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問之:美玉微瑕——《紅樓夢》第二十五回的彩雲、彩霞故事

2023-08-08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石問之:美玉微瑕——《紅樓夢》第二十五回的彩雲、彩霞故事

閱讀《紅樓夢》第二十五回的時候,有處文字常常讓人困惑,從個人的審美角度看,覺得作者處理得或許還不夠理想。

戴敦邦繪《魘魔法姐弟逢五鬼》

先看相關引文:

可巧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便命他來抄個《金剛咒》唪誦唪誦。那賈環正在王夫人炕上坐著,命人點燈,拿腔作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雲倒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兒來剪剪蠟花,一時又說金釧兒擋了燈影。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鍾茶來遞與他。因見王夫人和人說話兒,便悄悄的向賈環說道:「你安些分罷,何苦討這個厭那個厭的。」賈環道:「我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著嘴唇,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說道:「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兩人正說著,只見鳳姐來了,拜見過王夫人。……說了不多幾句話,寶玉也來了,進門見了王夫人,……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扳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兒,你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你還只是揉搓,一會鬧上酒來。還不在那裡靜靜的倒一會子呢。」說著,便叫人拿個枕頭來。寶玉聽說便下來,在王夫人身後倒下。又叫彩霞來替他拍著。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睛只向賈環處看。寶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呢。」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奪手不肯,便說:「再鬧,我就嚷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紅樓夢》,2022年第四版,第337-338頁。)

該引文略有些長,不過對於本文要探討的問題來說,是必要的。引文中的第一段,有幾處文字,版本之間存在實質性異文:

第一處實質性異文是「可巧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這句。這句話在各脂評本上,也有細微的表述差異,但大都無關緊要。而程高本卻對此處文字作了實質性的改造,將其改為「王夫人正過薛姨媽院裡坐著,見賈環下了學」。

程高本對此處文字的修改,其目的當是為賈環的放肆提供一個王夫人不在場的合理化的環境,乍一看,似乎有一定的合理性。

《新批校注紅樓夢》

張俊、沈治鈞二位先生在《新批校注紅樓夢》一書中,便認為程高本此處改得很合情合理。這一看法本文並不取。

程高本的修改有兩大硬傷:

其一,薛姨媽和寶釵此時都去王子騰家中祝壽去了,那王夫人去薛姨媽院坐著又是為什麼呢?這沒有合適的理由,因而是非常不自然的文字。

其二,王夫人既然在薛姨媽院坐著,又如何能「見賈環下了學」?賈環去薛姨媽家中幹什麼?這更是莫名其妙。可見,這是顧此失彼的修改,欲合理化卻反致更大的不合理。

第二處實質性異文存在於「一時又叫彩雲倒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兒來剪剪蠟花,一時又說金釧兒擋了燈影。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鍾茶來遞與他」以及「彩霞咬著嘴唇,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這幾句中。這處文字,各版本上存在三種不同形態,主要關涉彩雲、彩霞的不同組合方式。

電視劇《紅樓夢》中彩雲劇照

第一種形態正如引文中所呈現的文字面貌。甲戌、庚辰、蒙府、俄藏、程高等版本皆大體如此。從版本源流關係看,此處文字大概就是現存各版本的早期文字樣態。至於其是不是曹雪芹筆下的原貌,則不敢輕易作結論。

若與後面第三十回、第六十回中牽涉到的賈環與彩雲故事內容結合起來看,則會發現此處文字確實欠妥當:賈環本來是叫「彩雲」倒茶,結果卻是「彩霞」給賈環倒了鍾茶;而後面又說「眾丫頭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鍾茶遞與他」,依據語言邏輯,可知「彩雲」便也屬於「素日厭惡」賈環的丫頭之一了。

但這樣一來,便會與第三十回中「賈環與彩雲幽會東小院」以及第六十回中描述的二人情感狀態很不協調了。

要知道,第三十回與此回僅僅間隔個把月的時間而已,而且書中也沒有任何關於賈環與彩雲在情感上發生根本性轉折的交待,那彩雲是如何從「厭惡」賈環快速發展為幽期密約的呢?可見此處文字過於跳脫了。

