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南某省讀大學的琳琳,每天忍不住摳頭皮上的「小顆粒」,順便拔掉很多頭髮。每次拔二三十根至四五十根,時間大多集中在晚上七到十點。
「我如同被魔鬼附身,也知道這樣做有危害。可手不聽使喚。」琳琳對此異常苦惱,她搜索資料,認為自己符合 BFRB(body-focused repetitive behaviors)即專注身體的重複行為障礙。
國家衛健委印發的《精神障礙診療規範(2020版)》將「聚焦於軀體的重複行為障礙」歸類為「強迫及相關障礙」,指的是可特徵性地表現為針對皮膚及其附屬器的反覆和習慣性動作,該類障礙主要包括拔毛癖和摳皮障礙。DSM-5 也將拔毛症和摳皮症歸類為強迫症和相關疾病。
根據以上規範,拔毛癖典型症狀為反覆拔除自己或他人的毛髮,常因此導致斑禿或脫髮。患者常感到焦慮和痛苦,並干擾其正常的社會功能。國外流行病學資料顯示,在大學生中,拔毛癖的終生患病率為 0.6%,在普通人群中,拔毛癖會對 1%~3% 的人口造成影響。
摳皮障礙其臨床表現為反覆搔抓、摳皮膚而造成皮損,患者因此感到痛苦,並試圖停止搔抓。在臨床與非臨床樣本中,其患病率為 1.4%~5.4%。目前大多數研究認為摳皮障礙在女性中有較高的患病率。
根據拔毛癖相關資料和專家介紹,目前尚未完全明了拔毛癖的具體發病原因和發病機制。現有研究提示可能與遺傳因素、神經生化因素(如 5-HT/多巴胺/谷氨酸等中樞神經遞質代謝異常及相應受體功能改變)、神經解剖異常、心理行為因素(如條件反射機制)、創傷經歷等方面有關。
對於拔毛癖患者,首先應去內分泌科排除甲狀腺功能減低、缺鈣等原因,之後考慮去精神心理科進一步確診。如症狀嚴重,引發毛囊炎,則需到皮膚科就診。
目前,頭髮稀疏的琳琳平時出門會常戴帽子,她還有了嚴重的心理負擔,去年琳琳去醫院就診,測評結果顯示她有中度抑鬱和焦慮。
苦惱的琳琳對我們講述了患上拔毛癖的痛苦經歷。
琳琳拍下的最近一次自己拔掉的頭髮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童年被暴力剪髮留下陰影
前些天我看了一篇詳細介紹 BFRB 的文章,對自己的怪癖有了一個深入了解。
我童年時被暴力剪髮是一個創傷事件。記得小學時住校,因頭髮又多又長,扎頭髮費勁。有一年放暑假,母親找來一個收頭髮的婦女,將我的頭髮剪得很短,雖不同意但我也沒辦法。
這次暴力剪髮給我心裡造成陰影。後來偶然摸到了頭皮上的小顆粒,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此後,諸多負面情緒如壓力、焦慮加重,摳頭皮、拔頭髮可能是自我保護。
對比文章內容,我略有不同,因為在摳頭皮過程中通常是有意識的,目的不是通過拔頭髮達到快感,而是通過摳頭皮上白色的「小顆粒」即油脂粒來達到快感,拔頭髮是附帶的行為。
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摳頭皮,並深知其危害,可是停不下來,一直到舉起的手臂發酸,手指摸遍整個頭皮,觸感反饋到大腦,知道基本沒什麼油脂粒了,「搜索、撫摸、拉扯」的行為才結束。
此時低頭一看,地上已經散落了一團頭髮,整個頭皮油得不行。這是一個惡性循環,經常摳頭皮會產生更多的油脂粒,而油脂粒會加強我摳頭皮的衝動。後來去醫院就診,發現我患上脂溢性皮炎,或許與頻繁摳頭皮有關。
最令人痛苦又深感絕望的是,自己無法停止這種行為模式的惡性循環。為戒掉拔毛癖我付出過太多努力,但失敗次數多了,便感到灰心。
慢慢地,我會拷問自己,現在戒不了,以後怎麼辦,難道以後每天都要花幾個小時摳頭皮嗎,學習和工作怎麼辦?
