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進北大記

2019-11-01     原鄉書院

從洗衣房回來,在樓下和當保安的小老鄉聊了幾句,說起了什麼時候打道回府的事。瞎說時並不在意,上了樓坐到了電腦前才發覺,這一年事實上是到頭了。今天是6月19日,如果不是非典給鬧的,現在早就是暑假了。暑假意味著什麼?一個學年過去了。我在北大的第一年其實已經結束了。

想當初我坐在長途客車上遙想北大,一晃就一年多了。快啊,我只能這麼廉價地感嘆。那時候像烈士一樣來燕園複試,心裡一點底都沒有,一直狐疑自己是不是只能作為一個看客,在北大轉了一圈然後就走人。我把這事看得很鄭重,一路上都不能不覺得是個偉大的經驗,既是完蛋了也光榮。十幾個小時的長途車,我捨不得睡覺,我想看看這一路是怎麼走到北大的,或者是怎麼走不到北大的。試卷都做完了,是死是活我一廂情願地認為跟我已經沒關係了,剩下的都是上帝的事了,如果還有個上帝的話。反正我是把自己交給了某個類似命運的東西。我覺得進北大是個龐大傢伙,我做不了自己的主。那一路我看得很仔細,不放過任何像樣一點的細節,有點像朝聖,山山水水我都得認真地看看,能記的不遺餘力地記下。

收穫還是有的。我第一次看到了大地。毫不誇張。我以為自己從小在鄉村的大野地里長大,每天都在大地上赤著腳亂跑,這個東西我還不懂麼。可是車子行駛在河北的高速公路上,我才發現,我過去知道的只是地,而不是大地。大地的大我並沒有見過。高速公路像一條騰空而起的蟒蛇伏在北中國的大平原上,我從車窗里看到外面的大地。真正的大地,只剩下地的大地。空曠遼闊,有關面積的概念在這裡統統失效,只剩下泥土鋪展成的地球的外衣。而且這一感覺來自一個高度,我坐在稍稍高那麼一點的地方發現了這個被蒙蔽了二十幾年的真相,當我可以俯視的時候,我才能看得更遠,才能發現大地的大,大地的無邊。它像一張牢固的紙,生活著熟悉和陌生的圖畫。有幾間低矮的房屋,有孤零零的小樹,一頭牛在低頭吃草。遠離房屋的地方一個人在泥土裡挖掘,弓腰駝背,屁股對著小屋的方向,那裡有他的低矮狹窄的生活。我莫名其妙地有了感觸,覺得大地就這麼在我眼前露出了真相。然後長久地為此悲傷。

在考研之前我從沒來過北京。中國的首都一直作為無數個畫面和新聞標題存儲在我的腦袋裡,有點亂,也有點恐懼。小時候的北京是一句歌詞,「北京有個天安門」。再大一點,就在圖片里看到了那個天安門,領袖的偉大畫像高懸在全中國人的頭頂上,他老人家看著金水橋前車來車往,好不熱鬧。在後來知道點事了,能看書看報看電視,也能從無數張嘴裡主動打探祖國心臟的消息了,這時候北京繁花似錦。我向來害怕熱鬧和喧囂,陌生的地方也有點怵,所以北京讓我害怕。這很沒出息,我知道,更沒出息的是,我想到北京來。當然北京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好,這已經是後來的事了。需要坦白的是,在來到北京之前,我一直沒能形成自己對北京的判斷,這個地方讓我說不清楚。傍晚時分車子進了北京,街燈次第點亮,那種昏黃的感覺讓我難過。首都怎麼會這麼陳舊?我一度懷疑司機搞錯了地方。後來原諒了,因為那幾天北京還留著一個沙塵暴的尾子。

就這樣到了北京,毫無隆重可言,像一口憋了太久的氣,想喊出來時,只剩下了嘆息。在那些和故鄉沒有區別的燈光里,我一下子感到了自己的異鄉人的身份,舉目無親的恐懼陡然提到了嗓子眼。我甚至希望車子能夠永遠地走下去,不要趕我下車。在蓮花池車站下了車,天已經完全黑了。下車的地方更像一個蹩腳的小巷子,那種強大的生活氣息幾乎讓我站不住腳。不過我還是對著路邊的看不清種屬的樹告訴自己:我來到了北京。然後看到了來車站接我的朋友,他受我朋友之託。我抓到了救命稻草。

