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講述的第954位真人的故事
民國期間,大山之外兵荒馬亂。偏僻遠寂的大山溝里,一位瘦弱的青年吃力地挑著兩擔豬食草,形單影隻地陷身在油綠的稻田之中。
雨霧微濛,野花細碎,這一片春意毫無詩情,油菜花散發著辛苦度日的澀香。他讀過幾年書,被村裡人戲稱為「秀才」。建國前,他不善農耕;建國後,他完不成公社裡的工分。
「讀過書」似乎成了他干農活不麻利的「原因」。
(湖南鳳凰古城美景)
雖然偶爾會被村裡人譏笑,但他還是希望自己的兒子可以通過讀書走出山溝,在縣城糧站里當個過秤員,吃上公糧,擺脫足蒸背灼的苦日子。
後來,他的兒子考上了郴州師範學院,當了公務員,從汝城縣一直晉升到了郴州市。再後來,他的孫子上了大學,出了國,讀了兩個研究生。「讀書」真的讓他的兒子、孫子走出了大山,並且越走越遠。
他就是我的爺爺!
我們祖孫三人,相信「讀書」是改變生活窘境的有效通道。爺爺應該沒有想到爸爸當了比村長、鄉長還要大的官,更想不到,他的孫子會到一個說著完全不同語言的國家讀書生活。
然而,爺爺努力送爸爸讀書,爸爸改變了全家人的生活,讓奶奶很欣慰;爸爸努力送我出國,我卻讓媽媽後悔了……
(我是好奇寶寶湛子良)
我是湛子良
@西班牙大米良ETLiang
,湖南郴州人,現在居住在西班牙巴塞隆納。
我姓湛,名子良,這個姓很少見。根據《湛氏族譜》,湛姓,源自三皇五帝時代的灌斟氏。灌,是治水的大禹與第二位夫人所生的兒子,賜名灌斟。
大禹之後,斟灌建立了自己的國家。斟灌氏後人,從兩字中各取一半成為今天的「湛」氏。我的爺爺這一支脈,是從廣東樂昌遷徙至廣東湖南交界的湖南汝城界頭村。
爺爺小的時候上過幾年私塾,會寫字,會念詩,略通易數命理,村裡人都叫他「秀才」。但家裡干農活麻利的是奶奶,尤其是建國後,完成家裡的任務工分基本靠奶奶。
農村裡,男人幹活不利索的,一般都會比較貧苦。爸爸一共四個姊妹,爸爸是老大。當時整個村子裡讀完高小的就兩個人,最後考上初中的就爸爸一人。
爺爺希望爸爸能夠考上中專,可以到縣裡工作,吃公糧,不用日曬雨淋。在他眼裡,縣裡糧站的過秤員就非常不錯。
(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的我)
爸爸也不負期望考上了師範學校,走出了農村,在城縣一中當了老師。後來又從縣政府辦公室秘書做起,一路走到了郴州市。
當然,家族式的期望繼續在我身上延續。不論哪個年代望子成龍是每個家長畢生心愿,爸媽不惜一切代價都要讓孩子讀上好學校。
為了考更好的省重點衡陽八中。初中二年級,我離開郴州轉到衡陽讀書。
為何要突然把我轉學?自然是出於爸爸對讀書的執念,認為只要我讀到好學校就會有機會考上重點大學。另外,我機緣巧合在認了個在衡陽的乾爹。
(衡陽讀書時的老城區)
有一年暑假,我去廣西外婆家,回來路上碰到一位做業務銷售的叔叔,他覺得我年齡小在車上對我照顧有加。一直在對別人說:「不要擠,不要擠,有小孩。」
世間的緣分多奇妙,在某個時間段就會遇見。我們之間聊得很愉快毫無年齡的違和感,到站後就相互留了聯繫方式,之後我們一直保持書信聯繫。
後來我們兩家經常來往,衡陽郴州兩地往來,關係越來越親近,索性認了我當乾兒子。也正是,他向爸爸建議我轉學去衡陽,考省重點衡陽八中。
爸爸聽了乾爹的建議,或許父母認為把這輩子認為最好的給孩子就是愛,可是這樣的愛真的是孩子想要的嗎?
