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稱呼玉米,總愛加個「老」字,曰老玉米。街上賣煮玉米的人卻不這麼說。大概有個劃分,城圈內的人呼之為老玉米,城圈外藝種的人們樂意稱之為棒子。城裡人對玉米面熟悉,可也沒發明出個新詞易俗,萬法歸一地從了城外,誰靠得近誰有發言權。
於是「棒子麵」一詞大行其道矣。棒子登基坐殿,與棒子關聯的一切便皆從此出發,禾杆稱之為棒子秸,棒秸中杆兒甜若甘蔗可啖嚼者稱之為甜棒,熟品稱之為棒子麵餑餑或窩頭。有關棒子麵我聽到最有趣的一個解釋,是說子之所以叫棒子麵,那是因為磨面的時候連同棒子核兒一同都磨進面里的緣故。京人嘴裡的棒子核兒,就是脫完粒剩下的那個植物學學名為穗軸髓類木的東西。這東西是燒炕、籠火佳品,連顆粒碾碎了同吃,即使食物匱乏大概那麼乾的人也不多。「核兒」在北京人腦子的概念是一種包裹在果肉之內不大而近圓的東西,為何把比較長的穗軸髓也稱之為「核兒」呢,皆因舊時玉米的果棒不似今日的果棒,大約也就半尺不到比一個煙盒略長的模樣。您想想,剝皮掰下顆粒之後的棒子,被京人稱之為「核兒」真不冤枉她呢!
連帶著說說窩頭,既然窩頭是玉米的兒子與老玉米有著扯不斷的血緣關係。窩頭這東西好早就有,成書於萬曆十年至萬曆三十年之間的《金瓶梅詞話》中提到了西門大官人所吃的食物中有玉米面蒸餅。那麼大的財主為何與民同樂還吃糙糧呢?皆因玉米在當時的山東還沒廣泛種植,屬稀缺價昂之物耳。窩頭是舊京普通百姓的救命食兒,須臾不能離了。所以窮哥們管工作稱之為「掙棒子麵(錢)」。棒子麵的流行吃法大約有兩種,一為蒸食,沒餡兒的代表曲目為窩頭,有餡兒的稱為糰子;一為烙食,巴掌厚大的代表作是貼餅子,鍋蓋薄加蔥鹽及其它菜蔬的為烀餅。間雜煮食,把棒子麵用開水和了,連同菜一道煮熟,約略似白面的疙瘩湯,北京話中稱之為「盆兒里碰」;還有熬食——棒子麵粥。
我一哥們兒,從來不吃棒子麵,說小時候吃傷了。其實這也沒啥奇怪的,社會進步了,允許有不同思想存在,譬如有人不吃胡蘿蔔,譬如有人不吃香菜,譬如我不吃窗框。不吃的先決條件是有的選擇,我不相信不吃的說法,當餓斃在街頭上與窩頭狹路相逢的時候,窩頭勝的機率大約大些。啃窩頭有什麼不好,粗糲難以下咽,想想草根樹皮觀音土,不難了吧?況且還有精神勝利法等著您——西門大官人都吃得,咱就一定吃不得?並且,咱所吃的窩頭跟大官人的比起來屬改進型很合科學發展的路子——他是餅,有個蒸熟蒸不熟問題恆久存在呢。
窩頭有個暱稱叫做窩窩頭,別看添了個字,「文化」的感覺立碼兒來了,舊京人言說那些不大中空的小坑兒曰:窩窩。(小孩扣土玩兒的膠泥模子叫窩窩碗兒,棉鞋稱之為毛窩之類。)窩頭還有個外號,叫黃金塔,那是掌托該物伸臂遠觀其造型美生髮之故耳。窩頭為何要做成內空塔狀呢,體現勞動人民智慧的機遇來了——如此易熟省火順帶節約籠屜里的面積。窩窩衝下,屜內的熱氣易於在「窩」內加熱上部的實心部分,小環境內,均勻受汽,「腦袋」再大也不怕她不熟。
