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兩種傳統對猶太人來說是一筆財富——與普里莫·萊維在都靈的談話

2022-09-06     飛地APP

原標題:擁有兩種傳統對猶太人來說是一筆財富——與普里莫·萊維在都靈的談話

我以自己的方式仍然保持著不純,但箇中原因已不同於從前:不再作為一個特別的猶太人,而是作為一個集中營的倖存者,作為一個局外人作家,不是來自文學或者大學機構,而是來自工業世界。

——普里莫·萊維

Primo Levi(繪圖:欒昀茜)

與普里莫·萊維在都靈的談話(節選)

[美] 菲利普·羅斯

蔣道超 譯

一九八六年九月到達都靈的那個星期五,繼前一年春日午後的倫敦一面,我與普里莫·萊維再次開始對談。我請求他帶我參觀油漆廠。起初他在這裡被聘為研究化學師,後來一直到退休都擔任經理。公司總共聘用了五十位員工,他們主要是在實驗室工作的化學師和在車間工作的技術工人。生產機械、成排的儲存罐、實驗樓、裝在大型貨櫃中待運出去的成品、凈化廢氣廢水的處理設備等都被放置在離都靈七英里遠的方圓四五英畝的地方。烘乾樹脂的機器、攪拌清漆的機器以及抽吸污染物的機器的聲音絕沒有使人感到痛苦和惱火,堆置場裡刺鼻的氣味——萊維告訴我,他退休兩年後衣服上還黏附著那種氣味——完全沒有使人感到憎惡,三十碼長的垃圾箱裝滿了防污染過程中排出的黑色泥漿質地過濾渣,這也並非特別不堪入目。這裡算不上是世界上最醜陋的工業環境,卻遠離萊維自傳性敘述中那種特有的精神境界。

儘管與他的散文所表達的精神相距甚遠,工廠顯然離他的心很近。注意到噪音,惡臭,雜亂交錯的管子、大桶、箱子以及刻度盤等,我想起了《猴子的痛苦》中那個技術裝配工福索內。他對萊維說:「我不得不告訴你,在一個工地上轉悠是我喜歡的事。」萊維把福索內稱為「我的另一個自我」。

我們走過開闊的庭院來到實驗室。實驗室是他任經理時建造的簡易兩層樓房。路上他對我說:「我離開工廠已經十二年了。這對我來說將是一場歷險。」他說,他相信幾乎每一個曾經與他一起工作過的人現在不是退休了,就是去世了,而實際上,他碰到幾個仍在那兒工作的人,看他反應仿佛是撞見了鬼魂。當有人從他原來的辦公室里走出來歡迎他歸來,他對我耳語道:「又一個鬼魂。」原料要在實驗室里仔細檢查後才能被移至生產部門。在去這個實驗室的路上,我問萊維是否能嗅出瀰漫於走廊里的淡淡的化學氣味:我覺得聞起來像是在醫院走廊里。聽了我的問話,他只是微微地抬起頭,將鼻子對著空氣嗅了嗅,然後臉上掛著微笑對我說:「我知道並可以像狗一樣對它進行分析。」

在我看來,他內心充滿了活力,更像森林中最具詭計與智慧的那些速度極快的小動物。萊維個頭不大,身材瘦小,不擺架子,起初給人的印象是體格柔弱。從表面上看,他就如十歲時一樣靈活、敏捷。在他的身上和臉上,你會發現他十歲時那樣的臉和身體,而這在許多人身上是看不到的。他身上的那種機靈幾乎是明顯可見的,而顫動於其體內的那種敏銳就像是他的指示燈。

乍一想,這可能令人吃驚,但實際上作家就像其他人類一樣可分為兩類:那些聽你敘說的和那些不聽你敘說的。萊維傾聽別人說話;他的下巴上蓄著白色的鬍鬚,一張臉恰似一尊模型,雖然六十七歲年紀,但看上去卻像潘神一樣年輕,像一位教授,臉上表情充滿好奇與敬意。福索內早在《猴子的痛苦》中就對萊維說過:「你這個傢伙,居然使我向你講述了這些故事。除你之外,我從沒有告訴過別人。」我相信他這話。難怪人們總是把事情告訴他,每一件事在書寫出來之前都已被忠實地記載下來:他在傾聽時專心、安靜,就像金花鼠在石牆上發現了陌生的東西一樣。

