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的灰燼里,我看到了自己

2023-09-07     世界說

原標題:夏威夷的灰燼里,我看到了自己

在北京追蹤了一個夏天橫跨亞歐美大陸的極端天氣,從高溫熱浪到暴雨洪水。這次太平洋上一座島嶼的山火卻直擊我心。夏威夷毛伊島的拉海納,一座東面靠山西面向海的小鎮。它沿水而建的主街,山海間密集的村落和城鄉邊界枯黃的曠野,都讓我恍惚看見自己在哥斯大黎加的家園。

社會邊緣的改變

我經常糾正誤以為哥斯大黎加是島國的言論。不過,雖然哥斯大黎加在地理概念上不是島嶼,但它的氣候條件,自然資源,和文化風情,和一個太平洋小島十分相似。當地人常說「Pura vida!」 – 純凈的生命,去享受它吧!因為種種機緣,我在2017年落腳於這片熱帶天堂。也正是在這個因為生態文明享譽世界的國度,我目睹了令人揪心的環境污染和貧富差距。

疫情來到哥斯大黎加的那個三月,我剛從南方的一座國家公園田野調查歸來。一夜之間,項目被召回,課程轉到線上。這一切恰逢我對於西方中心主義的學術研究產生懷疑和不滿態度的頂峰。我感到一種迫切的需求,去接觸更多在發展中國家的民間用實踐帶來改變的人群。於是,我聯繫了哥斯大黎加仍在運行的生態/共識社群。在閉關鎖國的六個月里,與搭檔和愛犬一起往返於首都和東西海岸,拜訪了數個在地團體,以志願者的身份參與了這些社群的運行。

這段與在地組織一起實踐的經歷給了迷惑中的我新的希望和方向。雖然學術政策研究和文化行為的改變間存在很大的距離,知識和理論的運用也並非輕而易舉或理所當然。但是,通過加入社群行動並親手建設和維護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我認識到了自己具有的帶來改變的價值。現代社會中人類與生態系統的脫節和人與人之間的精神依賴的喪失,是我們壓榨和虐待物質和情感資源的根本原因。通過這樣依地而生的小規模實踐,我發現自己找到了一直在尋找的連結 – 在社會主流文化邊緣創造看得見的改變,將意願付諸行動。

於是,2020年末,帶著半年多來的收穫和反思,我和搭檔決定開啟自己的探索。我們回到數年前相遇的太平洋東岸,在一塊爛泥地上開始建立名為Casa Común的離網家園。「Casa」 是西班牙語裡「家」的意思,「Común」則有兩層含義 – 既是「common resource」中的「common」, 即我和自然及我和社區的共享家園;又是普通常見的意思,因為我希望這樣帶著與自然和諧共生初衷建立的家園會越來越普遍。對我而言,這次嘗試不僅意在開闢學以致用的道路,更是一次機會來追溯和體會祖父輩在舒適便捷的現代社會形成前經歷的掙扎。

孤注一擲的家園

從一開始,我們建設家園的核心理念就包括對生態環境做最少的干預,儘可能地使用廢棄和回收材料,在食物、水和能源上最小化對中央系統的依賴,並在廢物處理上形成閉環。

我們從一個二手海運貨櫃起家。入駐這塊地的時候是是11月中旬,正值雨季末尾。擋雨的屋頂和乾燥的地面是最基本也是唯一的訴求。最初的日子裡,我們白天揮舞彎刀,晚上在貨櫃里搭帳篷「露營」。附近幾公里內沒有人煙,也沒有動靜。旱季到來,我們開始建設衛生設施和住所。干廁是由木材廠廢棄物料堆中撿到的木板所制,小屋則由鎮上種植的柚木和回收塑料製成的瓦片建成。這座室內面積9平方米的木屋在兩年里充當了我們的廚房、客廳和臥室。

