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荼蘼夢也香」,是賈寶玉為大觀園中的蘅蕪苑即後來薛寶釵的居處題寫的一副對聯。這副對聯的藝術水平相當高,遺憾的是,關於這副對聯的上聯是「吟成豆蔻詩猶艷」還是「吟成豆蔻才尤艷」,各個版本上存在著異文。這處異文非常關鍵,可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仿建蘅蕪苑
學術界對此分歧也非常大,當前占據主流地位的校勘文本多採用「才猶艷」。這或許是目前紅學研究中的一大誤判。所以,考證「吟成豆蔻詩猶艷」的版本承繼關係進而深入認識前人的藝術鑑賞水平和文本取捨態度,對我們今天來重新認識蘅蕪苑對聯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
在學界公認的文本內容最可靠的甲戌本《石頭記》上,沒有這一迴文字,這太遺憾了。
在己卯本、蒙古王府本、南京大學圖書館藏本(後文簡稱戚寧本)、楊繼振藏本《紅樓夢》、舒元煒序本《紅樓夢》等這幾個本子中,這副對聯的內容是「吟成豆蔻才尤艷 睡足荼蘼夢也香」;庚辰本《石頭記》上,這副對聯的上聯原本也是「吟成豆蔻才尤艷」,但「才」字又被人改為「詩」字,目前尚不能確切知道為何人所改;在甲辰本《紅樓夢》、戚序有正書局本《石頭記》(簡稱戚序有正本)和程高本上,該對聯上聯皆為「吟成豆蔻詩猶艷」。
從文理和文法看,該幅對聯的原本內容應當是「吟成豆蔻詩猶艷 睡足荼蘼夢也香」。對這一問題的詳細論證可參見《玉石分明:紅樓夢文本辨》一書中收錄的《蘅蕪苑對聯探究——「才猶艷」抑或是「詩猶艷」》一文,此處不多展開。
《玉石分明:紅樓夢文本辨》,石問之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2年8月版。
這副對聯使用的是通感的修辭格,其大致意思是:在充滿豆蔻、荼蘼等各種奇花異卉的蘅蕪苑中,作一首豆蔻詩,就仿佛覺得這首詩真的有了猶如豆蔻般艷麗的色彩;美美地睡上一覺,連做夢似乎都有了荼蘼般的芳香。
賈政當即指出這副對聯是套用了前人所作的「書成蕉葉文猶綠」句式,也有學者考證出,在《時古對類》中確有「書成蕉葉文猶綠 吟到梅花句也香」對聯。而「才猶艷」的「才」字只能用於指人,用在此處與該對聯的題額和下聯內容皆不匹配,與同回中其它對聯的創作風格也不匹配,如沁芳亭對聯、瀟湘館對聯等。應屬於早期傳抄過程中訛誤。
不過,這一訛誤的發生原因尚需要進一步探索。本人曾在《紅樓夢詩詞曲賦對聯中的訛誤》一文中提出一種可能的訛誤路徑:「詩」先被訛認成「材」,繼而被修改為「才」,「材」與「才」古代常可通用。(詳見《光明日報》國學版,2020年9月26日)。
《紅樓夢詩詞曲賦對聯中的訛誤》
在目前採用「吟成豆蔻詩猶艷」的甲辰本、戚序有正書局本和程高本這三個版本中,程高本的底本與甲辰本是同源近支關係,這一點已為學界所公認,既然甲辰本上是「吟成豆蔻詩猶艷」,則程高本的「吟成豆蔻詩猶艷」來自其底本無疑。
可以這樣說,在甲辰一系的版本中,蘅蕪苑對聯的上句應該都是「吟成豆蔻詩猶艷」。而最令人疑惑難解的是戚序有正書局本此處文字的來源。在目前的脂評本系統中,戚序有正本與蒙府本是同源的,而蒙府本此處文字亦作「吟成豆蔻才尤艷」;廣義的戚序本不僅包括戚序有正書局本,還包括戚寧本和張開模藏本(也稱為戚張本、戚滬本),而戚寧本此處亦是「吟成豆蔻才尤艷」。這樣一來,戚序有正書局本「吟成豆蔻詩猶艷」的來源問題就成了一個待解之謎。
《南京圖書館藏戚蓼生序本石頭記》
至於戚序有正本、戚寧本和張開模藏本三者之間的關係,目前已知的是張開模藏本是戚序有正本的底本,遺憾的是目前僅剩四十回了;至於戚寧本與戚序有正本和張開模藏本之間的關係,目前尚未得出確切可信的結論來。
因此,要解開戚序有正本上的「吟成豆蔻詩猶艷」來源迷題,還得從張開模藏本入手。張開模藏本的真身固然很難得見,不過好在有影印本。
最近拜託國內的學友李南俊先生幫助提供了一張關於這副對聯的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張開模藏本影印本的圖片。通過觀察圖片,可以初步判斷戚序有正書局本上的「吟成豆蔻詩猶艷」的「詩」字是當年有正書局出版《石頭記》時的貼改文字。
張開模藏本中,在「詩」字右側原本很粗的黑色界線突然變得細小,而且變細的部分不多不少,剛好就是與詩字相對應的高度。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不同。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疑似是因為「詩」字是有正書局當初貼補上去的文字,不僅覆蓋了底本本來的文字,而且也覆蓋了一部分原來的界線。