萊維與妻子露西婭居住在一幢非常大而堅固的房子裡。這幢房子建於他出生前幾年,實際上他就是在這裡出生的,因為這裡曾是他父母居住的地方。除了在奧斯威辛的那一年和被釋放後冒險的那幾個月之外,他一生都居住在這幢房子裡。房子坐落在一條兩旁是住宅樓的寬闊大街上,它使我在這義大利北部看到了曼哈頓西區大道:川流不息的小汽車、公共汽車,在軌道上飛速駛過的電車,還有沿著大街兩邊無限伸展開去的一排排高大的栗子樹,從路口可以看到的城邊的綠色山丘。房子的穩固性已開始有點顯示出歲月的侵蝕。直接穿過萊維所稱的「迷人的都靈幾何構造」,到市商業中心著名的拱頂走廊需步行十五分鐘。

自他們夫婦在戰後相識成婚以來,萊維的母親一直就與他們居住在這幢公寓里。她已經九十一歲高齡。萊維九十五歲高齡的岳母居住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他隔壁住著他那個二十八歲的物理學家兒子;再往前幾個街區就是他三十八歲的植物學家女兒。在當代作家中,還沒有哪位幾十年一直自願與自己的直系親屬、出生地、地區、祖先的世界,特別是當地的工作環境——在主要為工業區的都靈、菲亞特所在地,保持如此直接、不間斷的聯繫。在二十世紀有智慧的藝術家當中——萊維的獨特之處在於他更多表現為藝術化學家,而非化學作家——他可能是對周圍生活適應得最徹底、最好的一個。也許對普里莫·萊維來說,與群體互為聯繫的生活,以及他關於奧斯威辛的代表作,構成了他對那些盡一切可能割斷他每一個持久的聯繫並把他和他的同類從歷史上抹去的人,所作出的深刻而激烈的反應。

在《元素周期表》中,首段用最簡潔的句子描寫了化學最令人滿意的過程之一。萊維寫道:「蒸餾很美。」接下來的內容也是蒸餾,即把我們在一個漫長的周末,多數在萊維家門廳旁邊靜謐的書房裡用英語進行的充滿生氣的、廣泛的對話提煉為精華要點。他的書房很寬敞,但裝修簡樸。裡面放了一張繡花的舊沙發和一把舒適的椅子;辦公桌上是一台加罩的電腦;辦公桌後面的書架上堆放著萊維五顏六色的筆記簿;書房周圍的書櫥上到處都是義大利文、德文和英文的書籍。最喚起人記憶的是一個最小的物件:一幅不醒目的關於奧斯威辛集中營半被毀壞的帶刺鐵絲網的素描。掛在牆上更醒目的是萊維親自用絕緣銅線很巧妙地扭曲成各種形狀的趣味作品。那些電線上塗有一層清漆,實驗室研發這種清漆的目的就是用於絕緣。作品有一隻大蝴蝶、一隻貓頭鷹、一隻很小的嶂螂。辦公桌後面較上方還有兩件最大的作品:一件是電線製作的獵鳥者;另一件,當我猜不出代表什麼的時候萊維解釋說,那是「一個玩弄鼻子的男人」。「一個猶太人,」我建議說。「是的,是的,」他笑著說,「當然是一個猶太人。」

左起:萊維的妻子露西婭,萊維和妹妹安娜,1947年(圖片來自網絡)

Primo Levi, 1985 René Burri

Primo Levi, 1986 Mario Monge

羅斯:在《元素周期表》中,就是那本關於你作為一個化學家「強烈而又辛辣的」經歷的書中,你談到了朱莉婭,你一九四二年在米蘭化工廠工作時那位迷人的年輕同事。朱莉婭在解釋你的「工作狂」時認為,那是因為你在二十出頭時見到女人很靦腆,沒有女朋友。但我認為她的判斷是錯誤的。你工作狂的真正原因源自更深刻的因素。工作似乎是你的主題,不僅體現在《猴子的痛苦》中,而且還體現在關於你在集中營被監禁的第一部書中。

