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詩人
都柏林大學中世紀文學博士
復旦大學英文系副教授
「我尚未出生。我開口說話。」
I
女人
肚皮隆起的女人
肚臍突出如一朵四葉草的長髮女人
每夜捧著肚子艱難翻身
手肘著力,再是手腕,竹節蟲般屈伸
世上最龐大竹節蟲的臃腫腹腔
(「最」,一個需要謹慎處理的位元組
不確定是否用對,但我願意練習;
還有「如」,還有「般」,這些字表示
一種崎嶇的對等——是我總結的
女人不諳語法,只向我低吟神話:
酒藍色的大海,無脊椎的銀河)
我的家,一片液態的寂靜,自洪荒起
我無須呼吸,一根血亮的琴弦
連接我和她,史前的幽藍音波
晃動我赤金的夢,我什麼都能看見
包括她看不見的:不再年輕、疲於占卜的
有至少三顆子宮肌瘤的長髮胖女人——
我是她以至深處的肉磨成的水晶球。
II
辛苦,辛辛苦苦,今天我學會了使用
疊詞,操練它們如蝴蝶翩躚
女人不知道這些,缺席了她體內
元音小劇場的奠基禮,她有許多
許許多多需要操心的事:第六周
我初次在音波中顯形,一尊卵形小神
來自縹緲異域,女人看來很困惑,我的降臨
固然是個意外;第九周,自深深處
虛空中叩擊肉鼓的,我原始的心跳
初次被她聆聽——女人哭了,她說基督
決定贖下全人類的罪時,一定也聽到了
體內每一個具體人類的心跳。我安全了
至少在她那裡如此:那時她仍小腹平坦
前路會趨於平坦,她想,為什麼不?
那時她還不是無法翻身的巨型竹節蟲
世界尚未比昨日更瘋狂
她仍能相信隧道盡頭
會有光。
III
葉酸、多維、DHA
女人儘可能虔誠地修習
吞藥的日課,被藥丸劃分的白晝
被嘔吐催起的長夜。戴上口罩
女人畫下我的第一張超聲肖像
松節油之味令我蜷縮,墨黑的畫布上
她用鈦白書寫:起初,神創造天地⋯⋯
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第十二周的NT和增強版無創DNA篩查
排除了可能導致我成為怪物的
90種基因序列;第十六周排除
地中海貧血,從此每天忍著噁心
吃滿一巴掌紅肉(之前她食素);
第二十周大排畸,我騰挪翻滾
超聲師看不見我的性器,但仍用紅藍螢光
標記我腳趾的個數、心室的開闔、脊柱的
曲度。
IV
第二十四周,禁食的女人
通過了最擔心的糖耐測試
過五關斬六將,「已經走了這麼多路」
但她只經歷了三秒輕鬆:病毒
開始在城中肆虐,醫護倒下大半
女人陷入焦慮,我知道不是為她自己:
病毒可會穿透胎盤?高燒可會令我窒息?
她本可以安居於「專家建議」的粉紅泡泡
(就像前三年)可她偏偏要去
傾聽娑婆世界的陽性產婦:
胎心飆升、宮內窘迫、羊水污染
緊急剖腹、母嬰分離、NICU⋯⋯
漆黑的子宮是搖籃也可以是墳墓
人類能承受的兩種極限之痛
疊於一日,隨每一聲咳嗽反覆開裂的
產後傷口,懸崖上的女普羅米修斯們
無力詰問鷹的名字,失神的眼白
斜對著青空,偶然割入虹膜的
是涼風。
V
我本可以告訴她
我並沒有那麼盼望出生
並不想學習用肺呼吸
人世間污濁的空氣
但我的自我意識尚未徹底形成
就連此刻用語言向你們訴說
也不過是對翻譯的翻譯
我不過是一種木瓜大小的前生命
習慣了旁觀,解讀不了我見到的
錦灰堆與熱春光,更未學會共情
除非真如希臘人所說,共情的詞源
是「一起受苦」。不是所有苦難都有意義
我希望她明白,苦難不是苦難終止的先決
寰宇中,苦難的萬花筒瞬息萬轉
翻飛著匪夷所思的新紋路
喪失對受難的想像力,他人的,自身的
是墮落的第一步。
VI
女人哭累了,睡了
自深深處,我習得更多
珠璣之詞,但不知是否有望
喊出最初那一對樸素的疊音。
「如果所有人的軟肋產生共振
這必將是一支宏大的槓桿⋯⋯」
或許它們將譜成骨的安魂曲
深雪中擊壤,飄拂人世的征羽
似骨針串起淚珠,換來年的滄海月明。
*致敬夏多布里昂《墓中回憶錄》
本篇專欄選自《世界時裝之苑ELLE》2023年8月刊
內容監製:孫哲
策劃:ELLE專題組
編輯:She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