張開模藏本影印本
除了這個關鍵證據外,還有兩個輔助性因素也值得考慮:
第一個輔助性因素,「詩」字的底色隱隱約約泛黃,而且是孤立的一塊黃色,與周邊有肉眼可分辨的色差,其上下左右四個字的底色都比較白。儘管圖片中也有其它地方色彩泛黃的地方,但都是成片泛黃,而不是孤立的一小塊黃色。
第二個輔助性因素,「詩」字與下面的「猶」擠到了一起。這大概也是貼改「詩」字的時候貼得有點過於靠下的原因導致的。
綜合上述三方面因素,再結合與戚序有正本同源的蒙府本和戚寧本的「才猶艷」,可初步推知戚序有正本上的「詩猶艷」異文是當年有正書局自己貼改的結果。
為了穩妥起見,本人又專門拜託《紅樓夢》版本專家任曉輝老師幫忙核實,任老師當年曾隨著名紅學家馮其庸先生前往上海目驗過戚滬本。任老師反饋的意見是:有正本「詩」字確實應為貼改。
《張開模藏戚蓼生序本石頭記》
那麼,當年有正書局是依據什麼版本而貼改成「詩猶艷」的呢?應該正是程高本。
有正書局是在1911-1912年以張開模藏本為底本石印出版的戚序有正本,今天我們知道的甲戌本、庚辰本等版本被發現的歷史都更晚一些,而甲辰本被帶入公眾視野則更是新中國成立之後的事情了。所以,在當時能輕易得到的版本主要就是程高本。
這一點在戚序有正本上體現得非常明顯。戚序有正本上有不少有正書局老闆狄葆賢自己撰寫的眉批,其主要的批語內容都是把戚序本文字(眉批稱之為「原本」)與程高本(眉批稱之為「今本」)文字進行比較,以便用來凸顯戚序有正本的文字全面優於程高本。
《國初抄本原本紅樓夢》
這裡舉一個第一回中的戚序有正本眉批的例子,供讀者朋友感受一下:
今本絳珠仙草常說「我無此水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云云,而上面並無神瑛下世字樣,向讀至此,甚以為怪,絳珠所謂「我也同去走一遭」所同者為何人,殊不可解。今讀「原本」乃知「今本」將「近日神瑛使者凡心偶熾」一段無端刪去,遂至文理不通如此,不能不嘆「原本」之佳矣。
有正書局當年出版戚序本,毫無疑問是一種商業行為,其針對的競品就是程高本。這一點從當年有正書局在《小說時報》刊登商業廣告的行為和措辭中也很容易判斷出來。既然戚序有正本是把程高本作為比較對象和競爭對象,那麼合理的推論就是它上面的「詩猶艷」應該就是從程高本而來。
這樣的話,「吟成豆蔻詩猶艷」的版本承繼關係就比較清楚了:現存各脂評本中,甲辰本是唯一的本來就使用「吟成豆蔻詩猶艷」的;程高本此處文字則是從其甲辰一系的底本中承繼而來的;而戚序有正本此處文字又承繼的是程高本的文字。至於庚辰本上將「才猶艷」改為「詩猶艷」之改筆,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以及其究竟依據什麼版本而改,目前尚不得而知。
甲辰本《紅樓夢》影印本
脂評本中只有甲辰一係為「吟成豆蔻詩猶艷」,而且甲辰本上的改動文字確實較多,所以可以預期,必然會有一些研究者會以此為理由拒絕接受「吟成豆蔻詩猶艷」。其實這是機械主義的版本觀,這種版本觀對版本校勘工作非常有害。
我們判斷不同版本異文優劣的根本標準是基於文字本身的規範性、合理性和藝術性。我們不能因為某個版本總體可靠度比較高就認為其所有的地方都是好的,即便是公認最可靠的甲戌本,它裡面照樣有很多訛誤的文字、遺漏的文字以及被修改錯了的文字;同樣地,我們也不能因為某個版本整體可靠度略低些,就認為其所有的異文都是差的。
拿甲辰本來說,雖然就版本整體來說可靠性略差一些,但學界也承認其中有一些屬於其獨有且非常好的異文。我們自身的文學鑑賞和文學批評能力越強,我們就越有可能擺脫機械的版本觀念束縛,從而更加接近或達到「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自由狀態。
狄葆賢
有正書局的老闆狄葆賢給我們樹立了一個好的文字校勘工作的榜樣。他雖將戚序本視為《紅樓夢》的「原本」而大加讚美,而對當時流行的程高本中諸多與戚序本不同之處常給予否定性評價,但對於程高本上的個別優異文字,卻也加以採納。這是文字校勘工作該有的立場和態度,今天仍然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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