第一次我覺得北大很大,大得我總是轉向,分不清東西南北。對東門、西門、南門和小南門我絲毫沒有概念。開始和朋友在校園裡轉悠時,都聽他的,他說往哪走就往哪走。我喜歡那些建築,大氣磅礴的一座座樓。還有未名湖、博雅塔。說實話,它們和我的預期想像還是有些出入的,我以為它們應該會更好,可是好到什麼樣我心裡也沒數。總之覺得沒有切膚之痛,刀子划過皮膚的聲音小了點。但是我喜歡它們。不矯情,我當時是絕望地喜歡它們。我改不了悲觀的毛病,我以為我和北大的關係到此就要結束了。複試完就滾蛋,以後也很難再擠進來。所以我要好好看一看北大。剩下了我一個人,我就沿著未名湖邊上慢騰騰地走了一圈,當時覺得這湖真他媽的大呀,那一圈花了我一個多小時,走得腳疼。可我還是走得很認真,心裡想,大概就這一次機會了,把以後的路也預支了走完吧。湖邊有長條的椅子,上面坐滿了讀書的學生或者戀愛的男女,專一的模樣讓人不好意思打擾。我沒坐到任何一張椅子上,只是走,中間穿過一些小山包和樹林子,看到了墓碑和雕塑。我在它們面前象徵性地站了片刻,沒看明白基座上刻下的文字,那些都是有點來頭的。看到了蔡元培先生的雕塑。在旁邊的松林里還看到一隻小松鼠,拖著猶豫不定的大尾巴。當然還有臭名昭著的和珅犯上的石舫,想了想還是沒有跳上去。

看得最仔細的是那口古老的大鐘。我一直沒有查過關於那口鐘的資料,不知道它所從何來。只記得當時很驚訝,真是林子大什麼鳥都有,小山坡上竟然還有一口鐘。我伸頭進去看,裡面重重疊疊地刻滿了軍令狀一類的誓言,先是某某到此一游,然後就是他年必考北大,北大等著我之類的豪言壯語。多年的簽名重疊漫漶,我也很受了一點刺激,如果是多年以前我就來到北大,大概也會和他們一樣意氣風發,在路邊找一塊磚頭,寫下必進北大的留言。現在不行了,總感覺自己缺少那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衝勁和勇氣。歪歪扭扭地長大了,天天向上談不上,倒是學會了跟自己妥協。

一個人從未名湖邊走過來,春意豐饒,心裡卻是孤單得有點冷,暗暗地企盼以後能有更多的機會在湖邊亂逛。要是能考上多好啊,呵呵,以後每天都來湖邊走上一遭。直到現在我還清晰地記得當時的心情,都有點咬牙切齒了,但是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一個人完整地再在未名湖邊重新走上一圈。進了北大了,但是不再繞湖而行了。這一年裡我很多次經過湖邊,總是想起咬牙切齒的那個春天的下午。我覺得不能就這麼原諒自己,但還是沒有付諸實施。有一天我騎著自行車沿著湖邊走,漫不經心地瞅著湖水,突然聽到一個男聲說,不是我,不是我乾的!我扭回頭看,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在說話,而且只有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旁邊放著他的拐杖。他在跟自己說話,激動地指點著面前不存在的對方。我當時很是驚動了一下,但是經過了也就忘了,想他大概精神有點問題了。

我喜歡五院,小巧精緻,讓我想起過往的先賢從低矮的門樓里悠然而出。第一次找中文系,問了好幾個人才打聽到,說是五院。五院是什麼,我聽得不明白,沒好意思追根究底,所有人都是匆忙的樣子,胳膊底下夾著書本。我只好和朋友在校園裡亂竄,從老圖書館拐過來就看到了齊整地對應的六個小院,朱紅,青灰,端莊,紫藤花的枝條從院子裡伸出來,院牆上枯索地架上了一堆,沒有花和葉子也好看。大概就是其中之一了。走過去看門牌上的標識,先是哲學系,接著就是中文系。哦,第五個小院。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對朋友說,你看,在門樓兩邊各掛一個小燈籠,它像什麼?朋友笑了,說我大逆不道,給領導聽了,考上了也不要你,然後嘿嘿地笑了。

後來周圍的幾個小院大概都整修了一次,看起來更鮮亮了。尤其是今年春夏之交,紫藤花開,枝葉繁茂,花團錦簇地遮蓋了小門樓,我覺得五院更漂亮了。綠的葉,灰的枝,紫的花,還有院裡綢緞似的草坪,整個五院沁人心脾。前些天舍友從同學那裡搞到了一張春暖花開的五院照片,紫藤花香里的五院,美不勝收,他用作了電腦桌面,讓我好不羨慕。後來常在教研室開會和上課,我都儘量提前來到系裡,一個人在院子裡外轉來轉去,沒人看見的時候踏上草坪軟綿綿地走上幾步。院子不大,一年來我見到了很多位心儀已久的先生。複試前一天我去五院,看到了錢理群先生。他到系裡取信,拎著一個簡單的布包。一直以為錢先生個頭很高,過去看到的都是先生的半身照片,及至真人在眼前,發現全不是那回事。事實上好幾位先生都和想像中有很大出入,一個共同的地方就是他們都比我想像中的要矮。錢理群先生,嚴家炎先生,謝冕先生,孫玉石先生,洪子誠先生。有點意思,過去我總把他們想得很高大,不知這算不算我的中國人的劣根性之一。當時我是一個闖入者,一個過客,沒有向錢先生問候。站在院子裡,看到一對年輕的夫婦帶著五六歲的女兒,看樣子和我一樣也是遊客,他們請錢先生與他們合影留念。錢先生和年輕的女士站在草坪上,他的樣子有點凶,儘管他總是笑著,肚子有點挺。剛剛寫到這裡,聽到隔壁宿舍的同學有了重大發現,他在黑白片《三毛流浪記》里看到了年幼的錢老師,演的是穿西裝的富家小少爺,演員表里打出的名字叫笨少爺,錢理群飾。我跑過去,果然,錢老師正咧著嘴哭鼻子。能看出錢老師現在的模樣,同學特地將鏡頭定格,比畫著小錢老師的眉毛讓我看。那的確是先生現在的眉毛。上學期就聽誰開玩笑說過,錢老師當年還是個電影童星哪,如果在那條道上發展下去,說不定早就是大腕兒了,人民藝術家了。