「勞動創造自由」幾個字被納粹刻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大門上。但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工作是對工作可怕的戲仿,毫無用處,毫無意義,只是作為一種導致痛苦死亡的懲罰。或許可以把你的整個文學創作視為致力於恢復工作的人道意義,即將奧斯威辛集中營僱主們以嘲諷挖苦的方式玷污了的工作意義恢復過來。福索內會對你說:「我所從事的每一項工作就像是初戀。」他喜歡談論他的工作就像喜歡他的工作一般。福索內通過勞動使自己成了真正的自由工人。

羅斯:在《元素周期表》中,就是那本關於你作為一個化學家「強烈而又辛辣的」經歷的書中,你談到了朱莉婭,你一九四二年在米蘭化工廠工作時那位迷人的年輕同事。朱莉婭在解釋你的「工作狂」時認為,那是因為你在二十出頭時見到女人很靦腆,沒有女朋友。但我認為她的判斷是錯誤的。你工作狂的真正原因源自更深刻的因素。工作似乎是你的主題,不僅體現在《猴子的痛苦》中,而且還體現在關於你在集中營被監禁的第一部書中。

「勞動創造自由」幾個字被納粹刻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大門上。但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工作是對工作可怕的戲仿,毫無用處,毫無意義,只是作為一種導致痛苦死亡的懲罰。或許可以把你的整個文學創作視為致力於恢復工作的人道意義,即將奧斯威辛集中營僱主們以嘲諷挖苦的方式玷污了的工作意義恢復過來。福索內會對你說:「我所從事的每一項工作就像是初戀。」他喜歡談論他的工作就像喜歡他的工作一般。福索內通過勞動使自己成了真正的自由工人。

萊維:朱莉婭把我當時瘋狂工作歸咎於我在女孩面前靦腆是不無道理的。這種靦腆,或者抑制,是名副其實的、痛苦的、沉重的——對我來說比對工作的忠心更重要。我在《元素周期表》中描述的米蘭工廠里的工作是模仿性的,因此並非我所盼望的。一九四三年九月八日,義大利休戰的災難消息已經廣為流傳。如果對此不理不睬,繼續埋首毫無意義的科學活動豈非愚蠢可笑。

我從未試圖認真分析我這種靦腆性格,但毫無疑問的是,墨索里尼的種族法律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其他猶太朋友成了其犧牲品,有些「雅利安」同學嘲笑我們說,我們的割禮就是閹割。我們出生在清教徒家庭,因此至少在潛意識上也傾向於相信這種說法。那時工作對於我來說是一種性的補償,而非出於真正的激情。

然而,我也充分認識到,離開集中營之後,我的工作,嚴格說是兩種工作(化學和寫作),在我生活中確實起了且仍然在起著重要的作用。我深信,正常人在生理構造上註定要從事具有目的的活動,無所事事或者無目標的工作(如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工作)則導致痛苦和萎縮症。以我的情形看,以及以我的另一種自我——福索內——情形看,工作就等於「解決問題」。

我在奧斯威辛集中營常常看到一種希奇古怪的現象。「出色工作」的要求很嚴格,結果致使大家在從事缺乏獨創性的日常零星工作時也追求「出色」。那位連續六個月偷偷給我送食物、救我性命的義大利瓦匠痛恨德國人,痛恨他們的食物、他們的語言和他們的戰爭。但當他們安排他去砌牆時,他把牆砌得又直又堅固。而這並非出於服從而是出於專業尊嚴。

「勞動創造自由」幾個字被納粹刻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大門上 (圖源:達志影像)