搬來地里後的第一天早晨,在貨櫃里醒來,外面是一片雨季的爛泥 / 作者

由於這片地域尚未被開發,沒有水管或電纜這樣的公共設施,第一年我們的主要工作就是獲取電和水。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依賴白天的日光和夜晚的篝火。飲用桶裝水,洗澡用海水。後來,我們安裝了最基礎能耗的太陽能板和儲蓄電池作為能源供給,提供每天6kw的電力。直到今天,家裡常年耗電的物件只有三盞節能燈泡,一台電扇和一個冷凍櫃。水資源的獲取則麻煩許多。引入自來水管道的申請耗時數年,建造也需要自費。所以我們決定自己挖井,並在推土機的協助下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在地下六米處找到了水。

地下水的充足程度由降水量決定,更取決於土壤的儲水能力。想要獲取穩定的自然水就必須培養土壤的活力。不幸的是,我們腳下的這塊土地是只孕育雜草的紅色粘土。乾燥時開裂,下雨變為濘泥。所以,基礎設施逐漸成形的第二年,植被和動物的加入成為了重點。我們開始散養蛋雞,並且功能性種植覆蓋性植被搭配果樹和基本蔬食,特別是被稱為「三姐妹」 的玉米,南瓜和豆類。逐漸改善的生態環境也吸引來了越來越多的野生動物,鸚鵡、吼猴、蝴蝶、巨蜥……

家中的貓和來造訪的鸚鵡 / 作者

我們的付出和堅持確實改變了這裡的小環境,但在深不可測的大自然面前,我們極致的投入似乎微乎甚微。太多次,我們面對食木的白蟻和咬人的火蟻感到無能為力;太多次,狂風翻卷的巨響或斜風刮來的漏水讓我們無法入睡;太多次,我們驚艷於落日的晚霞感慨身處人間天堂;而太多次,我們又感嘆離網的生活太難太累,困難和挑戰似乎漫長無際。不過,沒有一次經歷如同去年二月的那場火災,讓我感到如此無力。

擦肩而過的災難

2022年2月28日,閏年的意外禮物,是瀰漫天際的浩瀚煙霧。雖然每年11月到來年3月,帕帕加約急流(即Papagayo Jet, 北半球冬季從加勒比海和墨西哥灣吹向太平洋的西南向間歇性急流)都會帶來接近颶風時速的強風,我們所在區域內廣泛分布的熱帶乾燥森林裡山火也時有發生。但是,近年來的持續乾旱狀況讓山火的風險高於往常。

那一天,大風依舊毫不停歇地從東面的山頭刮來。雖然幾天前,內陸地區已經發布了橙色警報,新聞也報道山火已經蔓延開近一萬公頃,但我們並沒有收到任何撤離通知。

下午三點,燃燒的氣味已經難以抗拒。約四十分鐘後,一輛直升機在天際出現並開始往返於大海和內陸,運送海水撲滅山火。那時我緊張了起來,並考慮快速將必需物品打包進卡車裡帶上貓狗和搭檔一起撤退。但是,我卻無法邁出腳步—如果天象不改變,火會一直往這個方向來,燒到沒有燃料為止。那意味著我們兩年以來的心血和汗水都將化為灰燼。我無法將這一切拋在身後,我告訴自己,必須要留到最後一刻。於是,我爬到了貨櫃頂,面向山火的方向站立著等待。我給這片土地拍了一張全景。誰知道過了那一天,這張照片會不會成為這一切曾經存在的唯一證據呢。

那張在貨櫃頂拍下的照片 / 作者

下午四點半,煙霧慢慢散去,直升飛機也撤離了。提心弔膽了幾個小時的我們疲憊地相擁。雖然逃過了這一劫,這美妙天堂環境里潛伏著的脆弱和暴露也赤裸裸地展現在我們的面前。

我們所在的區域每年經歷旱雨兩季。旱季不僅強風不止,溫度持續在30攝氏度以上,且數月滴水不降。雨季則急轉為連綿不斷的降水,強降水一度摧毀道路和農田,導致生產生活停滯。在這樣的氣候條件下,一切生命活動都和氣象緊密相關,環境的承載能力也因此極其有限。