一年裡我還見到過好幾次錢理群先生,都是在五院,可惜沒聽過錢先生的課,很是遺憾。上學期他有一次講座,我沒看到海報通知,錯過了。聽舍友說,人滿為患,不得不臨時換更大的講廳。先生講課的風格很多人都有描述,激情澎湃,真正的像蠟燭在燃燒。前些天博士論文答辯,我在五院又見到錢老師,他說他兩個月沒出過家門了。說話的時候打著手勢,笑起來覺得不是那麼凶了,倒是看到了天真爛漫的一個老頭子,精神抖擻。

複試分兩塊,先是外語口試,然後才是專業複試。大學以後,外語一直是我頭疼的,不是學不好,而是不願意下功夫去學,扔掉一段時間,還想扔掉一段時間,把節省下來的時間用來看書、寫小說或者到處亂逛。扔多了,生疏了,連拾起來的興趣都沒有了。為了考研,我拿出的幾乎是黃世仁逼迫楊白勞的勁頭去啃英語,我擔心我會栽在洋鬼子的這種玩意兒上。好在可以複試了,我依然不能放心,我不知道到時候能否張開嘴去說,能否說好,說了老師能否聽懂。和我坐在一起的是一個華中理工大學來的女生,小巧,漂亮。她考的是外院,成績考了專業第二,勝券在握,我看得出來。後來我進了北大,住在萬柳公寓,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她,我以為她複試時出了問題,沒想到一個月後見到了她,還是意氣風發的樣子,她和我一樣進來了。她幾乎要忘掉我的名字了。後來見面的次數就多了,讀過我的幾篇小說,說很喜歡。在等候覆試時,她問我這個專業有多少人考,多少人參加複試,名額有多少。我一概不知。她覺得不可思議,竟然還有我這樣的考生,愣頭愣腦地就闖進來,網絡時代,信息發達得讓人不好意思,我竟然閉目塞聽。她問我為什麼不到網上查一下,我告訴她,我還不太會上網,上去了也不知到哪兒才能網得到。她嘆為觀止,大概以為我可能要黃了。這也是我擔心的,我竟然是個愣頭青,我想我真的要完了。我們相互留了手機號碼,有點悲壯,複試後我給她發了一條信息,祝她成功,然後說,我是熟悉的陌生人。我想熟悉是一時的,陌生將是永久的。

口試不難,我有點緊張,第一個問題聽了兩遍才聽清楚。很快就結束了,退出考場時,我用英語問主考老師,可以看成績嗎?老師笑笑,說不行,很不錯,不要擔心。考進來後,在校園裡我還見過那位女老師,她正從校醫院那邊迎面過來,手裡抱著一塊熱氣騰騰的烤山芋。我向她問了好,她和顏地笑,回答我,希望能用衣袖擋住烤山芋。她一定不認識我了,可我還記著她,心裡藏著感激。

專業複試是在五院,當代文學專業好像有九個人參加複試,最終能取幾個都不知道。有山東的,北京的,湖北的,還有雲南及其他什麼地方的。我第一次見到雲南人,一個女孩,後來成了我的同學。當時我就感嘆,從雲南到北京,幾乎穿行了整個中國,真夠可以的,憑這趟漫長的長途火車,她也應該考上。曹文軒老師主考,旁邊坐著當代文學教研室的其他幾位老師。一共四道題目,任選兩道回答。我選的兩道,一個是關於張中曉《無夢樓隨筆》,一個是當代文學研究面臨的困難和挑戰。回答問題沒感覺到緊張,覺得像是平常的講課或者聊天,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正如曹老師之前說的,只管說,侃侃而談。我不知道是否做到了侃侃而談,也不知說對了沒有,好像還和李揚老師就論文的寫作方式爭論了幾句。他問我讀過德希達沒有,看過賽義德沒有。我說,只知道點皮毛。

專業複試和我想像的有點差別,也許最大的不同在於複試的地點,當代文學教研室是我完全陌生的。再一個就是複試的氣氛,我覺得十分人道,沒有什麼森嚴的東西無形地壓著你。複試過後我就離開了五院,又來到未名湖邊上,看著水,我的任務到此全部結束了,下面的事,就像一片葉子落到水裡,隨它去了。

第二天我離開北京。又過了幾天,我打電話問曹老師我是否考取,曹老師說,沒問題了。我突然覺得心裡十分平靜,像找到了一件什麼寶貝,又像丟了一件什麼寶貝。就這樣,一場漫長的神經長跑告一段落了。

徐則臣,1978年出生於江蘇東海。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徐則臣被認為是中國「70後作家的光榮」,其作品《如果大雪封門》榮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北上》榮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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