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震:《紅樓夢》藤花榭系列刻本瑣考——清乾嘉間《紅樓夢》刻本瑣考之一

2023-04-13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曹震:《紅樓夢》藤花榭系列刻本瑣考——清乾嘉間《紅樓夢》刻本瑣考之一

百年新紅學,一代胡適之。胡適之先生首倡以研究經史之態度與方法來研究通俗文學,並以《紅樓夢》為切入點,揭開新紅學百年學術研究之序幕。根據歷代紅學家們的辛苦研究成果,我們約略可知,《紅樓夢》自創作初成時起,就被傳閱者們施予批點,期間甚至包括了作者的自評。

胡適先生

進入大眾流通領域後,更是批點評閱者眾多,有的是孤芳自賞形式,有的是公開印行形式,有附著於正文的,也有單行批語錄本。越來越多的清代和民國知識分子的批語被發現和整理出來,而且實現了將其中菁華的部分彙集於小說正文一起出版,是很有意義的事情。

見於小說正文的「曹雪芹」一名,其實類似於通俗小說《警世陰陽夢》中的「長安道人」之類,是作者的化名。畢竟在清代,小說的地位和小說作者的地位其實都是低下的,加上小說的社會反應不可測,所以小說作者們基本都是起用類似於今世網絡時代的 「馬甲」、「花名」之類的筆名,有著自我保護的作用。

這是小說作者對於故事敘述者的一種描述手法,是小說作者化身為故事敘述者或參與者進入故事文本中進行活動的一種反映。

遵循胡適之先生所說的「著者和本子」的研究正途,新紅學百年以來研究成果豐碩,期間雖有「程前脂後」大討論,耗費了無數研究者的大量人力物力智力,但其實也促發了大量被忽視和待挖掘的文獻的發現和研討,畢竟都是「拖地板」打基礎的功課,版本愛好者和研究者們其實是樂此不疲的,我相信。

令人遺憾的是,由於傳統上「重脂輕程」的研究風氣的桎梏,新紅學大部分研究精力和資源都用於脂抄本的研討上,對程高本的研究也僅多限於木活字本的發掘與研討,投入的人力和研究成果也相對有限,但也還是取得了一些可喜可觀的發現和成績。

稍有遺憾的是,對於占據清代讀者市場絕對主流的《紅樓夢》刻本的研究,長期以來,主要還是依據一粟先生《紅樓夢書錄》和曹立波教授《<紅樓夢>東觀閣本研究》這兩部著作。這兩部著作當然是篳路藍縷的引路之作,但對於其中的錯訛疏失,也必須予以獨立的思考和有效的糾正。

《紅樓夢書錄》

以下,依託新紅學百年版本研究之現有成果,結合本人歷年來對《紅樓夢》刻本實物的收藏和知見,概括論述程高木活字本及其後各路刻本的刊印傳播概況,本文尤重論述其中的藤花榭系列刻本。

一、清乾嘉間程高木活字本及刻本刊印傳播概說

藤花榭本(指每頁十一行、行均二十四字,或有「藤(藤)花榭」牌記或刊記的白文刻本,下同)是清代《紅樓夢》諸多刻本中較為重要的一種,也是清代《紅樓夢》白文刻本中印量最大的一種(詳後),欲明藤花榭本的「前世今生」,必須得從《紅樓夢》刻本之「祖」程甲本說起。

程偉元、高鶚以萃文書屋名義用木活字刊行的俗稱程甲本的本子,是已知的《紅樓夢》最早的印本。學術界一般認為程甲本的底本也是類似於脂抄本那樣的有批語的本子,有程甲本前八十回中殘存的混入正文的一些批語為證。其實程甲本不單前八十回有殘存批語,後四十回也有這樣混入正文的殘存批語的存在(後均為程乙本刊印時刪盡),詳見我的《程甲本後四十回混入批語考》(另布)。

程甲本《紅樓夢》程偉元序

程乙本雖然同樣是程偉元、高鶚以萃文書屋名義刊行的本子,其實卻是一個在清代幾乎沒有什麼影響力的本子,後世傳本絕少有參考它的,尤其是刻本,幾乎沒有一家刻本是受程乙本影響的。學界以前常說某某刻本從程乙本改之類,其實基本都是根據字面意思或上下文或文字經驗可以自行徑改、臆改的,根本無須從改。

我們若逐頁對比程乙本和程甲本,就會發現這兩種本子堂皇百廿回,竟然做到了沒有一頁是完全相同的,程乙本真正對程甲本動刀子的字數稍多的改動,其實沒有一家清代的刻本是從改的。程乙本的影響力,似乎只在程丙本和少量抄本上可見。

程甲本有殘存之批語混入正文,程乙本則刪盡這種殘存批語,但是也沒有一家刻本是從程乙本改的。

既然程甲本後四十回里也有著殘存的混入正文的批語,我覺得應該給予和程甲本前八十回發現混入正文批語一樣的待遇,也就是將程甲本的底本一百二十回本全體視作一個帶批語的本子。我們假設把這些殘存批語視作脂批對待,而將帶有脂批的本子視為曹雪芹創作並經脂硯齋抄評整理的產品,那麼我們就要考慮承認,程甲本的底本後四十回中,部分或至少部分是保留了曹雪芹創作的文字的。

紅學版本研究者們以往作版本研討、文字校對時,多援各脂抄本和程高木活字本,較少兼及刻本;即便兼及刻本,一般也只談到兩三種刻本。其實乾嘉以降,刻本大行其道,是《紅樓夢》小說文本傳播的主力軍,私家秘藏或抄錄脂抄本的讀者或藏家既然關注《紅樓夢》,自然不可能處於「閉環」的狀態。

甲戌本紅樓夢

他們既有閱讀刻本的興趣,也有瀏覽刻本的便利,我們須得重視是否存在將刻本對於程甲本「訂訛正舛」的成果擇需保留到抄本上的可能性,詳見我的《清乾嘉間刻本影響抄本辨》(另布)。

有賴於學界先進們對程甲本、程乙本、程丙本(上海圖書館藏萃文書屋刊木活字本)存世數量及面貌的發掘與論述,結合本人知見,目前海內外存世的程高木活字本數量統計如下:

程甲本:

純程甲本,包括完整的和殘本,共計十三部。

程乙本:

純程乙本,包括完整的和殘本,共計二十部。

混配本(混配是就以回為計數的整體而言,個別混竄的頁面不計):

部分程甲本、部分程乙本的混配本,共計十三部。

程丙本:

上海圖書館藏木活字本,計一部。

混配成分不明或存落歸屬不明的:

共計十一部。

《紅樓夢版本探微》

以上合計五十八部,包括但不限於這個數字,因為實際數字只會更多。

在這五十八部程高木活字本中,有紙張印記的共十九部,其中程甲本四部,程乙本六部,混配本九部。出現不同的紙張鈐印戳記至少九種。

在這五十八部程高木活字本中,開本尺寸不同數據至少有九種。我們研究活字本或者刻本,開本數據是這種本子印刷次數的最直觀的統計數字,一種開本則至少代表了一個印刷次數,這代表了程甲本和程乙本加上程丙本,至少印刷了九次之多,而且至少使用了九種來自不同字號的紙張。

我們若以程甲本第一回開卷第一頁a面第八行末「甘」字為取樣,可以看到傳世程甲本此處至少印刷出兩種效果,一作「甘」,如國家圖書館藏馬幼漁舊藏本:

一作「廿」,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藏傅惜華舊藏本(簡稱社科院本,下同):

這是因為印刷次數多了,字模磨損所致,還有的本子「甘」字內一短橫印刷效果很淡。

由此可知,一向被學界認為是世傳最好的程甲本的社科院本實際並非程甲本之初印本。

此一標準同樣適用程乙本,因為程乙本印刷次數多於程甲本,所以難免重蹈覆轍。

據此,我們可以用這個小小的「甘」字取樣,判斷存世各程甲本和程乙本先後印刷時間次第。

同樣的取樣實例還有第二十二回第一頁a面第四行「生日」的「日」字,我們也可以根據不同活字本是印作「生日」還是「生口」,來判斷其印次先後之別。

相較程甲本,程乙本不同刷次印出的面貌顯得更加複雜,然而似乎也有跡可循。

如天津立達拍賣責任有限公司2011拍賣本扉頁上有紅字戳記「乾隆壬子重加校訂增補引言」:

又如天津圖書館藏程乙本封皮籤條上有「重訂」印記:

這是相當於「官宣」的程乙本的不同版次的證據,應該就是存世程乙本存在諸多「異植字版」、「改進版」頁面的原因,也可以作為存世程乙本中許多無程高《引言》頁的現象的解釋。

程甲本和程乙本的研究者們常說,存世的各部程甲本和程乙本中,似乎找不到完全一致的本子,去除後人貼改、挖改、塗改等痕跡,程甲本和程乙本原物上也分別出現所謂「異植字版」、「改進版」頁面,或是彼此相同的,或是此有彼無的。究其原因,就是因為程高木活字本的印刷次數甚多所致。

但是,這種印刷次數,並非如杜春耕先生曾經設想的,是因為程高木活字本沒有拆版排印所致,因為木活字本隨拆隨排是不可易的印刷規則。

程高本出現這種多次異植、多次印刷的原因,其實謎底就在程高合撰的《引言》最末一句上:「是書刷印,原為同好傳玩起見,後因坊間再四乞兌,爰公議定值,以備工料之費,非謂奇貨可居也」。

我們試著來想像,程高初排初印,並非為了面世牟利,而是內部「同好傳玩」,類似今世之「內測」。程甲本並未定價出售,直到程乙本才「公議定值」。

程高木活字本堂皇百二十回,卷帙浩大,現在發現的「異植字版」、「改進版」頁面所占比例其實很低。另一方面,我們還要考慮木活字本進入流通領域後賣家和藏家經手混配混裝和校正改動的因素。

要之,程高木活字本存世數量之多,遠超過任何一種《紅樓夢》刻本存世之數量(單種版本計數)。

關於乾嘉間《紅樓夢》刻本刊印的概貌,學界向來以一粟《紅樓夢書錄》記載為圭皋,後出之《紅樓夢敘錄》、《紅樓夢大辭典》等工具書也多半在照搬照抄的基礎上稍加添補,絕少覆核復校。

《紅樓夢大辭典》

在各位學界先進們對《紅樓夢》刻本研究論述的基礎上,結合本人收藏和知見,以下略論清乾嘉間《紅樓夢》刻本之刊印傳播概況。

(一)全傳本(指每頁十行、行二十四字,黑口,扉頁或題「繡像紅樓夢全傳」的白文本,下同)

全傳本實為程甲本問世之後的第一種《紅樓夢》刻本,而非傳統爭論的本衙藏本或東觀閣白文本,例證詳見我的《清乾嘉間《紅樓夢》刻本瑣考之二》(另布)。

目前已知存世的全傳本不同開本至少有四種,說明至少印過四次。

(二)本24(附:抱青閣本)

本24(指每頁十行、行二十四字,白口,扉頁或題「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本衙藏板」的白文本,簡稱本24,下同)和全傳本一樣,基本忠實於程甲本,但是比程甲本和全傳本多了一篇未署名的題識。

目前已知存世的本24不同開本至少有八種,說明至少印過八次。

程甲本《紅樓夢》正文

以上,全傳本和本24這兩種每頁十行、行二十四字的版本,是程甲本一經流出就被翻刻的產物,用於搶占市場,首刊時間當不晚於乾隆辛亥,甚至是趕在程乙本問世前。

事實上,這兩種本子比起程甲本,其實更符合後世各路刻本的「祖本」的地位,或者說是「二世祖」。

一粟《紅樓夢書錄》還記載了一種抱青閣本,至今未見實物,存錄不論。

徐恭時先生提到的「未詳行款,未能歸類」的九思堂本,魏紹昌先生將之歸為和本24一樣翻刻自抱青閣本,不知何所據。實際九思堂本是屬於東評系列晚期的本子。

(三)本22(指每頁十行、行二十二字,扉頁或題「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本衙藏板」的白文本,簡稱本22,下同)

最早介紹本22的是胡適之先生,胡先生指出「此本可能是南方很早(或最早)的刻本」,雖不中亦不遠矣。可惜胡先生這條論述公布後,並沒有學界人士跟進了解這種刻本,這其實是「重脂輕程」的偏見所致,很可惜。

之後,曹立波、習斌、楊瑩瑩、蘭良永諸君都曾先後提及此本,實際本22先後刻印過多種或多次,我們姑且仿效程甲本、程乙本和程丙本的命名,大概分為本22甲本、本22乙本和本22丙本。這三種本子又各有自己的子本或翻刻本。

本22並非翻刻自東白,恰相反,東白其實是翻刻自本22乙本。

本22,已知的開本至少有十六種,說明至少印過十六次。

本22,不但是後來刻本中東白和東評系列的母本,還是藤花榭本的母本(詳後),其在版本史上的重要性,可以說是僅次於占據「第一種刻本」寶座的全傳本的。

(四)東白(附:會文堂本)

東白(指每頁十行、行二十二字,扉頁或題「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東觀閣梓行」,每回書口鐫「東觀閣」字樣的白文本子,簡稱東白,下同)曾經被學界很多人認為是程甲本之後《紅樓夢》第一種刻本的東觀閣白文本,其實是根據本22乙本翻刻而來,繼承了繡像直角邊框的特色,又在題識頁加上了東觀閣主人五個字。

《紅樓夢批語偏全》

我所見東白,用紙至少有白紙和竹紙兩種,開本至少有六種,說明至少印過六次。

東白的印量,要高於全傳本和本24,但少於藤花榭本和本22。

美國浦安迪先生編釋《紅樓夢批語偏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7月)中提到了一部「美國國會圖書館藏一本東觀閣初刻本(無批語),即會文堂1830年重刻」的本子,因未見原書,不知道這部會文堂本是不是保留了東白書口鐫「東觀閣」字樣的版本特徵,如是,則可定為東白之重刻本,如無,則當是本22的翻刻子本。暫列於此。

(五)文新堂本(附:聚賢堂本)

《紅樓夢》第一部施加評點的刻本,長期以來學界一直認為是東觀閣評本,謹慎些的,會加上「迄今所見最早」、「今天已知」、「現有資料顯示最早」之類的措辭,都是對的,直到張青松先生拍得文新堂本。

文新堂刊本《紅樓夢》

我們現在知道,蕭閒山房評點的文新堂本,實際才是《紅樓夢》刻本中第一部評點本,蕭閒山房主人或曰文新主人實際才是《紅樓夢》第一部公開出版的評點本的評點主人,而不是學界長期以來認為的東觀閣主人王德化。

聚賢堂本,扉頁題《新增紅樓夢/聚賢堂藏板》,評點本,行款同文新堂本,繡像亦作直角邊框。其扉頁據說是手寫的,則聚賢堂之來源尚存疑。聚賢堂本或許就是抽換了扉頁的文新堂本,但是也可能是另一種文新堂的子本或翻刻本,因為雖然文新堂本和聚賢堂本內框基本一致,但是兩者的開本並不一致。

文新堂本或者這一系的本子,實際遠不止上述兩種,如北師大藏程乙本第47回用來補配的書頁經我比對也是文新堂系列的本子。

(六)東觀閣系列評點刻本(簡稱東評系列,指每頁十或十一行、行二十二字,扉頁或題「東觀閣梓行」的評點本,下同。包括但不限於初評本、嘉16系列、嘉19系列、嘉23、道2、儲英堂本、寶文堂本、九思堂本等。)

傳統學界認為的《紅樓夢》刻本中的第一部評點本是東觀閣嘉16本,實際嘉16來自東觀閣初評本。

我是這樣猜想的,文新堂本出來以後,東觀閣主人王德化發現評點本有市場有賣點,於是決定仿效翻刻本22那樣,翻刻這種評點本。但是他大概認為東白的銷量不好(印量少)可能和翻刻底本即本22乙本有關,所以這次翻刻時他捨棄了本22乙本而改用更接近程甲本、全傳本和本24的本22甲本作底本。

這種本子可概括為四大特徵:一是扉頁保留東觀閣字號,二是保留東觀閣主人題識,三是繡像採用波紋曲角,四是第一回回目「警幻」的「幻」字右邊橫折勾內多了一點(限每頁十行行二十二字本)。