然而,近幾年,尤其是疫情過後,太平洋沿岸吸引來了大批嚮往「回歸自然」的外來人口。臨海的幾座城鎮無一例外地被大幅度開發。除了基礎旅遊業以外,長期移民帶動了房地產行業的迅速擴展。經濟活動增長為當地落後的基礎設施建設帶來了一定的改善,也同時給自然資源和傳統文化造成了極大壓力和衝擊。路邊原本茂密的柚木林一天天消失,推土機馬不停蹄地輾平一片又一片的土地。新建房屋的占地面積越來越大,樓層越來越高,離海邊越來越近。

我們搬來的第二年,一個高端住宅區在街對面動土了,它包括51棟別墅和9個泳池。在乾旱少雨的海邊,如此規模的消耗匪夷所思,我不得不擔憂這個小區對我們地下水資源造成的影響以及對未來火災搶險可能帶來的挑戰。其實,旱季水資源分配的緊張我們已經覺察到。自2021年開井以來,每年我們的枯井日都會提前。沒水的日子裡,我們會在小鎮水務局工作人員的幫助下,在馬路上的消防栓打水。此外,土地中間的季節性河道通常每年中期雨季初始時都會流淌起來。但今年,時至九月河道依然乾枯。沒有了河流的支持,又缺乏老樹的陰涼,旱季里我們的土地上布滿了雨季時瘋長、缺水就迅速乾枯的野草。

夏威夷拉海納鎮大火中燃燒的歷史建築 / 網絡

此次拉海納的山火引起世人關注,不僅因為它後果慘重,更由於這一旅遊天堂災後的廢墟與災前的美景差距之大,讓人震撼。在逐步了解災難的多方面成因後,我發現這次事件暴露出的環境氣候脆弱性與暴露度與我們家園的處境十分相似,許多由自然資源分配和人類發展活動導致的災害誘因都似曾相識。

這次火災發生時,處在旱季的拉海納正經歷著高於往年同期的30度以上氣溫。研究表明,夏威夷州超過90%的區域在過去的30年里都經歷著乾旱趨勢。持續乾旱和連續極端強降水天數不斷增加。乾旱和洪水的交替發生造成了農作物損失、山體滑坡、基礎設施損壞等一系列長期挑戰。

火災發生的幾日,毛伊鎮的風力達到每小時上百公里。強風以高速穿過山脊,吸干已經飽受乾旱脅迫的植被水分,並快速擴散局部火勢,將炙熱的餘燼不斷吹向新的燃料。與此同時,狂風摧毀了大量電纜,導致通訊中斷,讓許多人沒有收到撤退訊息。

不過,這些因素都不及人類活動造成的影響大,尤其是外來人口帶來的環境改造和入侵物種。19世紀初到來的美國傳教士在濕地和傳統魚塘上建起了房屋,從此改變了海邊城鎮的風貌。19世紀中期,拉海納周邊的乾燥森林和原生灌木叢又被殖民者開發成為甘蔗種植園。到了20世紀90年代,由於生產市場轉移,大量種植園被廢棄。已經喪失肥力的土壤卻無法恢復,並開始大量流失。於是,早年被引入作為牲畜食物的非洲草類開始占據種植園的土地。以至於今天,夏威夷超過90%的本土乾燥森林已經消失,非本土草類則覆蓋了該州約四分之一的面積。這些野草同樣對降雨量的短期波動高度敏感。它們在下雨時瘋狂生長,在乾燥時快速乾枯。據分析,入侵物種在上世紀擴張的同時,夏威夷野火發生率增加了400%。山火災害的發生,是燥熱的氣候加上易燃景觀的結果。大片枯草保證了強風在幾小時內迅速穿過城鎮,燒毀種植園時代留下的木質建築群。

此次火情未能得到有效控制的另一大因素,是水資源的調配。兩個世紀以來,房地產開發商、度假村、種植園和夏威夷原住民都在爭奪水權。生態環境中的大量自然水分被經濟發展活動耗盡,然而一些世世代代生活在毛伊島上的原住民卻缺乏最基本的用於飲用、洗衣和灌溉的生活生計用水。儘管毛伊島上不乏碧藍的游泳池和碧綠的高爾夫球場,火災發生當天,一些消防栓里卻取不出水。當直升機加入滅火任務時,海水也是救災的主要水力。

