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本身應該有它的形狀,它是由紙張和油墨組成的。從作者開始,經過各行業人員之手,最終傳遞到讀者手中。這個傳遞過程的最後一棒正是我們這些書店店員。我們希望書店能發揮它的作用:把書展示在合適的位置,幫讀者找到它,並親手交給他們。[……]我所遇到的每一位書店店員都不曾放棄。他們雖說對書店的未來心懷不安,但一說到「賣書」這件事總是一股興奮勁兒。站在銷售最前線的人們如此充滿熱情地售賣的「東西」,難道真的會像坊間傳言的那般輕易消亡嗎?
──田口久美子(Libro 書店池袋總店顧問)
這才是「理想中的我」啊 ——諾貝爾獎與文藝類書籍(節選)[日] 田口久美子季珂南 譯
2012年10月11日是公布諾貝爾文學獎結果的日子。去年我記得是10號吧,我對文藝類書籍負責人小海(勝間)裕美說道。都多少年過去了,大家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都會嚷嚷著說:今年應該輪到村上春樹了吧。
「是《1Q84》(新潮社)出第一本的那年吧?當時還準備好了『祝賀村上春樹獲諾貝爾獎』的書區呢。」小海回憶道。
這麼說來就是2009年了。每年都事先做好了展示板,但最終都沒用上,今年是第四年了。每次為了設置書區,還會「事先訂購村上作品」,文庫本加上單行本,數量還真不少。
在第一年的時候,我們曾這樣聊過──
我說:「我們事先訂購吧。就算拿不到諾貝爾獎,畢竟是村上春樹的作品,有庫存不怕,總會賣出去的。」
小海說:「但已經賣得夠多了吧?他可是最暢銷作家,不知道賣了幾百萬本了哦。就算是拿了諾貝爾獎,真的還能再賣一波嗎?」
「能賣出去。大江(健三郎)先生得獎的時候,銷量就十分驚人,瞬間就斷貨了。諾貝爾獎還是有種特殊的魅力的,之前沒看過的人都會開始看。比起看過的人,還是沒看過的人更多呀。想想日本的人口吧。而且看過一些作品的人還會來買之前漏看的作品。」
這種時候要是有老員工在場的話,一定會應和說沒錯沒錯,接著肯定能熱烈地討論一番大江先生得獎時的情形。但誰讓淳久堂池袋店是1997年才開張的呢(大江先生得獎是在1994年),所以我只能唱獨角戲了。
那時我還在之前的公司( LIBRO 池袋店),我記得當時事前沒什麼騷動,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大江先生已經拿到諾獎了。不對,或許有過傳言吧,但當時都沒預料到「會賣得這麼好」,所以大家都沒當回事吧。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公布結果的第二天早晨,我們才著急忙慌地把店裡所有的庫存搜羅起來設立了一個專區,然後不停地打電話給出版社,到處調貨。當時接連發生脫銷、錯失銷售機會的情況,我不願再經歷第二次了。有這種想法的書店應該很多吧。這幾年裡,只要有「今年一定是村上」的傳聞,新潮社、講談社和文藝春秋這些大型文藝類書籍出版商就會接到大量訂單。
聽小道消息說,村上先生已經當了七年候選人了,想必很難保持內心的平和了吧。但是他一直堅持不懈地創作。《1Q84》也載入最暢銷書榜。他一定是希望自己能一直保持有資格獲得諾貝爾獎的水準。
*
前幾天我讀了吉本芭娜娜寫的《走過人生之旅2》( NHK 出版,2012年),裡面寫到了作品入選最暢銷書榜後她受到的猛烈衝擊。她說像她這種「只是占據出版社的邊緣一角」的存在,對於最暢銷作家的印象還只局限於樂觀地認為「會拿到很多版稅」。但實際情況卻如煉獄一般。內容雖然有點長,但我想在此引用一段原文:
「幾乎沒有人站在我這一邊。(中略)感覺快要發瘋了。
「雖然會拿到一筆錢,但全都拿去繳了稅。向我借錢的人絡繹不絕。才二十五歲的我,感受到了同行、編輯露骨的嫉妒。」
大概這對她之後的人生和小說作品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吧。但她還寫道:「那時候能真心地陪伴在我左右的人,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就是芭娜娜的人格魅力吧。我佩服她的堅強,能度過「身後有偉大的父親吉本隆明的光環的青春時期,以及這段暴風雨般四面楚歌的時期」。