(MBA畢業典禮和外籍同學合影)
高中三年我寄宿在乾爹家,他還有個比我小3歲的女兒。雖然一家人待我如親生,我和妹妹也玩得很好。
但青春期的孩子總有敏感時候,枯燥的高中生活,加之沒有了在家的放肆和任性。這多出來的一份聽話和懂事,放大了背井離鄉的「淒涼」,在我內心滋生出寄人籬下的落寞。
也是從那時起,我習慣了「無根」的身份,從衡陽到重慶,從北京到馬德里,從馬德里到巴塞隆納,每換一個城市,都換得徹底且洒脫。
在衡陽讀高中的日子裡,我喜歡上了交筆友,寫散文,寫詩;喜歡上了在深夜看到玻璃里映照出來孤獨的自己;喜歡上一個人思考,一個觀察這個世界。
高中時,我創作了一篇散文《落葉》獲得了一家報刊的文學獎,具體寫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文字間那股看透世事的悲涼。
(最終聽從家人安排去了重慶,但重慶的美景也沒能留住我)
一個高中生哪裡知道什麼是落葉,現在想來就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罷了。但在那個人生階段,聽話和乖巧往往伴隨著壓抑和疏離。
2000年,高考結束後我想填報新疆大學,那是我當時認為離湖南距離最遠的大學。爸爸被我這個志願嚇到了,經過一番思想工作,最後我選擇了要坐19個小時火車的重慶。
爸爸媽媽陪我一起坐火車到重慶,在重慶工商大學的文學與新聞學院裡,爸爸一眼看中了中文與新聞系裡的報紙新聞方向。他一輩子都靠筆桿子吃飯,也相信我有這個底子。而我,對這個專業其實是沒概念的。
我們的父母會為孩子選擇他們認為最好的方向,竭盡所能為孩子提供最優越的物質條件。只是缺失了對孩子心理成長的關照。
現在想來,我不敢渴求這種關照,因為我的父母已經竭盡所能。只是客觀上,我離爺爺生活的那座大山更遠了。
(喜歡沉溺在不與人交互的歷史裡)
當時新聞行業還是比較吃香的,師哥師姐沒畢業就基本上在重慶各大媒體就業了。我喜歡重慶,但我卻沒有學會留戀。
大一我就有了出國留學的想法,把GRE幾個字母描畫在蚊帳頂上。每天早操後,我混在外語系學生里大聲練英語,晚上熄燈後,我就搬個板凳在走廊里練。宿管阿姨都詫異:外語系男生宿舍不是這棟啊?
我大一上學期考過英語四級,第二學期過六級,大二第一學期考過了英語專業四級。大四那年,最終放棄了GRE。我不想去,我想去英國。
我偷偷考了雅思,想著如果分數不行就先在報社工作一段時間。雅思成績出來後,我的閱讀又9分、聽力8分、口語8分、寫作最差7分,平均分8分。
興奮之餘,我偷偷投遞了很多學校的入學申請,其中就包括劍橋大學。
(外表高冷內心依然陽光)
沒想到我竟然收到了劍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而且被新聞系錄取了,但考慮到我的大學成績里幾個B,市場營銷這門課還是C,不是全A,只能給我半獎。
半獎這點錢,是否夠在英國生活呀?
我上網看到好多網友說劍橋的學習壓力大,英國的生活成本非常高,留學打工還限制。我掐指一算自己的存款和有限的半額獎金,在英國估計是活不過一年。
我家的經濟條件是供不起我去英國讀書的。我也不想爸爸像當年的爺爺那樣,要從每日的花銷中精減開銷來供孩子讀書。最終,我告訴了爸爸我考了雅思8分的消息,卻沒有告訴他關於劍橋的事情。
(與劍橋大學失之交臂,想想還是蠻後悔的)
很多年後想起當時的決定,還是後悔的。出國後才知道國外是可以打黑工的,又大量的華人企業可以為沒有打工許可的留學生提供工作機會。當年不理解「起點」的含義,現在想來,當年的放棄是多麼可惜。
一個暑假的下午,我和爸爸穿著褲衩,在家裡翻看著歐洲地圖。我倆都覺得歐洲文化底蘊比深厚,文化人就應該去歷史悠久的歐洲。
像德國、荷蘭、法國等留學熱門國家都要先考語言,重新再學一門語言需要時間,不是很現實。最後選擇了不需要考語言的西班牙。
作為第一代日不落帝國和大航海時代的開創國,我爸爸想著也是激動的。於是,我又沒有留戀的在北京告別了爸媽,來到了文化迥異的西班牙馬德里。
(喜歡旅行,喜歡看未知的世界)
到西班牙後第一年,我沒想著打工,而是一心攻破語言關。專心讀了一年的語言課,並申請了康普盧頓斯的新聞碩士。
當時班上加上我只有2個中國學生。