去年2月與我擦肩而過的山火期間以海水救火的直升機 / 作者

氣候危機下的可持續

我在哥斯大黎加的生活雖然從未容易,但是我曾經堅信,通過持續觀察,不斷學習和反覆嘗試,我可以將自己融於這片土地,在這裡可持續地存活下來。我以為,既然人類工業化活動導致地球成為受害者,那麼只要我們能夠改變生活發展模式,就可以挽回我們的家園甚至改善她的未來。但是,在經歷和目睹過殘酷的自然災害事件後,我不禁反思:人類發展所導致的環境改變和極端天氣共同作用帶來了越來越多、越來越嚴峻的復合型災難。尤其在像拉海納和我生活的小鎮這樣看似天堂卻衝突暗涌的環境下,人類往往毫無防備卻又不堪一擊。那麼,在氣候危機下的今天,「可持續」意味著什麼?倘若選擇繼續建設這個「可持續」家園,我又需要作出怎樣的準備?

如果Casa Común第一階段的任務是嘗試糾正人類發展的過去,它接下來的目標是則是應對氣候變化的未來。其實,在過去兩年的探索中,我們已經逐漸在了解和適應日益嚴峻的環境氣候因子,並依自然條件調節和設計我們的行為。旱季的極值高溫對人體和植物的損傷極大,所以我們只在清晨和傍晚勞作,選取本土植物並在雨季來臨前栽培,避免消耗體力和有限的水資源;高溫的暴曬緊連著雨季長時間的雨水侵蝕導致許多木質材料開裂或腐蝕,於是我們嘗試了其它建築材料,比如草芥和石灰混合的自然水泥板;山火風險的存在也讓我們更加重視對於周邊植被的定期清理,以及土壤的長期修復。

如今,這些適應氣候變化的舉措不但被證明是有必要的,而且前所未有地緊急。

氣候波動早在人類活動引起的氣候變化之前就有了。雖然自然「風險」早已存在,但是自然「災害」只會在自然與人類本體和社會脆弱性相遇時才會發生。事實是,幾乎所有由「自然事件」引起的災難都有人為原因,無論是發展活動導致的環境改變還是溫室氣體排放。雖然我們不知道多少災難是由氣候變化造成的,但我們知道,人類活動在總體上增加了氣候災難發生的可能性和嚴重程度。人類面臨的風險不僅來自天氣事件和氣候現象,更重要的是來自我們的行動和反應。僅將自然災害歸因於氣候變化會轉移人們對這些社會脆弱性及政治因素的注意力。

氣候變化這樣的慢性毀滅過程痛苦得緩慢,卻又時不時異常得突然。我們的精神都在被一點點消耗,有時只剩下微薄的鬥志做一點點改變並希望那足夠避免災難。我們永遠想要相信災難雖然已經不遠但是不會降臨,也許會帶來損失但是自己或可逃過一劫。對於氣候變化時代極端天氣危害性的認識不足,和一貫以來風險防範意識的欠缺和僥倖心理讓許多人寧願原地不動,直到目睹別人撤離或自己成為災難的直接受害者。

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不是因為我與一場山火之災擦肩而過,也不是因為我在哥斯大黎加這樣的「天堂」有座家園,而是因為我在建造這座家園的過程中經歷了環境氣候的考驗,讓我直面風險而無處逃避。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決定在哪裡生活,如何建造自己的家園,或有能力在災害來臨時自救。但是,每個人都可以給予自己提升氣候變化風險意識的保障,認識到不採取行動應對氣候變化的實際成本。了解風險是氣候危機下可持續生存和發展的基礎。

當然,人類的存在並非必要。不過,在延續現狀和增強韌性這兩種可能性間,我選擇後者。因為與其成為氣候變化的被動受害者,我更願意為我的家園做一份努力,而這個家園是所有我在乎的感情、留戀的場景、珍惜的回憶和嚮往的未來的一份縮影。我也相信,在每個個體採取行動的同時,我們會改變社會的文化。其實,氣候危機給予了我們機會,為未來做出準備。(責編 / 張希蓓)

(本文作者供職於國際環保機構綠色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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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4da4e1e8ac7e4794eaf41f3333a795d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