東觀閣本《紅樓夢》敘

這種東評本系列,已知的存世實物各本一以貫之的都是這樣,除了偽白文本的嘉19本略有不同,全部都保留了東觀閣的旗號,傳承脈絡清晰。

徐恭時先生提到的「未詳行款,未能歸類」的九思堂本,扉頁題《加增批評/繡像紅樓夢》,為同治四年九思堂重鍥本,有東觀閣主人題識,和儲英堂本、寶文堂本一樣,是屬於每頁十行行二十二字的東評系列本。

這類本子,異文數量最多,存世數量也不少,如現歸杜春耕先生的善因樓新大奇書本中第十五-一百二十回的拼本(疑近東評初刻本),如曹立波教授《<紅樓夢>東觀閣本研究》書中提到的兩種異本和一種殘本,如三元堂刻本中的拼本,以及我自藏的幾種本子,等等。

這些每頁十行、行二十二字的評點本,開本至少有二十三種,說明至少印過二十三次。

嘉19本、書業德本(書業德還印過王評本,題《書業德全像王紅樓夢》)、馬來亞大學本,都是嘉19本大家庭的成員。這種偽白文本,開本至少有四種,說明至少印過四次。

東評系列的本子,除了上述每頁十行行二十二字行款的本子,還有每頁十一行行二十二字行款的本子,也就是學界已知的嘉23本和道2本。

嘉23本比道2本更為稀見,印量可能比文新堂系列本還要少。

這種每頁十一行、行二十二字的評點本,開本至少有六種,說明至少印過六次。

《紅樓夢東觀閣本研究》

曹立波教授《紅樓夢東觀閣本研究》書中提到《小說書坊錄》記載的東觀閣道光十年重刻本,見於遼寧省圖書館藏目。此本不知是白文本還是評點本,暫存而不論。

(七)善因樓系列刻本(附:宏道堂本)

見於工具書記載的善因樓本依扉頁記載不同,至少包括新大奇書本和批評新奇本兩種。扉頁題「繡像批點紅樓夢/宏道堂藏板」的刻本,是善因樓批評新奇本的後印本,刊印質量不及前者。這類本子,都去掉了東觀閣的字號和題識,繡像採用波紋曲角,第一回回目「警幻」的「幻」字如常,似乎是文新堂-聚賢堂一系和東評一系的折中。

(八)寶興堂本(附:古本紅樓夢)

寶興堂本(指每頁十三行、行三十字,扉頁或題「嘉慶丙寅新刻全部/繡像紅樓夢/寶興堂藏板」的白文本,簡稱寶興堂本,下同),據一粟《紅樓夢書錄》記載有傅惜華藏本,現歸中國藝術研究院。杜春耕先生藏本已影印出版。

上海圖書館藏《古本紅樓夢》刻本一部,行款同寶興堂本。暫存錄於此。

這種本子,開本至少有十種,說明至少印過十次。

(九)藤花榭系列刻本(詳後)

藤花榭本的母本是本22,同時又是三讓堂本(限正文)、王評本和臥雲山館本的母本。

這種每頁十一行、行二十四字的白文刻本,開本至少有四十九種,說明至少印過四十九次。

三讓堂刊本《紅樓夢》

(十)三讓堂系列刻本(指每頁十一行、行均二十七或二十八字,或有「三讓堂」牌記或刊記的評點本,下同)

這系列的刻本實際存世種類和數量要比學界已經介紹的多得多,印量之多,不僅是《紅樓夢》評點刻本中印量最大的,還是《紅樓夢》清代刻本中印量最大的。

這種每頁十一行、行二十七、八字的評點本,開本至少有一百種,說明至少印過一百次。

綜上,從乾隆五十六年到清末,大約120年間,僅這些《紅樓夢》刻本,各種開本共計230種,說明至少印過230次。

若以每年都在印刷計算,《紅樓夢》平均每年印過近兩次。

以上數據尚不包括王評本(指每頁十行、行二十二字,有王希廉評語的本子,簡稱王評本,下同)和臥雲山館本(指扉頁或題「光緒辛巳/妙復軒評本/繡像石頭記紅樓夢/臥雲山館藏板」的評點本,簡稱臥雲山館本,下同)等。

王希廉評點《紅樓夢》

起自道光間的王評系列刻本,以及起自光緒間的臥雲山館本,也非單一種類,系列間版本也各有差異。

可想而知,大清國幅員遼闊,各地都在不斷翻印,《紅樓夢》傳播不是盛極一時,而是盛極一「清」。

稍有遺憾的是,對於占據清代小說及《紅樓夢》閱讀市場絕對主力的各種刻本,長期以來紅學界和古代小說研究界一直缺乏足夠的重視,未能進行系統的有條理的爬梳整理。在版本比對文本整理時,也時常選擇忽略刻本。實際,除開故事性橋段式內容,僅就文字而言,經過歷代刻本刊印者的「細加厘定,訂訛正舛」,在程甲本的基礎上已經成型了一個適合廣大讀者閱讀的《紅樓夢》文本,這是刻本對於《紅樓夢》傳播的最大貢獻。

以上略述紅樓夢乾嘉時期刻本譜系,僅限目前所見之版本材料而言,如果有新材料或新認識,我們自可再行修正,甚至推倒重寫。

二、《紅樓夢》藤花榭刻本初印本、初印時間、初印書坊主、刊印底本、繡像瑣考,兼與潘承玉教授商榷

(一)藤花榭本初印本辨

一粟《紅樓夢書錄》介紹了幾部藤花榭本及其翻刻本,俞平伯先生也介紹過他看到的一部帶批語的耘香閣翻藤花榭本。一粟根據曹耀宗《紅樓夢百詠詞跋》,糾正了俞平伯關於藤花榭本刊印時間的錯誤判斷,此後論者皆從之。

後來,我們才知道,在海外,一直有留意和關注紅學研究進展的「新紅學」「開山鼻祖」胡適之先生和喜愛收藏古代小說版本的胡天獵(韓鏡塘)先生,也曾經就藤花榭本做過交流。

1959年6月26日,胡天獵在寫給胡適的信中提到他「所收《紅樓夢》計有三十餘種」,包括「藤花榭第一次刊本、第二次刊本」。

胡天獵以半頁十行行二十二字的白紙本子為藤花榭第一次刊本,以嘉慶庚辰刊半頁十一行行二十四字的白紙本子為藤花榭第二次刊本。

胡適在1962年2月17日寫給胡天獵的信中說:「先生帶來的兩種藤花榭刻本,那個小字刻本似無可疑。但那個半頁十行,每行廿二字的大字刻本,我頗疑不是藤花榭刻本。《紅樓夢書錄》著錄了三部藤花榭刻本,(1)是原刻,(2)是『重鐫』,(3)是同治三年耘香閣『重梓』藤花榭原版,三部都是半頁十一行,行廿四字。尊藏的半頁十行、行廿二字本,行款頗像所謂的『東觀閣』翻『程甲本』。此本可能是南方很早(或最早)的刻本。因為藤花榭刻本最著名,故書店只知有藤花榭之名,而不知有更早的東觀閣本了」。(載胡頌平編著《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4年5月版)

《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

胡天獵所說的「藤花榭第一次刊本」,實際不是胡適所說的「東觀閣本」,而是東觀閣本的母本即本22本。

從胡適回復胡天獵的信中可知,胡適對於一粟《紅樓夢書錄》的記載還是十分信任的,但是胡適對於清代刻本的認識其實是不全面的。以印量而論,三讓堂系列本的印量幾乎是藤花榭系列本的一倍,而東觀閣的旗號在清代也絕對不次於藤花榭,否則不會從乾嘉之際一直印刷到同治年間。

「藤花榭刻本最著名」,其實只是胡適個人的見識而已。

學術界對於藤花榭本,一直以來只有零星的介紹,影印本也直到2019年才公開出版。

2021年末,陳傳坤主編推薦了紹興文理學院潘承玉教授的新作《<繡像紅樓夢>藤花榭刊本系統及其書坊主探考》,潘教授是藤花榭本的「知音」,也是紅樓夢刻本研究的功臣,無論他的研究觀點和成果有無可議,我們都要肯定潘教授對紅樓夢刻本研究的貢獻和推進之力。