第二種形態是將前引文中的「一時又叫彩雲倒茶來」中的「彩雲」改作 「彩霞」。甲辰本、舒序本和戚序有正本皆是如此。從版本源流關係看,此很可能是改筆。

為什麼要將「彩雲」改成「彩霞」呢?或許有兩個可能的原因:第一,依據下文彩霞給賈環倒茶這一結果,便以為前一句「叫彩雲倒茶」的「彩雲」是「彩霞」的筆誤。第二,意識到了此處說彩雲厭惡賈環與後文內容不協調,故此作了改寫,將「彩雲」替換成「彩霞」。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原因,卻不得而知。

如此處理有一個好處:因為此處故事情節不再涉及彩雲,故而也就不存在與後文相衝突的問題了,從而便消除了彩雲故事之間的不和諧。

楊藏本第一回

第三種形態是楊藏本的文字,其保持前面引文中的「一時又叫彩雲倒茶來」不變,卻將「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以及「彩霞咬著嘴唇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這兩句中「彩霞」都被替換成「彩雲」。這是一種改良性的方案。周汝昌先生的校本此處即部分採用了楊藏本文字,即把「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這句中的「彩霞」換成「彩雲」(周汝昌:《石頭記》,灕江出版社2009年版,第404頁。)

按照楊藏本的文字,前引文第一段中的兩處「彩霞」皆被替換為「彩雲」,不僅可消除彩雲故事前後回之間的矛盾,且可為後文賈環與彩雲之間的愛情故事作伏筆。同時,因為引文第二段中的四處「彩霞」字眼皆被保留,故而,又似乎可為第七十二回中彩霞與賈環故事作一伏筆。一處情節,可同時關合後文賈環與彩雲、賈環與彩霞的故事,這是楊藏本此處改文出彩之處。

通過對比可以發現:第一種版本形態的文字存在著明顯的硬傷;第二種版本形態的文字,要稍微好些,至少是消除了硬傷;第三種版本形態的文字不僅消除了硬傷,還勉強可同時關合著後文賈環與彩雲、賈環與彩霞的故事,在藝術性上又上了一個台階。

電視劇《紅樓夢》中賈環劇照

如果從版本校勘角度看,此處取楊藏本文字似乎就過得去了。拋開版本校勘不說,單從文藝批評角度看,儘管前人已經作了很大的修補努力,但依然很不夠,還有進一步優化提升的空間。

下面本文就試驗性地優化一下,大家可比較一下效果如何:

可巧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便命他來抄個《金剛咒》唪誦唪誦。那賈環正在王夫人炕上坐著,命人點燈,拿腔作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霞倒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兒來剪剪蠟花,一時又說金釧兒擋了燈影。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鍾茶來遞與他。因見王夫人和人說話兒,便悄悄的向賈環說道:「你安些分罷,何苦討這個厭那個厭的。」賈環道:「我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著嘴唇,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說道:「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兩人正說著,只見鳳姐來了,拜見過王夫人。……說了不多幾句話,寶玉也來了,進門見了王夫人,……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扳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兒,你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你還只是揉搓,一會鬧上酒來。還不在那裡靜靜的倒一會子呢。」說著,便叫人拿個枕頭來。寶玉聽說便下來,在王夫人身後倒下。正巧彩雲去園中送東西回來,又叫彩雲來替他拍著。寶玉便和彩雲說笑,只見彩雲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睛只向賈環處看。寶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呢。」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彩雲奪手不肯,便說:「再鬧,我就嚷了。」

趙成偉繪彩霞

在上面的試驗性修改中,實際上是作了兩處文字處理:

第一處,針對甲戌、庚辰等版本上的「一時又叫彩雲倒茶來」這句有問題的文字,改採甲辰、舒序、戚序有正本的文字,即將 「彩雲」換成「彩霞」。

第二處,在第二段中增補一句「正巧彩雲去園中送東西回來」,並把第二段中的四處「彩霞」全部替換為「彩雲」。

下面說說如此修改的理由:

根據第三十回、第六十回以及第七十二回的內容可知,雖然彩雲、彩霞與賈環都有些瓜葛,但程度是不同的:彩雲與賈環已經相當於是戀愛甚至熱戀關係了,而彩霞大概只是不像金釧、玉釧等人那麼討厭賈環而已。如果拿捏住了這個情感尺度,再來看上文的改筆,就非常好理解了。

先看看彩霞與賈環的關係。「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鍾茶來遞與他。」其中,「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準確地界定了二人的情感分寸:就是說彩霞只是不怎麼討厭賈環。不討厭與喜歡之間,那還差著十萬八千里。

電視劇《紅樓夢》中賈環、彩雲劇照

再看彩雲與賈環的關係。根據第三十回的內容可知,一個多月後,賈環與彩雲已經在幽期密約了。按照正常推理來說,二人此時大概已經開始了戀愛。正常來說,彩雲與賈環的情感關係,要比彩霞與賈環的情感關係深得多。

而上述的改筆文字,剛好能切合這一情感特徵:寶玉要跟彩雲親近時,她卻「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睛只向賈環處看」,因為她心中已經有賈環了;寶玉要拉彩雲的手,她「奪手不肯」,並威脅要「嚷了」,同樣還是因為她心中已經有賈環了;再往後,賈環為何要燙傷寶玉的臉,也是因為賈環認為寶玉在親近自己的女友,所以妒火中燒。

經過這一調整後,一方面可消除文本自身的矛盾和混亂,使得全書中相關的故事內容更和諧一致;且與楊藏本文字相比,還可同時更好地為後文中賈環與彩雲、賈環與彩霞的故事情節分別提供了伏筆:彩霞給賈環倒水的故事,可恰如其分地關合著後面第七十二回「來旺婦倚勢霸成親」文字;彩雲眼望著賈環而拒絕寶玉親近的情節,也可合情合理地關合著後面第三十回、第六十回等處文字。

在第二十五回中,除了彩雲、彩霞故事存在瑕疵之外,還有一處文字也值得商榷。先看一段文字:

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並不顧青紅皂白,滿口裡應著,伸手先去接了銀子掖起來,然後收了欠契。又向褲腰裡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臉紅髮的鬼來,並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併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裡作法,自有效驗。

戴敦邦繪趙姨娘、馬道婆

引文內容是本回「魘魔法」得以實施的條件,因而也關乎著本回故事的根基。可是趙姨娘如何能將寫著王熙鳳和賈寶玉年庚八字的「紙人」和「五鬼」掖在王熙鳳和賈寶玉的床上,書中卻並沒有交待清楚。

書中確曾說到趙姨娘和周姨娘一起去怡紅院短暫看望過寶玉,問題是當時王熙鳳、李紈、寶釵、黛玉等人都在怡紅院中,如此多的人聚在一起,且時間又極短暫,趙姨娘是如何能將「紙人」和「五鬼」人不知鬼不覺地放在寶玉床中的呢?即便放置成功了,又如何確保事後不被發現呢?

至於趙姨娘怎麼將「紙人」和「五鬼」放在王熙鳳的床上的,書中則隻字未提。

對這處文字的理解,有兩種可能性:

電視劇《紅樓夢》中蘇秋冬飾演趙姨娘

第一種,趙姨娘在王熙鳳和賈寶玉身邊皆安插有姦細,故而能偷偷放置「紙人」和「五鬼」在他們的床上,並能及時銷毀,否則這個「魘魔法」的實施條件是很難實現的。果真如此的話,那意味著八十回後還有涉及姦細的內容。

第二種,曹雪芹這個地方寫得粗心了。

至於究竟哪個才是確切的解釋,尚難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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