出的兩處細節描寫。一是在櫳翠庵飲茶時,她給寶玉的茶杯就是她自己日常飲茶的綠玉斗。這隻茶杯是她自己日日唇吻的愛器,卻特意給寶玉飲茶,其中傳達的情意究竟多深呢?
戴敦邦繪妙玉
另一是在第六十三回,賈寶玉過生日時,她給寶玉一封粉紅箋子的生日賀卡,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粉紅箋子,脂粉氣十足。自稱檻外人,自信自己已經是出離生死的鐵門檻了。
一個出家修行的道姑,居然還記著一位紈絝公子的生日,並且主動送賀壽的諫帖,還有一個遙叩的動作,顯示出與寶玉不一般的親密。寶玉同樣心領神會,一見諫帖便激動得跳躍起來,連回帖怎麼寫都不知所措。
曹雪芹寫妙玉的判詞是「雲空未必空」,這是對妙玉修行實際最精闢的概括。男女之間的纏綿愛意,就像燃燒的烈焰,一直炙烤著修行者無法寧靜的內心。妙玉與寶玉之間有著含而不露的特殊感情。
在蘆雪庵賞雪那一場如詩如畫的精彩場面中,寶玉踏雪從櫳翠庵取來的那一枝極品紅梅,是全場的主色調,是整個一場活動的壓軸之景。曹雪芹寫這一件事時,同樣沒有忘記為全場的人作一個提醒。當寶玉吃了黛玉湘雲斟的暖酒正要出發時,李紈不放心他一人去,要再派個人陪寶玉一起去。
電視劇《紅樓夢》中妙玉劇照
這時黛玉的一句話便是點醒之筆:「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林黛玉知曉妙玉的為人,更懂得他對寶玉所存的那一份不可言表的情愫。
三是不識本心不見自性。什麼是自性本心?唐代智常法師說過自己向大通和尚請教的過程,下面是智常和大通就自性本心問題的一段對話:
「如何是某甲本心本性?大通乃曰:汝見虛空否?對曰:見。彼曰:汝見虛空有相貌否?對曰:虛空無形,有何相貌?彼曰:汝之本性,猶如虛空,了無一物可見,是名正見;無一物可知,是名真知。無有青黃長短,但見本源清凈,覺體圓明,即名見性成佛,亦名如來知見。」
修行的至境是心中了無一物,澄凈如萬里無雲的長空。可是妙玉的心中卻裝滿了俗世社會的林林總總,甚至連黛玉都不如。黛玉在凹晶館對湘雲的出句「寒塘渡鶴影」,偶然得句「冷月葬詩魂」與之相和,這是一句圓滿體現自性清凈的絕妙詩。這裡還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了,亦真是空空如也。
妙玉在夜靜更深的時候,竟然也夜遊至凹晶館畔,聽了黛湘二人的聯句以後,覺得他們剛才的這兩句詩,句是好句,只是過於頹敗淒楚。又邀黛湘二人到櫳翠庵去,烹茶敘話,重新錄下他們的聯句以後,自己又提筆續了二十六句,說是要回到閨閣面目上去,這才是根本。
而妙玉的續句又恰恰暴露了她無法掩藏的真實內心。「空帳懸文鳳,閒屏掩彩鴛」。既嘆帳中有鳳無凰,孤單寂寞,又羨屏後美鴛成雙,熱烈輝煌,訴說心中難以排遣的鬱悶。「歧路焉忘徑,泉知不問源」。這是典型的自負傲慢心態,自以為已經明白大道之理,也不必去探問源流所在。
郵票《妙玉奉茶》
佛法把俗世社會中人的貪瞋痴慢疑五種心態稱為五毒,傲慢之心是五毒之一,是必須解除的惡習,而妙玉偏偏就是這麼一副傲慢的姿態。鬱悶難遣,傲慢不除,這與沒有修行的俗家人有什麼區別呢?若是識本心見自性的修行者絕非如此。
妙玉是《紅樓夢》中宗教人物形象的典型,她的身上集中體現了中國佛教徒崇佛奉教的普遍情形。他們的修行實踐與佛法的圓明覺照之境相距甚遠,所謂三藐三菩提的無上正等正覺,是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永遠無法達到的無上至境。
這一方面反映了佛教修行的無比艱辛,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佛教作為一門改造人們思想的專修課程,它與社會實際相脫離的嚴重程度。曹雪芹正是從這樣的實際情形出發,才塑造了「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的道姑妙玉的形象。曹雪芹寫她身處佛門卻心在紅塵的矛盾對立,並不是嘲笑或者諷刺,而是表達自己對她的理解同情。
即使她最終遭遇"風塵骯髒違心愿″的悲慘結局,也不是自身所造惡業的報應,而是她「過潔世同嫌」的「有餘」之業的相報。妙玉這個形象,展現的是曹雪芹腦海中一尊被打碎了的佛徒雕像的殘夢,抒發的是他內心深處對清涼世界哀痛失望的傷情。如果沒有妙玉這個形象的塑造,那麼曹雪芹對佛教學說的批評,就會顯得平乏而膚淺。
戴敦邦繪妙玉
除了這類雖然出家修行,卻未達圓滿的信徒之外,還有就是在佛門中掙扎的慾海中人,佛門對於他們來說,就是一座牢坑。靜虛師太利用王熙鳳的權勢拆散鴛鴦,害得兩個年青人喪失性命。智能兒與秦鍾廝混偷情,害得秦鍾也因此丟了性命。這兩個出家人,一老一小,一為錢財,一為性慾,造成的結局都令人髮指。
佛陀在《金剛經》中曾經宣說過,若有人能受持誦讀此經,並且能廣為人說,則此人皆得成就不可量、不可稱、無有邊、不可思議功德。然而,佛教在流變的過程中,產生了諸種與佛陀經教相距甚遠,甚至於大相違背的現象,《紅樓夢》中的僧侶信士,正是此類現象的代表。
這些宗教人物形象的創設,更直接生動地表達了曹雪芹非常進步、極其寶貴的宗教思想觀點,尤其是在佛教淪為封建迷信,幾乎失去了她原本的思想價值的封建時代,更顯示其思想的進步性和可貴性。
《紅樓夢》中的佛教思想理論觀點極其豐富,緣起性空觀為全著的主旨之一,並因之而成其恢宏之勢。以賈氏一族為代表的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他們從極其輝煌顯赫的頂峰,跌落到"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谷底,這種高山為谷深谷為陵的人間真實,極其有力地證明了佛陀開示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的真實性。
趙惠民制瓷盤妙玉
但是,《紅樓夢》中佛教思想的體現,同時反映出曹雪芹對釋氏學說評判的客觀性。也就是說,曹雪芹對釋迦牟尼佛說教的所謂真理性,他是要拿自己人生的真實經歷去檢驗比照的。從這一點上來說,釋氏說教在《紅樓夢》中只是第二位的,而第一位則是他飽含了"一把辛酸淚″的社會人生體驗。
其實這樣說已經不是佛教的本意了,但曹雪芹畢竟不是佛教徒,他是俗世社會中的精神和物質的苦難者,是在三界之內的人,因而社會人生的現實,永遠是他掘取素材的來源地。之所以我們在《紅樓夢》中會既看到佛卻又看到佛的悖逆者,根本的原因就在這裡。
2022年11月22日寫於覺遲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