潘教授說,「歷十多年時間,筆者見到國內外公共圖書館收藏的十七部藤花榭刊《繡像紅樓夢》刊本實物真面目」,並「主要依據卷首不同」,將其整理為「四類」「八種刊本」,其中「(扉頁題「重鐫全部/繡像紅樓夢/藤花榭藏板」的)兩種刊本必是藤花榭刊《繡像紅樓夢》起始刊刻時段的兩種刊本,其中又以刊本B(指吉林省圖書館藏本)為最初刊」,「(吉林省圖書館藏本)極可能是藤花榭八種刊本中的首刊本。八種刊本中七種刊本的行款都有一個比較獨特、怪異的地方,即第三回第12葉B面第三行『廚外床』以下,一行刻成了兩行......幾可視為藤花榭本的獨特『胎記』;惟(吉林省圖書館藏本)行款如常,無此現象」。

藤花榭本第三回這種縮印特相,其實在潘教授之前,曹立波和武迪《近代印刷術革新與<紅樓夢>刊行研究的新突破》(載《河北學刊》2020年第1期》)一文中已經提出,所根據的是北京大學圖書館藏藤花榭本,潘教授查核與此本扉頁題款相同的諸本也「均如此」。

潘教授提供的內蒙古自治區圖書館藏藤花榭藏板《繡像紅樓夢》此處書影如下:

我查了自藏的一部藤花榭本,此處和潘教授所言吉林省圖書館藏本一樣,並未縮印,書影如下:

不過我的這部自藏本和吉林省圖書館藏本的開本並不一致,加上潘教授指出的吉林省圖書館藏本的若干誤印處如第二回將「辭了館」印為「一了館」,我這一本並不誤,仍作「辭了館」,可見兩者非同一版本。

潘教授指出吉林省圖書館藏本「新增一些文字誤植......幾使人懷疑(此本)出於其他書坊的拙劣仿冒」,而我的這部自藏本雖然沒有這麼多「文字誤植」,但是它的開本較小,且用紙和刊印質量也不見上好佳,所以我並沒有自居奇貨的欣喜。

我須得承認,我的自藏本並非藤花榭的「首刊本」或初印本,而應是「首刊本」或初印本的後印後刷之本。

但是我的自藏本的刻印時間或在吉林省圖書館藏本和潘教授介紹的其他公藏諸本之前,所以保持了第三回此處未縮印的原貌。

在沒有見到真正的藤花榭初印本之前,有時不妨用此本來做代替。

其實,藤花榭本的這種縮印的「比較獨特、怪異」的「胎記」,並非僅有第三回這一處。

第一〇四回回末,「談談於是定了後日擺席請人所以進來告訴不知所請何人下回分解」這一段文字,我的一種自藏本行款正常,其他三種自藏本和聚合堂翻刻本則都是縮印成雙行小字批形態,且各本間出現訛文。

一行刻成了兩行,臨近回末,縮印顯然是為了節約成本,先後印本據此可判。

這種縮印的現象,在刻本中其實是傳承有自的。

本24就出現縮印,書影如圖:

本22從之,甲本和乙本依次如圖:

東白從本22乙本,但不吝紙張,所以修正了縮印,刻板如常,並將誤字正訛。

文新堂本是據東白施加評點的,所以和東白一樣此處未作縮印。

東評初刻從本22甲本,照樣縮印,且誤字延誤,嘉16以下東評系列皆如是,請看:

《紅樓夢》刻本中為了節約成本而出現縮印,大約起自本24,後之本22、東評系列、藤花榭系列、三讓堂系列皆有這種現象,亦可作為判別版本先後之參考。

藤花榭本中,這種回末為了節省而縮印的現象還有:

第十七回末,「紅樓夢第十七回回終」是否縮印擠在一行。

第一〇二回末,「王夫人未知有何話說下回分解」是否縮印。

我們評判各本及各版次先後源流沿革,歷來有三大法寶,即「蛻簡法」、「脫簡法」和「錯簡法」。

「蛻簡法」,就是看刊字的蛻變痕跡。因為木刻本鑒於用墨吃紙、刊印次數、刊印技術等緣故,後印本會相對先印本出現筆畫缺損、湮滅、行間紙間位置變化等嬗變,這是判斷版本先後的最簡明也最有力的方法。

「脫簡法」,就是脫漏脫文觀察法。很久以前,我在和歐陽健教授討論「程前脂後」問題時、在和某網友討論「列藏本獨真」問題等時,都曾大量運用這個方法,百試百靈。

「錯簡法」,就是看字詞的錯訛。這個實際運用時候並不一定具有排他性,也時常有可逆性,所以需要慎重運用,但是在結合其他兩大法寶辯證時卻是最佳助攻手段。

我們不妨用前述的三大法寶來驗證藤花榭諸本的先後印次。

蛻簡法的應用:

第十回第一頁b面第一行,「這個念」的「念」字,有的版本如常,有的版本包括聚合堂本刻作「上人下心」。

第二十二回末,「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幾個字,有的版本如常靠上印,有的版本雖然靠上印但是墨跡極淡,有的版本卻改成靠下印,有的版本索性不印這幾個字。

第二十三回第一頁a面第七行,有的版本作「女戲子」,有的版本作「女戲了」。

第二十四回第一頁a面第五行,有的版本作「香菱」,有的版本作「吞菱」。

第二十五回首目錄的「鬼」字,有的版本正常,有的版本少一撇。

第一百二十回回首目錄的「二」字,有的版本正常,有的版本包括聚合堂本的「二」字下面一橫少了右半截。

長春出版社影印本《藤花榭本紅樓夢》

脫簡法的應用:

第十九回第九頁b面末,有的版本不空行,有的版本空一行。

第三十九回第四頁a面行末,有的版本「張材雨家的口因笑道」處「因」字前空一格,導致此行實際僅二十三字。

第五十一回第十一頁b面第十行末,有的版本「再者高人口逸士」處「逸士」前空一格,導致此行實際僅二十三字。

第九十二回第九頁b面末行,有的版本在「你便說了口大些」處「大」字前空一格,導致此行實際僅二十三字。

第九十六回第三頁b面第四行,「襲人叫寶玉來口請安口」,「請安」前後各空一格,漏印兩字,導致此行實際僅二十二字。

第一〇三回第三頁b面第四行行首,有的版本缺兩字,作「口口菱」,導致此行實際僅二十二字。

第一〇三回回末,「只見一人飛奔而來」,有的版本如常,有的版本作「口人」(「人」字前面空一格,漏印一字)。

第一一三回第十一頁第十行末,「麝月道口口二爺依我勸」,「二」字前空兩格缺兩字,導致此行實際僅二十二字。

藤花榭原板、耘香閣重梓《繡像紅樓夢》

錯簡法的應用:

第二回,「辭了館」,有的版本刻作「一了館」。

第五回,「生旦凈末之則」的「則」,有的版本刻作「別」。此處多數脂抄本作「則」,惟甲戌本作「別」。多數程甲本和程乙本均作「則」,惟今存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的伊藤漱平舊藏本作「別」。刻本中本24、本22、東白作「則」,文新堂本、東評系列刻本、三讓堂系列刻本、王希廉評系列刻本、臥雲山館本則均作「別」。藤花榭系列刻本此處出現紛歧。

第五回第十頁a面,有的版本作「上演出表這悲金悼玉」,有的版本作「上演出衷這悲金悼玉」,有的版本作「上演出這悲金悼玉」。(此處,程甲本作「上演出那這悲金悼玉」,衍一「那」字,程乙本刪去「那」字作「上演出這悲金悼玉」,本24和本22同程甲本,東白、東評系列和善因樓系列作「上演出這懷金悼玉」,文新堂本、三讓堂系列刻本、王希廉評系列刻本、臥雲山館本作「上演出這悲金悼玉」。)

第二十四回第一頁a面第五行,有的版本作「傻丫頭」,有的版本作「唬丫頭」。

第四十回回首目錄,「史太君兩宴大觀園」的「兩」字,有些版本如常,有的版本印作「雨」字。

第八十六回第一頁a面第六行,有的版本作「特利害」,有的版本作「時利害」。

第九十七回第二頁a面第六行的「王大夫」,有的版本刻作「王夫人」。

藤花榭刊本《紅樓夢》

第八十六回第一頁a面第十行的「蔣玉菡」,有的版本作「蔣玉菡」,有的版本作「蔣玉(上艹下甬)」,有的版本作「蔣玉函」。(此面第一處「蔣玉函」,程甲本和本24作「蔣玉函」,程乙本作「蔣玉凾」,本22甲本作「蔣王菡」,本22乙本作「蔣正菡」,東白從本22但正訛為「蔣玉菡」,文新堂本從東白作「蔣玉菡」,嘉16和嘉19亦作「蔣王菡」,惟道2正訛作「蔣玉菡」。三讓堂系列刻本有作「蔣玉菡」的,亦有作「蔣王菡」的。)