羅斯:《奧斯威辛集中營倖存記》的最後一章是「十日傳奇」。你以日記的形式描述了如何經歷了從一九四五年一月十八日至二十七日的痛苦。納粹帶著大約兩萬名「健康的」囚犯向西逃走後,集中營臨時湊合的醫院裡只留下了你和少數患病或垂死之人。這裡所敘述的故事我讀起來就像是魯濱遜的地獄漂流記。你,普里莫·萊維,就像魯濱遜,從殘酷邪惡的島上攫取生存之必需。這部分及整部書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顆實際、高尚的科學心靈的思考在多大程度上使你得以生存。在我看來,你的倖存並非由單一的生物力量或者難以置信的運氣所決定,而是由你的專業性格所決定:講究精確的人,追求秩序原理的實驗控制者,他所重視的一切都被顛覆。就算你是惡魔般的機器中一個編了號的部件,你也是一個總在用一顆系統化的心靈去理解的部件。在奧斯威辛集中營里,你自語道「我思考得太多」以抵制「我過於開化」。但對我而言,那位思考太多的開化人與那位倖存者是分不開的。科學家與倖存者是同一個人。

羅斯:《奧斯威辛集中營倖存記》的最後一章是「十日傳奇」。你以日記的形式描述了如何經歷了從一九四五年一月十八日至二十七日的痛苦。納粹帶著大約兩萬名「健康的」囚犯向西逃走後,集中營臨時湊合的醫院裡只留下了你和少數患病或垂死之人。這裡所敘述的故事我讀起來就像是魯濱遜的地獄漂流記。你,普里莫·萊維,就像魯濱遜,從殘酷邪惡的島上攫取生存之必需。這部分及整部書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顆實際、高尚的科學心靈的思考在多大程度上使你得以生存。在我看來,你的倖存並非由單一的生物力量或者難以置信的運氣所決定,而是由你的專業性格所決定:講究精確的人,追求秩序原理的實驗控制者,他所重視的一切都被顛覆。就算你是惡魔般的機器中一個編了號的部件,你也是一個總在用一顆系統化的心靈去理解的部件。在奧斯威辛集中營里,你自語道「我思考得太多」以抵制「我過於開化」。但對我而言,那位思考太多的開化人與那位倖存者是分不開的。科學家與倖存者是同一個人。

萊維:千真萬確,你說到點子上了。在那難以忘懷的十天裡,我確實感到像魯濱遜,但有一點重要的不同。魯濱遜為他個人的生存而工作,而我和兩位法國同伴則有意識地、幸福樂意地為一個正義的人類目標而工作,去拯救我們患病同志的生命。

至於生存的問題,我無數次自問,許多人也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堅持認為沒有普遍的規則可言,只是進集中營時身體健康,會說德語。除此之外,唯有聽天由命。我注意到,活下來的人中有精明的人,也有愚蠢的人;有勇敢的人,也有膽怯的人;有「思想家」,也有瘋子。就我的情形而言,運氣至少兩次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一次是領我見那位義大利瓦匠;另一次是我唯一一次生病的時候,且病得正是時候。

雖然我同意運氣占絕對上風,但你所說的還是有道理的,即思考與觀察是生存的因素。我記得在奧斯威辛那一年的生活中,精神處於異常飽滿狀態。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因為我的專業背景,或者毋庸置疑的毅力緣故,或者完全是本能緣故。我不停地記錄著身邊的世界與人,結果他們在我腦海中的形象仍然難以置信地清晰。我強烈地希望去了解,難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後來事實上有人認為這只是一種懷疑一切的心理:當一個自然主義者發現被移植到一個駭人聽聞但卻是新的環境時,他所抱的好奇心。

我同意你的觀點,即我的那句話,「我思考得太多……我過於開化」,與另一種心態有所牴觸。但請准予我擁有不一致思想的權利:在集中營里,我們的心態不穩定,每時都搖擺於希望和絕望之間。我想,在我的書中可以發現的那種一致性是人造的、文飾的、事後的產物。

羅斯:《奧斯威辛集中營倖存記》起初用英語出版時的書名是《如果這是一個男人》。該書是對你義大利語書名的忠實翻譯(你的美國出版商起先應有保留那個書名的見識)。你依據確切的數據,描寫和分析了你對德國人「大規模的生物和社會實驗」的可怕記憶,展現了一個人可以像化學反應中的物質一樣,變形或分解,失去其應有的特質。《如果這是一個男人》讀起來就像是一位道德生物化學理論家的回憶錄,記載了其被強征為標本生物,去經歷最為邪惡不幸的實驗。那個被困於瘋狂的科學家實驗室中的生物自己就象徵了理性的科學家。