有好幾年,我都覺得自己不是個正常人,沒誰會每天摳頭皮掉一堆頭髮,那種自卑、病恥感伴隨很久。
後來我觀察到,身邊同學中,也有一樣的人,他們在學習的時候,會下意識揪住頭髮、拉扯。我產生過奇異的喜悅,但喜悅很快褪去,悲哀如潮水般襲來,因為我剎那間明白:我們的痛苦可能一樣深重又長久。
看網上的資料說,神經質和開放性得分的高低與拔毛症狀的嚴重程度成正相關。而腦科學心理學家更認為難以控制不良行為屬於衝動控制障礙,與腦迴路及神經損傷有關。了解這兩點後,我期待著未來有明顯治療效果的針對性藥物的出現。
明知摳頭皮拔頭髮有害,但琳琳無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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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力變大拔毛癖嚴重
每當無法控制自己拔頭髮的行為時,我會想是怎樣發展到今天這一步的。
真正發覺拔毛癖問題嚴重是在初一。記得有次英語考試,我忍不住摳起頭頂的小顆粒,老師重重拍掉了我的手,老師的神情讓我感到羞愧,似乎乾了見不得人的壞事。
這也許是之後對拔毛癖產生羞恥感的源頭。
初二、初三,我的拔毛癖慢慢成癮,但並沒意識到危害。一是年齡小,二是發量很多,影響不是很大。那時我相信自己以後肯定能戒掉。
等到高中課業內容變多、父母的教育要求也愈加嚴厲,壓力隨之加大,我摳頭皮的頻率也隨之增加,能從中獲得短暫快感,然後再陷入更深的壓力與焦慮。
當時我的家鄉小縣城裡沒有像樣的心理諮詢機構,想掛心理門診得去市裡的大醫院。但父母認為是我洗髮水沒用對,於是去醫院掛皮膚科、心理科的想法被擱置。
高中晚課後的洗漱時間很短,我常一下課就跑到宿舍,趕著洗澡,洗頭、吹頭,洗衣服,熄燈前躺上床。因為時間緊迫,宿舍人多插座少,吹頭髮得排隊,而我經常洗頭髮,充滿緊迫感。
有一兩個月我無法控制摳頭皮的衝動和行為,導致每天必須洗頭髮,但洗頭時間又非常緊張,焦慮情緒也加重。
進入大學後,琳琳情緒也變得消沉,偶爾暴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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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大學,我以為會變好,但其實有了新的問題。
我對睡眠環境要求很高,舍友們晚上打電話、打遊戲令人無法忍受。而且大學活動多、會議多,工作、生活之間的平衡被打破,整個人焦慮得不行,一周有五天我都夢見自己遲到。
空閒時,除了摳頭皮我什麼也不幹。上課不聽、筆記不做、作業不寫,很少與人交流,下課就回宿舍睡覺。
我的情緒也變得消沉,偶爾暴躁,衣架纏到一起,就扔到地上,想大喊大叫。
每天我用左手食指地毯式搜索頭皮,在髮根的油脂粒與頭皮分離的那一刻產生病態的快感,緊接著左手食指與拇指配合將油脂粒拉扯下來,看一眼,再在兩指之間揉搓幾下,最後扔掉。重複,不斷重複,直至再摸索不到油脂粒才結束。
每次桌面會有了四五十根頭髮或更多,感覺胸悶喘不過氣。如此持續一段時間後,我的發量大大減少,面對一桌子的頭髮,我感到絕望,被壓力、焦慮、頹喪淹沒,有了自殘、輕生的念頭。
幸好我意識到自己不對勁,在網上找了一些心理學資料學習,獨自去醫院看心理門診,最後得到的測評結果是中度抑鬱和焦慮,醫生開了藥並囑咐我定期複診。
琳琳採取了很多辦法去克制和改變,也多次就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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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輸給了拔毛癖
我自身與拔毛癖抗爭了八年後,現實殘酷地告訴我,我輸了。
為克服拔毛癖我做過很多努力,包括轉移注意力、接受拔毛癖的現實,但提醒不要過分沉迷,改變生活作息和飲食習慣,避免引發拔毛癖觸發點。
我在網上買過很多卷護指繃帶纏住指尖,儘量少熬夜、也堅持少吃或不吃糖油偏高的食物。我還換了無矽油、活性炭洗髮水,改變洗頭手法和吹髮方法。
極端時,我甚至想過,是不是切掉手指或者剃個光頭就會好。
不管怎樣努力,頭上油脂粒永遠存在。我沒辦法不去想,無法阻止自己摳頭皮、拔頭髮的行為。