以上各例,可以幫助我們判斷藤花榭系列各本印次的先後,方便快捷。

我們知道,萃文書屋木活字本、全傳本、本24和本22,書口都沒有刊印者的刊記,直到東白出,每頁書口刻有「東觀閣」三字刊記。後出的三讓堂系列刻本中,時不時也會出現書中不同部位刻有「三讓堂」三字刊記。

我們在藤花榭系列刻本中也發現了類似書口刻上刊印者刊記的現象:

如第八十七回第五頁,一本書口刻有「藤花榭刊」四字:

如第九十六回第五頁,一本書口刻有「藤花榭刊」四字:

如第一〇〇回第七頁,書口刻有「藤花榭刊」四字的現象出現在兩種開本並不相同的本子上:

如第一一九回第十五頁,一本書口刻有「藤花榭刊」四字:

此處出現「藤花榭刊」而非「藤花榭刊」鐫記,潘承玉教授訪得現存韓國高麗大學圖書館的扉頁題「繡像紅樓夢/藤花榭藏板」的刻本和現存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的扉頁題「道光戊子秋鐫/繡像紅樓夢/藤花榭藏板」的刻本,均作「藤花榭」而非「藤花榭」。

我們細看這幾種書口「藤(藤)花榭刊」的鐫記,各有細微差別,甚至是否出自一家書坊其實也很難說。

我相信,只要我們繼續仔細翻檢存世的各部藤花榭系列刻本,一定會找到更多這種書口刻有「藤(藤)花榭刊」或類似字樣的本子。

目前我發現的這幾種有刊記的本子,共同點為均系黑口的本子,均為書口刻刊記,不同點則是開本截然不同,而且書口所刻「藤(藤)花榭刊」刊記字樣各有不同,且刊記不在回首,而在回內,此有彼無,各不相同。

到底哪一種才是藤花榭的初印本呢?

藤花榭的初印本是否必然在書口有鐫「藤(藤)花榭刊」字樣呢?

如是,又究竟是像東白那樣每頁書口刻有刊記,還是像三讓堂那樣幾乎每回刻有刊記,還是不定式的抽樣的在回內書口或其他位置刻上刊記?

目前恐怕一時難下定論。

我們需要聚合眾本,結合各路版本實物的開本、紙張、還有上面舉例的回內是否有縮印、回末是否有縮印、行間行末是否留空、回內漏印等現象,如前述的三大法寶手腳並用,我相信,到時候藤花榭本初刻初印真實面貌的懸疑,終會水落石出的。

(二)藤花榭本初印時間辨

關於藤花榭本的初印時間,潘教授認為是在「乾隆五十七年前後」。

潘文中說,「『《紅樓夢》一書向來只有抄本,僅八十卷,近因程氏搜輯,始成全璧。但彼用集錦板,校勘非易,不無顛倒錯亂。藤花榭校讎刊刻,始極精詳。』這是重刻藤花榭刊《繡像紅樓夢》的耘香閣本主人,在其扉頁背面落款『甲子夏日本堂主人』的簡短題記中,對藤花榭刊《繡像紅樓夢》的中肯評價,點出藤花榭刊本差不多是程甲本問世後的第一家翻刻糾謬本」;

又說,「照耘香閣本主人的認定,程甲本之後,是因藤花榭本刊出,《紅樓夢》全本內容'始極精詳',則藤花榭本第一類兩種刊本特別是刊本B 的刊刻時間,必不晚於東觀閣白文本,必在乾隆五十六年( 1791) 程甲本問世之後不久、乾隆五十七年程乙本將刊未刊之際。可見,籠統地說乾隆末,具體點說乾隆五十七年前後,乃是藤花榭八種刊本的起始刊刻時段。直言之,藤花榭八種刊本,首刊於乾隆五十七年前後」。

可見潘教授關於藤花榭本初印時間的判定,主要依據是「照耘香閣本主人的認定」。

潘教授很重視「耘香閣本主人的認定」,於大作中一再提及,所謂「程甲本翻刻熱潮乍起時的旁觀者和當事人耘香閣本主人在嘉慶九年( 1804,從俞平伯所言) 『甲子夏日』之斷語,『《紅樓夢》……程氏搜輯,始成全璧。但彼用集錦板,校勘非易,不無顛倒錯亂。藤花榭校讎刊刻,始極精詳』」云云。

然則,潘教授文中也曾提及一粟的《紅樓夢書錄》,自然不會不閱讀到一粟對於俞平伯「甲子」年份判定的糾正及其依據,但是潘教授還是選擇「從俞平伯所言」。

按照潘教授的說法,藤花榭本「差不多是程甲本問世後的第一家翻刻糾謬本」,而耘香閣本主人所說的「甲子夏日」時在嘉慶九年,那麼作為潘教授主要論據的耘香閣本的真實面貌是怎麼樣的呢?

我找出了五種耘香閣本主人的題識,書影分別如下:

以上這五篇書影,來自五種開本不同的耘香閣翻藤花榭本,從書影上,題識頁板框斷欄處一模一樣,可見這五種耘香閣本源出一家,也可見耘香閣本翻印次數和印刷數量之多。

略知紅樓夢版本史的讀者,熟悉紅樓夢版本史的研究者,看到這篇題識,一定會會心一笑的,這篇出自所謂「程甲本翻刻熱潮乍起時的旁觀者和當事人耘香閣本主人」的題識,其實是襲自本衙主人的題識。

從本24到本22到東白,都有題識但小有差異,嬗變依次如圖:

已知刻本中第一種評點本的文新堂本也有類似的題識:

東評系列也有題識,和本22及東白略有小異,其中嘉16、嘉23和道2本依次嬗變如圖:

這篇題識,不但下啟前述的藤花榭系列中耘香閣翻刻本中的「甲子夏日本堂主人謹識」,而且在三讓堂系列刻本中的同文堂翻刻本中也被沿用了。

可以說這篇源自本24的本衙主人的題識,是紅樓夢刻本史上影響最大、傳播最廣、最為成功的一篇「廣告詞」了。

一粟關於耘香閣題識「甲子」的時間分析是完全正確的,俞平伯先生的斷代是錯誤的,耘香閣本只是藤花榭系列後期的一種印量較大的翻刻本而已,耘香閣主人也絕非「程甲本翻刻熱潮乍起時的旁觀者和當事人」。

潘教授為了提高藤花榭本的地位、提前藤花榭本的初印時間,捨棄一粟的判斷而強「從」俞平伯先生的舊說,我認為是錯誤的。

潘教授認為的「藤花榭八種刊本,首刊於乾隆五十七年前後」,我認為更是完全錯誤的,是罔顧全傳本和本24版本存世的論斷,應予糾正。

每頁十一行行二十四字的藤花榭本,怎麼可能早於每頁十行行二十四字的全傳本和24呢?

十五幅簡化繡像的藤花榭本,怎麼可能早於二十四幅翻刻程甲本繡像的全傳本和本24呢?

「程甲本問世後的第一家翻刻糾謬本」之說,更是離奇。

實際上,藤花榭本的刊印不但晚於全傳本和本24,更要晚於本22,藤花榭本和東白、東評一樣,其實都是源自本22的。

那麼,藤花榭本的初印時間究竟是不是傳統所說的嘉慶二十三年左右呢?