棒子麵很純粹,就是玉米顆粒經碾軋形成的麵粉,雜合麵兒就不是,一般裡面要兌入其它雜糧之粉,最典型的是豆面。混合面兒我沒見過,據說是鬧日本時候才出現的,陣容很複雜,玉米唱主角,圍一堆小花臉——麩皮,高粱,稻糠,皆齏磨成粉,難以下咽都不是問題癥結,關鍵是總堵下場門——亡國大戲雖熱鬧,不是啥好事兒,從吃食上就能瞅出來。
除了變著花樣不帶一個髒字罵街屬北京人的特長之外,我還特佩服北京人的另一項科技成果——玉米面餃子。玉米面餃子甭說吃,聽、見過在世的人恐怕也不是很多了。很幸運,在下小時候親眼得見家裡比較饞的大人們包過。光是玉米面不成,要與榆皮面配伍。所謂榆皮面,就是榆樹貼近樹幹那層白色的皮曬乾碾碎之後的粉狀物。在包玉米面餃子中,榆皮面的作用相當於刷牆塗料中所兌的乳膠——綠色環保黏合劑。老北京婦女還有把榆樹皮泡水篦頭當髮膠用的,物盡其值,榆皮膠質的黏性滋養了貧窮愛美貪吃的北京人!
在我的心裡永遠有一個情節,就是每逢夏日多雨的日子,我總會憶起煮玉米的香氣貼著地面往鼻孔里鑽的日子,讓我想起奶奶,想起不富裕可絕對能稱得起快樂的童年。說起來興許您不信,咱們現在隨意就能吃到嘴裡的棒子,我小時候不是想吃就吃,買是不可能的,家裡自留地中所種,大多都要等其長老磨面。能吃上嫩玉米的孩子絕對可稱之為嬌生慣養。大伙兒都有定量,京郊農民每月是八斤白面二斤米,居民的就複雜點,剛落生的孩子是六斤半,成人屬首鋼爐前工最多,每月六十斤,其它行業慘了,三十斤上下晃蕩,不吃棒子麵,你讓那些人怎麼活過來?
我要感謝我奶奶,因她老人家總會第一個兒讓我吃上嫩玉米——在一群小夥伴中,並且一直能吃到玉米老得再也煮不了。等那些棒子足夠老,煮完也嚼不動的時候,奶奶也有辦法,掰下粒子放鹽水在鐵鍋里炒,足夠咸美。
沒種過玉米的人實在難以體會玉米秧青著去掰玉米那種複雜心情。是一種不舍,一種疼。
舊時京郊人種玉米很少有現今那麼大面積,大多都是壟上點種。刨坑撒三五粒種子,等小苗出離地面三五寸高時候,留一株健壯的其它全部拔除,這大約相當於植物學意義上的清君側。然後培土,風后防倒伏,鋤草,等玉米長到一人多高,天熱起來,要鑽到玉米地里打葉——把根部老葉劈去以加強通風,打葉子的人會被玉米葉子劃,胳膊腿上留一些淺表傷,汗水一殺,微疼。夏夜,奶奶總是端一盆水幫光著脊樑雙手撐住盆沿俯趴的我擦洗後背。
看著棕紅鮮嫩的須子從綠皮包裹緊湊的小棒子頭上吐出,聞著玉米頭頂雄花特有的花粉氣味,每年一次我的玉米盛宴就要來了。
我還能記起玉米稍老的時候,我跟妹妹吃玉米時比賽誰掰下縱行所粘連的粒數多,我還能記起不富裕的我跟妻子一同瞧電影數著鏰子給她買下一包爆米花時候她的那種幸福和陶醉,我還能記起一個東北女孩跟我說起玉米稱之為「一穗」時候我的那種新奇,我還能記起我逼著我小兒子吃下第一匙松仁玉米他那種欲哭無淚的扭捏以及以後點菜欲罷不能的那種執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