去年我一度失去對生活的熱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機。對抗拔毛癖的鬥爭中遭逢的多次失敗,被我放大到對今後生活的思考當中,越思考,越無望。
「為什麼一摸到頭上的油脂粒就想把它摳下來?」除了摳除掉它那一瞬間的快感,必須承認,油脂粒的存在強烈地膈應著我,它們不斷提醒,我頭上有髒東西,得清理。如同每天必須用濕巾擦好幾遍桌面,摳除油脂粒也是一道固定的清理程序。
除了稀疏的頭髮,我輸了太多:對生活的信心、穩定的情緒、秩序感以及健康。留下的是應激狀態,對怪癖的恥感等。
其實高中前,我的頭髮烏黑髮亮,又長又直,但隨著症狀加重,頭髮變得很差。去年我到醫院進行了頭皮變態反應檢測,醫生看完圖像後說,發量尤其是頂部偏少,發乾粗細不一,早已超過皮膚科的脫髮標準,許多毛髮過細還不知能否長長。
實際上我也清晰感知到發量減少,最直接的變化是,我用的發繩一年比一年細。有一次回家,朋友告訴我「你的頭髮少了好多」。
我的情緒波動也大,脾氣捉摸不定。容易發火,一點小事情緒就被點燃,想破口大罵、砸東西。
另一方面,我變得對頭髮格外敏感。走在大街上,隨便一個人只要她/他頭髮夠多就能引發我的羨慕;看到頭髮少的人,好像看到自己的未來。
我的聽覺和觸覺也過於敏感,醫生為我開了助眠的藥,睡覺前我必須佩戴耳塞,睡眠情況才好轉。
琳琳希望能克制拔毛癖,帶著陽光走進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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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毛癖逐漸被大眾所知
母親以前就知道我會拔頭髮,但她堅持認為,這只是個不良習慣,改掉就好了,她的建議只停留在「要不要換個洗髮水」的層面,甚至對於掉頭髮這件事,她也覺得完全沒必要去醫院問診開藥,「誰不會掉頭髮?」 她說。
受限於文化認知和經濟水平,我不能怪她。但我委屈,因為她輕描淡寫間抹去了我的一切遭遇。
由此可見,大眾特別是來自親人的理解與支持對 BFRB 患者而言非常重要。
初中、高中六年、大學兩年,回望與拔毛癖相處的這些年,我忍不住想:假如自己沒有這個問題,會是怎樣一種生活?寫作業的效率會更高,畢竟很多時候我都是一邊摳頭皮一邊寫作業的。或者會考上一個更好的大學,會更加積極樂觀開心自信。
這些年來,我發現 BFRB 正在逐漸被大眾知悉,包括拔毛癖、摳頭皮、啃手指甲等行為,網上已經有了不少人在討論,人們也逐漸了解這個症狀,有人在網上組織了「拔毛癖」群組,我也在網上看到很多皮膚科和精神醫學雜誌刊登過關於拔毛癖的論文,丁香園等醫學、科普網站、公眾號也刊發過相關的文章,向大眾傳播拔毛癖的知識。
我之所以寫出自己的經歷,也是受到了網上同病相憐的人的鼓勵,我看到有人在網上發布了自己的困境,也有人呼籲人們正視 BFRB 患者的心理需求,不要用異樣的眼光和充滿惡意的言論傷害他們。
現在我的發量減少嚴重,出門經常要戴上帽子,總是下意識去看別人的頭髮,別人投來的眼光,也讓我覺得是不是發現秘密了?
我曾去看過皮膚科,醫生推薦了植髮的地方,植髮機構的人員檢查後說發縫變寬、稀疏,還不算太糟,等一等再看。
通過網上資料學習,我了解了一些療法,常規的認知行為療法如習慣逆轉訓練和行為治療的綜合模型,這能幫助自己接受重複性行為並儘可能使其最小化。將這種療法運用到具體情境中,就是每當有了拔毛衝動時,想辦法轉移注意力,可以去拼積木、畫畫、完成各種手工作品並使自己沉浸其中,甚至還可以在開始之前給自己戴上帽子或纏上護指繃帶,總之別讓自己的手閒下來。
但殘酷的是,我可能很長時間擺脫不了。網上病友介紹自己用了五年、十年、十幾年嘗試都失敗了。屢次失敗,可能會陷入更深的挫敗、無助、痛苦與絕望。
希望自己也繼續努力,用每天一點點進步打氣,放大積極情緒。
我的講述,也是對痛苦的一種紓解,之後,我依然與拔毛癖進行對峙和交鋒。
未來能不能變好?我現在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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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自《偶爾治癒》公眾號
撰文:琳琳 | 監製:李華良
封面圖來源:圖蟲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