答案是否定的。

雖然目前還沒有明確的時間牌記顯示,但是我們有一個可供參照的時間牌記。

《紅雪繽紛錄》,徐恭時著,朝夕出版社2019年版。

徐恭時先生提到的「未詳行款,未能歸類」的經義堂本,後來我們在華東師範大學找到了。此本牌記題「嘉慶甲戌新鐫/紅樓夢/金閶經義堂藏板」,嘉慶甲戌即嘉慶十九年,和前面我們提到的東評系列中的偽白文本嘉19本出自同一年份。此本正文每頁十一行行二十四字,像贊十五幅,系白文本,符合藤花榭的刊印特徵。

由於目前尚不能對經義堂本和藤花榭本作詳細比對,我們只能據此推論,要麼是藤花榭初刊本翻了經義堂本,要麼是經義堂本翻了藤花榭本。

我們因為有文新堂本橫空出世的教訓,所以暫時並不能排除藤花榭本翻自經義堂本的可能性,如是,則藤花榭本初印時間當在嘉慶十九年之後,嘉慶二十三年之前。

另一種更大的可能性,則是經義堂本是藤花榭的一種、也可能是第一種翻刻本,如此,藤花榭本初印的時間,當在嘉慶十九年之前。

藤花榭藏板《諧鐸》

要之,藤花榭本初印時間,絕非潘教授所言的「乾隆五十七年前後」,而是在嘉慶十九年前後,約略比傳統的嘉慶二十三年前後可提前四年左右。

(三)藤花榭本初印書坊主辨

藤花榭本的初印書坊主,俞平伯和一粟的意見是一致的,就是刊印過仿宋《說文解字》的額勒布,此後學界皆從此說,向無爭議。

潘承玉教授則否定此說,他認為:「刊本實物表明,藤花榭自程甲本問世不久至道光後期,一直在刊行《繡像紅樓夢》,形成內含八種刊本的巾箱本系統; 乾隆五十七年左右至道光二十九年,還刊刻文言小說《諧鐸》和《紅樓夢補》,亦是同樣大小的巾箱本。這些與額勒布的生平不符。……一個長期蹭蹬科場,終以世祿子身份荏苒歷練成為朝廷要員,又時刻遭嘉慶帝炯察的人物,又哪裡有條件、氛圍、興趣和一絲膽量去刊行《紅樓夢》這樣的『無稽小說'?」。

潘教授將所有刻有「藤花榭藏板」的《紅樓夢》和《紅樓夢補》都定為系「同家書坊先後推出」的本子,如此則「與額勒布的生平不符」,「當藤花榭刊行《繡像紅樓夢》版本系統中的道光八年戊子刊本即H 種刊本時,額氏瞽廢家居於北京私邸,已垂二十年; 當藤花榭刊行《繡像紅樓夢》版本系統的C 種刊本時,他很可能已經去世; 當藤花榭道光十三年首刊《紅樓夢補》時,他已確鑿無疑去世三年; 當道光二十九年藤花榭重刊《紅樓夢補》時,額氏已去世十九年; 當藤花榭刊行上述《繡像紅樓夢》版本系統中的D 種、E 種刊本特別是E 種刊本時,額氏墓木已拱久矣。」

那麼,從「乾隆五十七年左右至道光二十九年」一直在刊印各種版本的「藤花榭藏板」的小說的書坊,是否是一家呢?

藤花榭刊本《紅樓夢補》

潘教授的依據是「細審八種刊本的正文,其字體各各不同(比巴掌稍大的巾箱本,卷首比較疏朗且需要不斷重刻,正文自然更要重刻),內容也無完全相同者。八種刊本是同家書坊先後推出的八種獨立刊本,殆無疑義。」,真的是像潘教授說的那樣「殆無疑義」麼?

其實潘教授也注意到,不光「八種刊本的正文,其字體各各不同」,而且各本間「扉頁字體」、「繡像造型」、「繡像線條」、「板框內有無欄線」、「裝幀方式」等等,也各有不同,若說出自同一書坊,「需要不斷重刻」、「自然更要重刻」云云顯然缺少足夠理據。

因為原書坊的刻板完全可以反覆利用、修補再用,根本無須-成本上也無必要-「不斷重刻」的,這本就是木刻先進於活字印刷之處。

潘教授的盲點,大約就是將刻有同一書坊字號的本子歸於同一書坊名下的一種默認前提,這其實是與古代小說的刊印實踐相悖的。

因為古代沒有那麼嚴格的版權意識和版權救濟手段,也沒有多少侵權成本的負擔,而且由於國土疆域廣大,所以不同地域不同書坊間同名異體的現象,和書籍的同名異書一樣,很是普遍。類似前文已經提到的你可以自稱「本衙」,我也可以自稱「本衙」,包括類似的「本坊」、「本宅」之類,大家都是為了搶市場占商機掙銀子而已。

本衙刊本《補紅樓夢》

紅學版本史上,也曾經發生過類似的例子。比如有學者根據嘉慶、道光年間多見「本衙藏板」書籍,據此將本24斷為嘉慶間刻本,但是乾隆甚至更早期的「本衙藏板」古籍的出現,立刻將這一論據粉碎。再比如東觀閣的字號,有人找到明代的署「東觀閣」的古籍,也有人找到清代中晚期署「東觀閣」的古籍,這些東觀閣字號很難說是同一家書坊。

蘭良永先生曾說過,刊印本24和本22的書坊主「本衙主人」未必是一人,我覺得是對的。如是一人,大可不必更改行款重新刊刻,只需在保留原刻板基礎上校改重刷即是。我們比對本24和本22可知,從題識到像贊,從目錄到正文,兩種本子完全是重刻的,本22的像贊還有跳過本24直接繼承程甲本的痕跡。所以,這兩種「本」家的「本衙主人」,確非一家,但後者使用和前者一樣的字號,因為這種字號在當時是沒有「智慧財產權」或「商標」保護的。

同理還有東觀閣系列,雖然都保持了東觀閣的大旗,但是除了東評初刻本以後的各路刻本,正如蘭良永先生分析的,其實可能並非都是刊印東白的那家東觀閣刊印的,但是,他們還是紛紛繼續高揚「東觀閣」的大旗,明顯是認可東觀閣字號的市場號召力。

其實,我覺得潘教授也曾有過猶豫,比如潘教授認定的八種刊本中最早的吉林省圖書館藏本,「新增一些文字誤植……幾使人懷疑(此本)出於其他書坊的拙劣仿冒」,其實這種可能性不但有也很大。翻刻者保留原來的書坊字號,應該是出於市場需求,類似今世的「盜版」、「冒版」而已。

潘教授說,「從外觀看,十七部刊本全是大小非常接近的巾箱本,開本、內框均分別在17. 3 × 11. 1 厘米、12. 0 × 9. 2 厘米左右; 之間雖有程度不同的年代差異感,但刻工、紙質無顯著精粗之分。」這話與我所見的各種藤花榭版本實物有所差距。雖然都是巾箱本,我所見各種藤花榭不同開本的近五十種,最高的有18厘米,最低的有15厘米。僅嘉慶庚辰刻本就至少有高度為18厘米、17.7厘米和16.7厘米的三種,絕非潘教授所說的開本均一和「大小非常接近」。各本「刻工、紙質」差別很大,有「顯著精粗之分」。

吉林省圖書館藏藤花榭刊本《紅樓夢》

再以嘉慶庚辰本為例,此本一粟未見,杜春耕、林冠夫《訪書雜記》(載《紅樓夢學刊》1996年第2輯)記錄了一種,陳力先生說此本「版面模糊,顯系後印,未知封面所題是否為後來補刻」(《<紅樓夢>東觀閣本及其相關問題》,載《紅樓夢學刊》2003年第1輯),但是胡士瑩先生在《<中國通俗小說書目>補》(載《明清小說論叢》第4輯,春風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中卻說「余所藏嘉慶庚辰藤花榭刊本,較坊刊為優」,顯然是不同的兩種版本。潘教授也將同樣題為「嘉慶庚辰鐫」的六部圖書館藏書分為兩類。根據開本不同,則嘉慶庚辰藤花榭刻本實際可能不止這兩類的。

潘教授說,「十七部刊本具有高度一致性,無跡象顯示其中有出於藤花榭書坊之外,為其他書坊冒刻者」,實際正相反。前面已經論述了,這「十七部刊本」均非藤花榭本的初刊本,且版本面貌和文字各異,其中大部分或絕大部分可能「出於藤花榭書坊之外,為其他書坊冒刻」。