一年的西班牙語學習是無法支撐新聞碩士課程的,一直到兩年後快畢業了,我才能完全聽到教授講的每一句話,但西語寫作水平還不足以寫一篇合格的碩士論文。
我只能取巧地選擇了「中國博客研究」,為我的論文指導老師提供了大量的研究數據。當我結束畢業答辯時,教授是這樣說的:「你的視角和內容都很好,足以彌補西語不好的缺陷。」
在西班牙最初的幾年裡,語言不好,是文化衝突最劇烈的時期。但孤獨的靈魂,感受不到這種衝突,每換一個城市,就是換了一個地方呼吸,都要重新認識一批朋友。
(西班牙的夢幻風車村)
以前是從湖南朋友變成重慶朋友,現在,是從中國朋友變成西班牙朋友。初中高中時滋養出來的「無根」品行,幫助我度過了西班牙最初的幾年。
雖然語言不好,但我還是強迫自己結交不少西班牙的大叔大媽做朋友,跟著他們去混吃混玩。這樣不僅讓我西語越來越好,而且豐富了我的人生閱歷。
印象最深的是,我來西班牙的第二年,語言課剛結束,我被他們「忽悠」一個人走聖地亞哥朝聖之路,這大概是我迄今做過最牛掰的事。
當時大叔大媽說:「這是我們最大的願望,作為西班牙人沒有去走一走,你能幫我們完成的話對你感激涕零。」當我還在猶豫是否答應他們的請求時,他們已經幫我把裝備準備好,還開車送我到起點。
(2021年重遊朝聖之路)
其實我內心也是在期待看到聖地亞哥朝聖之路是什麼樣的。
於是,在這條路上就多了一個長得黝黑瘦弱穿著牛仔褲,背著半大人重的旅行包,講著半生不熟西語的中國小伙子。雖然他磕磕巴巴的西語也不知道他要表達什麼,但那一臉燦爛的笑容表達出他的友善。
這是我第一次走聖地亞哥朝聖之路,兩個星期,總路程超過300公里,這件事我向西班牙人驕傲吹噓了很多年。
當走到終點時,我坐在聖地亞哥大教堂旁。我最大的想法就是要猛灌一瓶2升的可樂,猛吃一包薯片,以這種方式發泄自己一路的辛苦。
這一趟朝聖之路,打開了我對西班牙人生活態度的眼界。朝聖第一天我就因為沒經驗,把膝蓋扭傷了。朝聖路上的每一步都踩在當下這一秒的疼痛上,路上遇見的每一個人都帶著自己一生的悲喜。
(2009年聖地亞哥朝聖之路)
但和你相視的這一秒,他們的眼神里綻放著不問來路關愛,人和人關係可以安全到沒有任何嫌隙和提防。似乎同為「朝聖者」這個身份歸屬,可以超越「家人」、「愛人」這些親密關係。
我開始學會把自己從群體概念中抽離出來,在朝聖路上,沒有韓國人、中國人、人,只有「朝聖者」。強烈的個體概念,讓我開始學會放棄任何群體標籤和身份角色標籤,其中就包括「傳宗接代」這個角色。
還在讀語言學校的時候,我先是在一個西班牙劇團做小雜役,幫忙打雜賺取生活費。偶然間得到一個機會進入《歐華報》做記者,它是西班牙正規的華文新媒體。
碩士課程開始後,主編允許我只工作六小時,我也儘量選擇下午晚上的課。在《歐華報》我從翻譯西班牙新聞開始,逐漸開始做人物專訪,採訪了很多優秀的華人和西班牙人。
(朝聖之路上遇到的同伴)
後來拿到了西班牙的工作居留,可以合法打工了。去了西班牙人的奢侈品雜誌,負責雜誌的中文版。但和《歐華報》的關係沒有斷,一直以「谷粱」為筆名寫關於西班牙的政治經濟評論。
這是刊登在第三版的整版篇幅的評論文章,在差旅繁忙的時候,還是有寫作壓力的。但「谷粱」一直寫到2020年《歐華報》主編陶辛夷退休,這是我感恩辛夷主編當年給我鍛鍊的機會。
奢侈品雜誌工作了兩年多,跳槽到馬德里的IBM工作。奢侈品雜誌工作期間接觸了許多高端腕錶珠寶品牌,開始意識到品牌的力量。到IBM之後,剛完成轉型的IBM在重塑品牌價值。
我的眼界從一個國際新聞記者拓展到國際品牌戰略,發現自己的知識儲備不夠用了。
(這幾年的工作經歷開闊了自己的思路和眼界)
2015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拿到了巴塞隆納EAE商學院2萬歐元的MBA課程獎學金。想當年離開重慶去北京一樣,為了這個MBA課程,我帶著所有家當,告別了馬德里的朋友,遷居到了巴塞隆納。
我搬家的那一刻就知道,我和馬德里說再見了。我喜歡馬德里,卻不會留戀,因為我是一個無根的人。隨便飄到哪裡,都可以安頓下來。
讀完MBA後,我重新認識了新媒體這個行業。紙媒已經日落西山,在現在的網際網路時代很難引起關注,新媒體已在崛起。
我們更多的意識到網際網路時代帶給我們的幫助,所以我在內心也悄悄地萌生想要做新媒體的心思,只是時機還未成熟還在摸索階段,這個時候我更偏向於做西班牙的歷史文化。
