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感的個性塑造,往往帶上明顯的藝術自覺,有著鮮明的藝術效果,具有獨特的藝術個性。它通常表現為以下幾種情形:
1、強而用之
對線質感的辨證把握,其「度」並非一個點,而是一個區間,這就為書法家提供了「強而用之」的餘地。不偏不倚、折中調和的處理,會導致線質感表現的平淡無奇和個性泯沒,陷入「全面的平庸」,而抓住一點,強而用之,則可煥發張力,直擊人心,有「片面的深刻」之效。
這就如同先秦的諸子百家,他們各引一端,崇其所善,爭芳鬥豔,各種富於開創性偉大思想噴涌而出,一個盛況空前的偉大時代由此形成,為後人提供的啟示巨大而深遠。
鄧石如的「厚」
鄧石如對篆書「厚」之線質的表現就是這樣。他寫篆書,把篆書線質之「厚」發揮到極致,其線條以柔毫為之,雄郁深沉,氣足神完,似萬象統內,含蘊無窮,他對線條的鍛造,專注於強而用之式的提純與錘鍊,而不太在意虛實相生的辨證意味。
這種質感的線條,堪稱是實力派、功力型的,鄧石如客居金陵梅鏐家時,曾以磨穿鐵硯之志,主攻篆隸八年,心無旁騖,用功專精,他每日研墨一罐,必寫盡方睡,日日如此,不分寒暑,其線條功深韻高,乃必然事。
孫伯翔的「力」
孫伯翔對魏碑「力」之線質的表現也是如此。他用心不二,專師北碑,尤鍾情《始平公造像》,他說自己的臨寫紙張一卡車也拉不完。孫伯翔的碑派楷書,其「力」的線質表現,可謂爐火純青,登峰造極。他方而求雄,大而求拙,勁而求渾,重而求活,不斷拓展和深化對「力」的理解及表現,最終造就了他那仿佛鋼打鐵鑄的、以「力」為魂的線條,但又威而不猙,雄而不猛,猶黃鐘大呂,具有寬厚的堅定性。
2、開而發之
它是指對線質感的塑造,能立足已有資源,潛心研究,大膽探索,開掘出新,從而獨標一格,自成一家。
董其昌的「妙」
如董其昌對「妙」的線質感追求就是如此。「妙」雖玄乎,如水月鏡花,但必藉形顯。董其昌求之有三。
一曰「微妙」:董用筆極精微之致。他握管極輕,手心極虛,以避免重拙給細節表現帶來的被動;他純用正鋒,不使筆偃,以發揮筆尖這一毛筆的獨絕之處。在他筆下,筆尖猶如敏感的神經末梢,它能捕捉和表現各種微乎其微的變化,其線條質感仿佛蘇州崑曲藝術的水磨調,溫軟委婉、細膩別致、精微入妙。
二曰「靈妙」:董用筆得活潑之機。自發筆始,他即往即收,即收即往,提中有按,按中有提,他以勁利取勢,以虛和取韻,線條不飄不浮,不粘不滯,墨色蒼潤兼濟,耐人尋味。在提筆裹鋒的揮運中,那輕盈曼妙的流美線條,宛若長笛之音,高入雲端,其悠悠天韻,綿綿長長,幽幽遠遠,久久不絕。
三曰「玄妙」:董書恬淡深含禪意。董其昌醉心禪學,援禪入書,他抓住「淡」這個核心,以淡泊喻放下,以淡定顯平靜,以淡遠接無限。「淡」統帥其筆墨形式:疏朗曠淡的章法,自然簡淡的結構,閒逸散淡的用筆,特別是他那堪稱絕門的玄淡用墨,巧妙地將畫之墨法、水法運用於書,線質淡而能枯、淡而不薄,虛空閒寂,若有若無,隱約透出幾絲不食人間煙火的超然氣息,悠然散發一股雲淡風輕的清涼禪意,墨語禪心,妙不可言。
沈曾植的「生」
縱觀書壇,在線質感上開而發之者,不乏其人。
沈曾植的線質感求「生」,古拙老辣,奇峭博奧,有陌生化之趣;
弘一法師的「潤」
弘一的線質感求「潤」,溫慈而澤,潛蘊而默,如滋育萬物之甘露;
徐生翁的「倔」
徐生翁的線質感求「倔」,執拗奇詭,高古沉凝,一如他那不迎合不媚俗孤守自我的脾性。
3、大而化之
意即線質感的塑造,經「化合」而「化生」,終臻「化境」。以于右任書法的線質感為例。
其一,化合。因能容納,故成其大,集大成是于右任書法線質感塑造的基礎。取法帖學:涉及甚廣,不為朝代、字體、風格所限,舉其要者,如于右任11歲學王羲之《十七帖》,20歲左右學趙孟頫書法,為創立標準草書,他收集、梳理、研習歷代草書達上百種,章草有三國皇象《急就章》、西晉索靖《出師頌》等,今草有孫過庭《書譜》、唐人書《月儀帖》等,狂草有張旭《古詩四帖》、懷素《自敘帖》等。
力攻北碑:于右任有尚武精神,尤愛雄強獷勇的北碑, 他28歲開始研習,平生所臨碑碣,難計其數,典型的有《張黑女墓誌》《廣武將軍碑》《石門銘》《鄭羲碑》《龍門造像》等。他還不辭辛勞,尋石訪碑,購置碑石達二百九十多方。「朝臨石門銘,暮寫二十品。辛苦為集聯,夜夜淚濕枕」,這是于右任痴迷北碑的生動寫照。
其二,化生。于右任書法的線條,把碑和帖的優點兼收並蓄,從而化里孕生,造就線質感的「渾融」之美:它既有碑的氣勢,又有帖的氣韻,既有碑的凝重,又有帖的婉通,既有碑的爭張,又有帖的從容,既有碑的雄富,又有帖的沖淡,既有碑的酷相,又有帖的內美。它既是碑又不是碑,既是帖又不是帖,它是碑帖聯姻的產兒,它是它自己。其三,化境。于右任書法的線條,元氣充盈,沉雄博大,爐火純青,自然從容,透示大師的底色,彰顯大師的氣象,凝鑄大師的分量。這種線條融入了碑,融入了帖,更融入了人。從精神之魅到物化之美,于右任書法的線條,令人玩味多多:開闊之胸襟,豪邁之氣魄,宏達之抱負,偉大之人格,非凡之生命……字與人,相契若是,正化境耳。(本文節選自邱志文《論線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