所以,這些雖然都鐫刻著「藤花榭藏板」的刻本,實際並非都出自一家書坊,所以也就不能據此來和額勒布的生平作時間比對。

至於潘教授所謂「一個長期蹭蹬科場,終以世祿子身份荏苒歷練成為朝廷要員,又時刻遭嘉慶帝炯察的人物,又哪裡有條件、氛圍、興趣和一絲膽量去刊行《紅樓夢》這樣的'無稽小說'?」,這恐有誅心之嫌了吧。

潘教授否定額勒布刊印舊說,力主藤花榭書坊「主人是祖籍江南歙縣的揚州儀征汪氏; 與刊行《繡像紅樓夢》關係緊密的應是汪夢桂、汪昌序父子」。潘教授的主要論據來自汪氏藤花榭藏板( 第一種)《九經三傳沿革例》,牌記鐫「嘉慶甲戌孟冬影宋本開雕,揚州汪氏藤花榭藏板」,比對扉頁題「藤花榭藏版」 的《諧鐸》一書,「『花』字採用異體字『華』寫法,『榭』字刀法與上面《諧鐸》扉頁十分接近。右,兩行連書小字『嘉慶甲戌孟冬影宋本開雕,揚州汪氏藤花榭藏板』,『藤花榭』三字刀法與《諧鐸》完全一樣。『藤花榭』和『揚州汪氏藤花榭』在這兩扉頁的存在及其字體,表明揚州汪氏才是藤花榭書坊主,《諧鐸》《繡像紅樓夢》等小說的真正刊行者即揚州汪氏」。

這條證據鏈是否可靠呢?

我們且來作一個最簡單的取樣比對,樣本一來自額勒布刊《說文解字》牌記,樣本二來自潘教授認可的《紅樓夢》藤花榭刻本中較早刊印的《重鐫全部繡像紅樓夢》本,樣本三來自汪氏藤花榭藏板本《九經三傳沿革例》,且看依次書影如下:

是不是一目了然?

樣本一和樣本二的「藤花榭藏板」字樣接近,樣本三和樣本一、二的「藤花榭藏板」字樣迥異。

可見,將初刊紅樓夢藤花榭本的書坊主歸到揚州汪氏名下,目前來說還是證據不夠充分的。

我覺得目前還是暫從舊說,初印藤花榭書坊主是額勒布為宜。

(四)藤花榭本刊印底本辨

關於藤花榭本刊印底本,王三慶先生在《紅樓夢版本研究》中認為「此本如非直以程本覆刻,即據東觀閣原刊本翻刻,並以程甲本訂正」,陳力先生在《<紅樓夢>東觀閣本及其相關問題》中認為「藤花榭本之底本應當是東觀閣十六年刻本,而非如王三慶先生所言為東觀閣初刻本,也非程甲本」,曹立波教授《<紅樓夢>東觀閣本研究》中則將藤花榭本歸為「程甲本的翻刻本」之列。

《紅樓夢版本研究》

潘承玉教授認為藤花榭本是「程甲本的糾謬本」,還說「重刻藤花榭刊《繡像紅樓夢》的耘香閣主人……題記中……點出藤花榭刊本差不多是程甲本問世後的第一家翻刻糾謬本」,先不論耘香閣本刊印時間(同治甲子而非嘉慶甲子)和其題記來源,然則潘教授差不多是主張藤花榭本的刊印底本就是程甲本的。

事實如何呢?我們不妨將三大法寶中的脫簡法和錯簡法結合運用,一辨真相。

先看脫簡法的應用:

藤花榭本第四十回第十一頁b面,「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兒,回說:『他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了來,他都退回去了』」。此處明顯前言不搭後語,對照程甲本,我們會發現,藤花榭本此處果有一段脫文。

程甲本此處作:「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兒:『不送些玩器來與你妹妹,這樣小器。』王夫人鳳姐兒等都笑回說:『他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了來,他都退回去了。』」

那麼是否說明藤花榭本刊印底本就是程甲本呢?

答案是否定的。

數一數,這裡脫去的文字「不送些玩器來與你妹妹這樣小器王夫人鳳姐兒等都」正好二十二字。

程甲本、程乙本(僅「與你」作「給你」,余同程甲本)、全傳本和本24這些每頁十行、行二十四字的本子,顯然並非藤花榭本的刊印底本。

值得注意的是,藤花榭本之後,王希廉評本此處亦有這22字脫文,可作為王評本的刊印底本是藤花榭本的重要證據。

清道光間雙清仙館刊本《紅樓夢》賈寶玉繡像

我們再來看本22、東白、嘉16東評系列這些每頁十行、行二十二字的本子,此處同程甲本,也有這22字,如此,藤花榭本的刊印底本嫌疑範圍可以縮小到本22和東白這兩家了,因為無論文新堂系列還說東評系列的本子,都脫胎於這兩家。

到底是本22還是東白呢?

我們這時候就要使用錯簡法來補充判斷。

前述第五回第十頁a面,紅學版本史上很著名的「悲金悼玉」和「懷金悼玉」異文之爭,可以幫助我們作出判斷。

程甲本和程乙本作「悲金悼玉」,本24、本22亦作「悲金悼玉」,東白則作「懷金悼玉」,而藤花榭本作「悲金悼玉」,同於本22而異於東白。

這句中,除了「悲」「懷」之爭,還有「那這」之爭,蓋因程甲本作「上演出那這悲金悼玉」,衍一「那」字,程乙本刪去「那」字作「上演出這悲金悼玉」,本24和本22同程甲本作「上演出那這悲金悼玉」,東白則改刻為「上演出這懷金悼玉」。

中國書店《紅樓夢》乾隆程甲本影印本

而藤花榭本先印本有作「上演出表這悲金悼玉」,也有作「上演出衷這悲金悼玉」,後印本則統一改為「上演出這悲金悼玉」,顯然是從本22而來而非東白。

至此,真相大白,藤花榭本的刊印底本原來是本22。

陳力先生判斷「藤花榭本之底本應當是東觀閣十六年刻本,而非如王三慶先生所言為東觀閣初刻本,也非程甲本」,其實雖不中亦不遠矣,因為陳力先生可能沒有見到本22,不知道「東觀閣十六年刻本」其實也是來自本22的。

藤花榭本源自本22,但是亦有一些自己獨特的改文。

比如《紅樓夢》開卷第一回第一頁,「父兄教育之恩」的「父兄」,多數脂抄本以及程甲本和程乙本此處均作「父兄」,全傳本、本24、本22、東白、文新堂、東評系列亦均作「父兄」,而藤花榭本改作「父母」。

三讓堂系列刻本、王希廉評系列刻本和臥雲山館本亦均作「父母」。

此處多數脂抄本作「父兄」,惟甲戌本作「父母」,雖一字之差,卻關聯作者家世背景、成長教育環境等因素之研究,歷來論者眾多。脂抄本研究者們亦注意到程甲本和程乙本此處亦作「父兄」,且存世實物上幾乎沒有藏家在此處有留下修改痕跡,版本數量上以「父兄」說占據壓倒性優勢;但亦有尊甲戌本為脂抄本最佳版本者則堅持作「父母」為是。實際刻本中自藤花榭本始已作「父母」。

第二十二回第一頁a面,「大生日是有一定的則例」的「則例」,多數脂抄本以及程甲本和程乙本此處均作「則例」,本24、本22、東白、文新堂、東評系列亦均作「則例」,而藤花榭本改作「規例」。

《東觀閣梓行文畬堂藏板本新增批評繡像紅樓夢》

三讓堂系列刻本、王希廉評系列刻本和臥雲山館本亦均作「規例」。

第二十三回回首回目「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的「戲語」,多數脂抄本以及程甲本和程乙本此處均作「戲語」,本24、本22、東白、文新堂、東評系列亦均作「戲語」,而藤花榭本改作「戲悟」。

三讓堂系列刻本亦作「戲悟」,王希廉評系列刻本和臥雲山館本則作「戲語」。

以上亦可看出,藤花榭本與三讓堂本、王評本和臥雲山館本的關係密切,很可能是後三種本子的母本。

三讓堂本雖然是評點本,評點以文新堂-東評一系的評語為藍本又有所增刪,但是像贊部分卻是十五幅而非二十四幅,以藤花榭本十五幅像贊為藍本又稍有差異並刪去贊後印章。其正文部分,經比對,亦非傳統認為的沿自東評系列,實際和像贊一樣,也是出自藤花榭本。