《猴子的痛苦》一書可能最準確的名字應該是《這是一個男人》。在這本書里你告訴福索內,即你那個藍領山魯佐德,「在世人眼裡是位化學家,感到……血管里流淌著作家的血液」,結果「我身體里有兩個靈魂,那對我來說太多了」。不過,我卻要說那是一個靈魂,令人羨慕地寬敞、密封。我還要說,不僅倖存者與科學家是不可分的,而且那位作家與科學家也是不可分的。

羅斯:《奧斯威辛集中營倖存記》起初用英語出版時的書名是《如果這是一個男人》。該書是對你義大利語書名的忠實翻譯(你的美國出版商起先應有保留那個書名的見識)。你依據確切的數據,描寫和分析了你對德國人「大規模的生物和社會實驗」的可怕記憶,展現了一個人可以像化學反應中的物質一樣,變形或分解,失去其應有的特質。《如果這是一個男人》讀起來就像是一位道德生物化學理論家的回憶錄,記載了其被強征為標本生物,去經歷最為邪惡不幸的實驗。那個被困於瘋狂的科學家實驗室中的生物自己就象徵了理性的科學家。

《猴子的痛苦》一書可能最準確的名字應該是《這是一個男人》。在這本書里你告訴福索內,即你那個藍領山魯佐德,「在世人眼裡是位化學家,感到……血管里流淌著作家的血液」,結果「我身體里有兩個靈魂,那對我來說太多了」。不過,我卻要說那是一個靈魂,令人羨慕地寬敞、密封。我還要說,不僅倖存者與科學家是不可分的,而且那位作家與科學家也是不可分的。

萊維:與其說這是一個問題,倒不如說這是一個診斷。我心存感謝地接受這一診斷。在集中營生活時我盡最大可能表現出理性。我撰寫《如果這是一個男人》這本書就是掙扎著去向別人和我自己解釋我所經歷的事件,但卻沒有明確的文學企圖。我的書寫模式(或者,如果你喜歡的話,我的風格)是工廠里慣常使用的那種「每周報告」的形式。它必須精確、凝練,使用的語言在工業等級體制中每一個人都能理解。當然不能使用科學術語。順便說一下,我不是一位科學家,也從來沒有是過。我確實想成為科學家,但戰爭和集中營阻礙了我夢想的實現。因此,我整個專業生涯中就只能局限於當個技術員了。

你說我只有「一個靈魂……而且是密封的」,我再次對你表示感激。我說過「兩個靈魂……太多了」,那半是玩笑,半是暗示一些嚴肅的事情。我在工廠里乾了幾乎三十年,我必須承認,當一個化學家和當一個作家並沒有什麼不相容的地方——實際上,兩者還互為強化。但工廠生活,特別是工廠管理,包含許多其他事情,遠不止化學問題,如聘用和開除工人,與老闆、顧客和供應商等爭吵,處理突發事件,在夜晚或者在派對上時突然有電話找你,應對官僚問題,還有許多枯燥乏味的任務要完成。這整個行業與寫作都形成了無情的不相容,因此需要相當的心靈平靜。最終當退休年齡到了,可以辭職時,我大大地鬆了口氣,於是放棄心靈本身。

Primo Levi in his office/laboratory at Siva, 1952 Centro Internazionale di Studi Primo Levi

羅斯:你在《元素周期表》開篇就談到你的猶太祖先,說他們於一五〇〇年從西班牙來到皮埃蒙特,路過普羅旺斯。你敘述了你的家族在皮埃蒙特和都靈的根源,並認為它「雖然算不上龐大,但也是根深蒂固,關係廣博而又錯綜複雜」。你還提供了一本簡明字典,裡面收錄了這些猶太人編造和使用的秘密語言,以區別於異教徒的語言。這些隱語中的詞語來源於希伯來語詞根,詞尾是皮埃蒙特語。對於一個外人來說,你在猶太祖先世界的根源似乎不僅交錯複雜,且在一種根本方式上雷同於你在那個地區的根源。然而一九三八年限制義大利猶太人的種族法律頒布的時候,你開始把自己是猶太人看成是一種「不純」,但是就像你在《元素周期表》里所說的,「我開始為不純而感到自豪」。

你的根源和你的不純之間的張力使我想起,阿納爾多·莫米里亞諾教授曾經寫過關於義大利猶太人的文章。他說:「猶太人認為他們已成為義大利生活的一部分,但其實並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融入。」你認為你在多大程度上已成為義大利生活的一部分?你仍然不純,是「微不足道的或大有前途的小東西」,或者說你那種獨特的感覺已經消失?