(巴塞隆納高迪公園位於西班牙巴塞隆納市區市北,占地20公頃,原來是高迪的守護神)
而想要定位好新媒體中的西班牙,首先就是要融入到西班牙的生活里,有幾件事很能體現西班牙特色。
在IBM工作期間,遇到最有西班牙風格的事就是湊錢送禮。在公司里,不管是同事還是領導過生日,大家都會湊錢集體買禮物。最便宜的有輕奢品牌的錢包或者絲巾,平均開支在每人50歐元以上。
有一次,一個大領導過生日,我的小組12個夥伴在一起討論送什麼。他的位置比較高,但和我們關係很好,大家想送一個別出心裁的禮物。12個國家不同膚色的同事在郵件里討論了一上午,最後決定給他送一款小眾品牌的手霜。
大家合計了一下,每人只要支付1.4歐元即可。當時我不敢相信,定睛一看確實是1.4歐元,12個人合起來就是16.8歐元,摺合人民幣100塊不到。
(一個人的旅行 才能經常看到自己)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了西班牙送禮的風格,還是給大領導送禮,在中國簡直不可思議。後來時間久了,我也習慣這樣的方式,表達心意就好,不給別人帶來經濟壓力和負擔。
有時你會看到,生日趴上會有人送幾歐元的手工香皂,主人公當寶貝一樣。你能想像收到禮物的快樂嗎?
西班牙還有一點符合我的水瓶座性格,就是「不動腦子」。
一個西班牙人請你到她家做客,精心準備一桌子菜。當你吃到一道很難吃的菜時,你可以直接告訴主人:「這道菜不符合我的胃口。」主人不會因此生氣,她會很理解個人胃口的差異,並為你重新準備一道菜。
在西班牙呆久便習慣了他們簡單明了的方式,甚至忘了在中國是要會聽弦外之音。
有一次回國之前,我問爸爸要不要帶兩瓶地道的西班牙紅酒,爸爸說:「不用了,太麻煩了。」我一聽也沒多想便真的沒帶。回國之後爸爸邊翻我行李箱邊說道:「你給我帶的紅酒呢?」
(嘗試新媒體的我)
「你不是說不用帶嗎?」爸爸一臉詫異地看著我。這讓我懊惱不已。我明知道爸爸會喜歡,竟然因為爸爸一句「太麻煩了」而沒有給他帶紅酒。也瞬間感到了自己對家人和朋友的疏離。
西班牙人因為習慣了獨立個體的相處方式,他們更習慣直接的溝通,否則個體與個體之間是無法產生連結的。
而我從小生活的文化環境,人和人是天然連接在一起的,家人的需求,不是你用語言問他們是否有需求,而是需要你去觀察他們是否有需求。
我現在從事的工作是將西班牙的博物館與國內對接落地項目,業餘時間自己做自媒體。我是個忘記了歸屬感的人,消弭了文化差異,也消弭了國別地域。
今天我生活在巴塞隆納,或許明天被當年爺爺生活的大山打動,一定會幹脆爽快的告別巴塞隆納。這種無根的態度,滋生於很多年前我離開爸媽,為了考另一個城市的重點高中。
(2018年獲西班牙傳媒協會國際傳播獎)
我和現在國內獨居的媽媽經常視頻電話,她總說在中國40歲的人孩子都上初中了,而我還不結婚,那麼多年了依然和伴侶同居,這讓她很頭疼。她有一次忍不住說:「早知道會這樣,當年就不讓你出國了。」
哪天,如果我們計劃要孩子,也不會是為了延續香火。
孩子是生命的延續,卻也是一個完全獨立的生命,我不想用任何集體性標籤去限制孩子的歸屬感,強加給孩子所謂的群體性責任,孩子擁有自己獨立的選擇的自由。而這一點,我是不會告訴我老媽的。
我和我的伴侶在一起更多的是生活中的精神伴侶。我們會互相傾述衷腸,也會有自己的獨立空間,這樣的感覺不會給對方帶來壓力,我們也很享受這個過程。
(報道歐洲中世紀實甲大賽)
我的略帶折騰卻又普通的人生故事先講到這裡,其實每個人的人生都是在折騰中成長,不一定會有確切的方向,不一定都會落葉歸根。
但我們尊重生命賦予我們的時間,無論是隨風飛散的蒲公英,還是深扎大地的老榕樹,當下這一秒,都應該是晴雨皆美好吧。
【口述:湛子良】
【編輯:藍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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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人物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