王評本,傳統學界認為其母本是全傳本,實則去全傳本遠而距藤花榭本近,更有共同的脫簡為證,其母本其實也是藤花榭本。

清光緒七年臥雲山館刻妙復軒評本《紅樓夢》

臥雲山館本,曹立波教授的學生楊倩影同志在2019年的碩士學位論文《臥雲山館刊<繡像石頭記紅樓夢>版本考論》中已經指出「臥雲山館本以藤花榭本為底本的可能性是比較大的」,再結合以上特殊改文的沿革,我們可以認為,臥雲山館本的母本也是藤花榭本。

(五)藤花榭刻本繡像簡論

程甲本首刊二十四幅像贊起,程乙本、程丙本及後世各路刻本均沿襲之,雖有邊框和內容之約略調整,但大體造像不變,僅有繁簡之別。

寶興堂本獨闢蹊徑,改為十八幅像贊,且將前像後贊改為上贊下像,畫工水平去程甲本遠矣,且畫像內容也省略很多。

行款同寶興堂本的的《古本紅樓夢》本又將十八幅像贊縮減為十六幅,將迎春探春合併為一幅,薛寶琴和二李一邢合為一幅。

自藤花榭本起,像贊數量銳減為十五幅,且內容上似乎參考了寶興堂本風格,對背景和附屬人物作大幅簡化。

張青松先生據說藏有一部卷首有二十四幅像贊的藤花榭本,我覺得可能是出於以前收藏者或賣書人的補配,並非藤花榭本原貌。

類似的還有一粟《紅樓夢書錄》記載的寶文堂本,有繡像六十四頁,實則寶文堂本是東評系列的一種,像贊亦為二十四幅。這種六十四頁繡像的本子,應該和張青松先生的有二十四幅像贊的藤花榭本一樣,大機率是出於以前收藏者或賣書人的補配,並非寶文堂本原貌。

國家圖書館藏張新之《妙復軒評石頭記》抄本「讀法」中曾對藤花榭的繡像大發貶詞,說「原刻繡像二十四幅,具合書意……其有坊刻另本,繡像僅十五幅,有像無景......其於書中情節則大謬。」(文字依《紅樓夢書錄》錄)

《妙復軒評石頭記》

「有像無景」,確實點中了藤花榭本繡像的要害。但是臥雲山館刊行張新之評本的時候,選擇的繡像底本卻正是藤花榭本,張新之於九原下想來亦復無奈。

潘教授說藤花榭本「繡像十五葉中僅開始石頭、寶玉和結尾僧道共三葉,大體保持程甲本原樣,其他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李紈、王熙鳳、巧姐、秦可卿、寶釵、林黛玉、史湘雲、妙玉等十二葉完全屬於重繪」,實際上藤花榭本中元春這幅繡像基本也是以二十四幅本中的元春像為藍本的,只是作了簡化處理。

我猜想,藤花榭本初刊時的底本本22上的像贊部分可能有殘缺,所以刊印者不得不另起爐灶重請畫工造像。

後出之三讓堂本系列和臥雲山館系列本,像贊來源亦是藤花榭本。

清嘉慶十二年藤花榭刊本《說文解字》

三、藤花榭系列刻本刊印傳播之概貌

參考一粟《紅樓夢書錄》和潘承玉教授《<繡像紅樓夢>藤花榭刊本系統及其書坊主探考》的記載,結合本人歷年所藏所見,以下對藤花榭系列刻本刊印傳播之概貌略作簡述。

(一)藤花榭初刊本究竟是哪種,如前述,目前尚不可確定,潘教授所閱之十七部刊本以及本人自藏本皆非初刊本,已如上論。存疑待考。

(二)扉頁題「重鐫全部/繡像紅樓夢/藤花榭藏板」的本子,至少有兩種版本。潘教授認為這種本子「最符合藤花榭刻書初衷......仿程甲本的扉頁題款( 程甲本扉頁題款'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萃文書屋') ,以《重鐫全部繡像紅樓夢》為正式書名......東觀閣白文本《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書名也是以'全部」'為號召的",此說大致可依,糾正了一粟將這一派的本子列為「重刊本」的錯誤。但是潘教授所見這一派的兩種版本五部藏書,均非藤花榭的初印本,或許也不是這種本子的初印本。

(三)扉頁題「繡像紅樓夢/藤(藤)花榭藏板」的本子,至少有三種版本。一粟將這種本子列為藤花榭初印本,潘教授則認為「其準確刊刻時間也就是道光八年至道光二十年前後」。潘教授的理據是這種本子「扉頁乃由此刊本挖去右上欄『道光戊子秋鐫』一行改版而來」,然而此說是有可逆性,即「道光戊子秋鐫」這行字也可能是後印本增刻上去的。所以,還是需要詳細比對實物後才能判斷前後歸屬。

(四)扉頁題「嘉慶庚辰鐫/繡像紅樓夢/藤花榭藏板」的本子,如前述至少有三種版本。長春出版社影印本就是採用這種本子為底本的。

(五)扉頁題「道光戊子秋鐫/繡像紅樓夢/藤(藤)花榭藏板」的本子,此本自一粟開始從未有人提及,我也沒有見過這種本子,系潘承玉教授首次發掘出來,是潘教授的大貢獻,現存兩部皆藏於美利堅。

荷蘭萊頓大學東亞圖書館藏藤花榭刊本《紅樓夢》

(六)扉頁題「嘉慶甲戌新鐫/紅樓夢/金閶經義堂藏板」的本子,此本稀見,可能是藤花榭本的最早改變書坊字號的翻刻本,也可能是藤花榭初刻本的刊印底本,待考。

(七)扉頁題「道光辛卯孟冬/繡像紅樓夢/凝翠草堂監印」的本子,此本亦稀見,看扉頁刊字很可能襲自嘉慶庚辰本。

(八)扉頁題「咸豐巳未年秋鐫/繡像紅樓夢」的本子,封簽題「紅樓夢」,和「道光戊子秋鐫」的本子同署「秋鐫」,但「紅」字寫法不一。

(九)封簽題「繡像紅樓夢/貴文堂梓」的本子,首冊未見,不知扉頁情況以及是否有題識。

(十)扉頁題「繡像紅樓夢/藤花榭原板 耘香閣重梓」的本子,封簽題「耘香閣/繡像紅樓夢」,有「甲子夏日本堂主人」題識一篇,題識內容襲自本衙主人及東觀閣主人題識。這種本子是藤花榭系列刻本中印量最大的本子,至少印過五種不同開本的本子,也是以下兩種刻本的母本。

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藤花榭刊本《紅樓夢》

(十一)扉頁題「繡像紅樓夢/濟南會錦堂藏板」的本子,封簽題「繡像紅樓夢/會錦堂藏板」,有「甲子夏日本堂主人」題識一篇,當系翻刻耘香閣本。至少印過兩種不同開本的本子。

(十二)扉頁題「繡像紅樓夢/濟南聚和堂藏板」的本子,封簽題「聚和堂/繡像紅樓夢」,有「甲子夏日本堂主人」題識一篇,當系翻刻耘香閣本。

(十三)無扉頁或未見扉頁,無封簽或未見封簽的版本若干種,依行款歸入藤花榭系列刻本中。

以上各種藤花榭系列刻本中,已知的書口有「藤(藤)花榭刊」字樣的計五種,有明確刊印書坊字號的十一種,有明確刊印年份的八種,有題識的三種,不同開本總計四十九種。

四、小結

根據存世版本實物,分析梳理清乾嘉間《紅樓夢》木活字本及刻本刊印傳播的概況,補充和糾正傳統學界對此研究認識的缺失和訛誤,重寫紅樓夢早期刻本譜系。

關於《紅樓夢》刻本中重要一脈的藤花榭系列刻本,對潘承玉教授關於藤花榭系列刻本初印本、初印時間、初印書坊主、刊印底本、繡像等問題之研究成果提出若干商榷與糾正。

《紅樓夢版本研究輯刊》(第一輯)

後記:

本文草成於困厄境,幸虧得到蘭良永主編的寬容,多賴張勝利老師和於鵬老師的鼓勵以及唐拓先生的幫助,在此特表感謝。2022年3月27日改定於海雲天。

補記:

潘教授提到的現藏美利堅的藤花榭系列刻本,後來發現原來那宗訓先生早就在文章中討論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