羅斯:你在《元素周期表》開篇就談到你的猶太祖先,說他們於一五〇〇年從西班牙來到皮埃蒙特,路過普羅旺斯。你敘述了你的家族在皮埃蒙特和都靈的根源,並認為它「雖然算不上龐大,但也是根深蒂固,關係廣博而又錯綜複雜」。你還提供了一本簡明字典,裡面收錄了這些猶太人編造和使用的秘密語言,以區別於異教徒的語言。這些隱語中的詞語來源於希伯來語詞根,詞尾是皮埃蒙特語。對於一個外人來說,你在猶太祖先世界的根源似乎不僅交錯複雜,且在一種根本方式上雷同於你在那個地區的根源。然而一九三八年限制義大利猶太人的種族法律頒布的時候,你開始把自己是猶太人看成是一種「不純」,但是就像你在《元素周期表》里所說的,「我開始為不純而感到自豪」。

你的根源和你的不純之間的張力使我想起,阿納爾多·莫米里亞諾教授曾經寫過關於義大利猶太人的文章。他說:「猶太人認為他們已成為義大利生活的一部分,但其實並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融入。」你認為你在多大程度上已成為義大利生活的一部分?你仍然不純,是「微不足道的或大有前途的小東西」,或者說你那種獨特的感覺已經消失?

萊維:在「根源」和感覺「微不足道」之間我並沒有發現矛盾。你不需要種族法律或者反猶太主義或者籠統的種族主義,才能感覺自己是一種催化劑,對自己的文化環境的一種策勵,將品位和意義帶進生活的什麼事或者什麼人;然而,屬於(不一定是種族)少數民族卻是一種優勢。換句話說,不純可以證明很有用處。如果我可以反問這個問題的話,那麼,你菲利普·羅斯,不覺得自己「根源」於你的國家,同時又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嗎?我在你的書中察覺到刺鼻的芥末味 [1]

[1] 對應上文「大有前途的小東西」(a grain of salt or mustard),mustard也有「芥末」的意思。

我想這就是你所引阿納爾多·莫米里亞諾教授那段文字的意思。義大利猶太人(其他許多國家的猶太人也如此)對他們國家的文化和政治生活作出了重要貢獻,但事實上又通過忠於他們的文化傳統而保持著自己的身份。擁有兩種傳統,對猶太人來說——不僅限於猶太人,是一筆財富,就如同對於作家來說一樣——還不僅限於作家。

我在回答你直率的問題時有點不安。是的,我肯定是義大利生活的一部分。高中學校閱讀並討論著我寫的好幾本書。我收到許許多多的信件,信件中有聰明的、愚蠢的,也有毫無意義的,但多為欣賞表揚而非異議和爭吵的信件。我還收到想成為作家的人寄來的無用書稿。我的「獨特性」在性質上發生了變化:我感覺自己不再是個邊緣化的人,被迫居住在猶太人區,是個被放逐者,因為在義大利實際上沒有反猶太主義。事實上,人們對猶太教很感興趣,多表示同情,當然對猶太人的情感是複雜的。

我以自己的方式仍然保持著不純,但箇中原因已不同於從前:不再作為一個特別的猶太人,而是作為一個集中營的倖存者,作為一個局外人作家,不是來自文學或者大學機構,而是來自工業世界。

羅斯:我們還是來談談油漆廠吧。在我們的時代,許多作家當過教師,有些當過記者,多數作家年過半百,在東方或者西方,至少在短時間內被聘為某人或者其他人的士兵。有相當多的作家邊寫書邊行醫,還有一些人當過牧師。 T. S. 艾略特是出版商。眾所周知的是,華萊士·史蒂文斯和弗朗茨·卡夫卡在大保險公司就過職。據我所知,只有兩位有重要影響的作家當過油漆廠的經理:你在義大利的都靈,舍伍德·安德森在俄亥俄州的伊利里亞。安德森為當作家離開了工廠(和家庭);而你沒有挪窩,繼續追求事業,而成了作家。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覺得自己實際上比我們這些沒有在油漆廠工作、沒有這種關聯所帶來的含義的人更為幸運,甚至更具備寫作的條件。

羅斯:我們還是來談談油漆廠吧。在我們的時代,許多作家當過教師,有些當過記者,多數作家年過半百,在東方或者西方,至少在短時間內被聘為某人或者其他人的士兵。有相當多的作家邊寫書邊行醫,還有一些人當過牧師。 T. S. 艾略特是出版商。眾所周知的是,華萊士·史蒂文斯和弗朗茨·卡夫卡在大保險公司就過職。據我所知,只有兩位有重要影響的作家當過油漆廠的經理:你在義大利的都靈,舍伍德·安德森在俄亥俄州的伊利里亞。安德森為當作家離開了工廠(和家庭);而你沒有挪窩,繼續追求事業,而成了作家。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覺得自己實際上比我們這些沒有在油漆廠工作、沒有這種關聯所帶來的含義的人更為幸運,甚至更具備寫作的條件。

萊維:如前面所言,我進入油漆廠純屬偶然,但我從沒有過多地跟油漆、清漆、真漆等的生產打交道。因為我們公司剛開張不久就專注於生產漆包線漆,銅製電導體的絕緣層。我職業生涯的頂峰時,在這個行業中名列前三十或者四十。這裡牆壁上懸掛的動物都是用廢棄的漆包線做成的。

老實說,在你提到舍伍德·安德森之前,我從沒有聽說過他。我從沒有像他那樣想過,為了寫作離開家庭和工廠。跳進黑洞洞的地方我會感到害怕的,那樣我也會失去拿退休金的資格了。

不過,我還要在你的作家-油漆製造者的名單上添上第三位作家的名字:伊塔洛·斯維沃。他住的里雅斯特,皈依了猶太教,是《澤諾的意識》的作者,生活於一八六一年至一九二八年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擔任著的里雅斯特一家油漆廠的商務經理。這家工廠本由他岳父經營,幾年前解散。一九一八年之前的里雅斯特屬於奧地利,這家公司很有名,主要因為它為奧地利海軍戰艦的龍骨提供優質防污油漆,預防水生貝殼類動物在戰艦上結層。一九一八年之後,的里雅斯特歸屬於義大利,油漆從此就被義大利和英國海軍所用了。為了能夠和英國海軍部打交道,斯維沃開始跟詹姆斯·喬伊斯學習英語——當時,喬伊斯在的里雅斯特當老師。他們成了朋友,喬伊斯幫助斯維沃找到了出版商出版其作品。防污油漆的商標是摩拉維亞 (Moravia)。這個商標名與小說家的筆名相同並非偶然:的里雅斯特企業家與羅馬作家這個名字來源於他們母系一位共同的親屬。請原諒我這種不著邊際的跑題。

我已經暗示過,我沒有遺憾。我並不認為管理工廠是浪費光陰,因為我在那兒強制性的、光榮的服務使我與真實世界保持著聯繫。

選自《行話:一個作家和他的同行及其作品》,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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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1933—2018),美國小說家,出生於新澤西州紐瓦克市。1959年憑藉處女作《再見,哥倫布》受到矚目,此後筆耕不輟,獲獎無數,贏得國內外的高度認可。2012年宣布封筆,一生共創作29部小說,代表作有《波特諾伊的怨訴》《鬼作家》《薩巴斯劇院》《美國牧歌》《人性的污穢》等。

題圖:Primo Levi with Philip Roth in his Corso Re Umberto apartment in Turin, 1986 La Stampa

責編 |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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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6281e972978cf4a6f3a499228cc4a07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