讀芭娜娜的書時,會有一種感覺:哎?這好像在哪裡看過,似乎村上春樹的隨筆里也寫過類似的內容。於是把家裡翻了個底朝天,想找出那本隨筆。但面對前後兩層的書架和地板上堆成山的書堆,我還是放棄了。後來去上班的時候,利用休息時間站在擺放整齊的書架前仔細地找了一番。
想著「大概是這本書吧」,買下了《遠方的鼓聲》(講談社,1987年)。這種時候就能感受到在書店上班的便利,但我經常買重,家裡的書也是越堆越高。
找到了!這裡寫著在歐洲寫完《挪威的森林》(講談社,1987年)後回到日本時的情況:「《挪威的森林》賣出了一百幾十萬本,由此我感到自己變得十分孤獨。還感到自己遭到大家的憎恨與厭惡。」
不對,應該還有另外一本書更直接地寫了這段「沉痛的打擊」,不過剛才這段文字足以傳達出這層意思。後面還繼續寫道:
「不過我振作起來,作為一名小說創作者真正振作起來,大概是在翻譯完蒂姆·奧布萊恩的《原子時代》之後。」
村上先生是靠翻譯──這個不和外界接觸的另一領域的工作振作起來的呀。說起來,前幾天橫山秀夫先生來了,笑容滿面地說「時隔七年又重新握筆了」。據說在那本《半落》(講談社,2002年)成為最暢銷書之後不久,他就患上了抑鬱症。他發布的直木獎訣別宣言轟動一時,想必承受了不少壓力。
「一年裡,我天天除草。」他露出會心的笑容,看來已徹底闖過了難關。
「成為最暢銷作家」會改變人的一生。而成為最暢銷作家的人有很多,我會想,比如司馬遼太郎當時是怎樣的呢?但不管怎樣,能渡過難關的作家應該「有真正想創作的東西」,他們不會被淘汰。
New books written by Haruki Murakami are placed on display for sale at a book store in Osaka, western Japan Friday, Feb. 24, 2017.
「為什麼村上先生不在日本開簽售會呢?」小海說。我也有同樣的疑問。本以為大概是因為他討厭簽售,但他在海外卻積極地開簽售會和做演講。
「一定是因為討厭日本吧。」小海又說。我也不大清楚到底是不是這個原因。但我通過讀他寫的小說,感覺到對村上先生來說,日本不是用喜歡或討厭這種二選一的方式評判的,他將其看作是另一種次元的存在。單純推測的話,我打心底認為他應該不大願意與周遭的人親近吧。與其說他是「不參與」三人以上的集體活動,倒不如說是「做不到」,無論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作品當中。反過來說,這或許就是他受歡迎的原因吧。
話雖如此,村上先生曾簡單提到過,因為自己不是什麼特殊的人,一旦大家了解到他真實的樣子就會失望,所以他不在人前說話(摘自《為了做夢,在每天早晨醒來》,文藝春秋,2012年)。而且在這本書里,他就小說的寫作方法認真地談論了好幾次。就我所知,如此熱忱地談論自己的創作手法的作家,除了村上先生以外別無他人。
比如他這樣寫道:
「我寫小說也是把自己心中的抽屜一個個地打開,把值得整理的東西整理出來,把能喚起人們共鳴的東西一個個地取出,再轉換為能讓人們看見的文字形式。」
他經常深入自己的內心呢。他寫道:「寫作的時候,我會潛入自己的精神深處。」在「那個深處」,故事大概被分裝在一個個抽屜里,等待著被提取出來轉變為小說吧。而那些「故事的形態」大概是源於從小至今的積累吧,比如小時候閱讀的兒童文學,長大後閱讀的日本及國外的現代文學、古典文學、亞文化,還有從小一直聽的音樂、看的電影等。所以村上先生與其說是在創作小說,不如說是在挖掘素材。為此他「足不出戶」,在休息時間(為了創作小說)堅持跑步,像高倉健一樣。
*
這些年來,每到評選諾貝爾獎的時候,我就會想這想那的。明年肯定也一樣吧。
隨著結果公布日的臨近,電視台呀、報社呀就會打來電話。直到去年他們都是這樣說:「會設立專區嗎?如果村上先生得獎了,能讓我們拍一下嗎?」
從他們的口氣里可以感覺到,他們認為村上獲獎的幾率就是五成,不,也許更低吧。而且他們大多都是在公布結果的前一天,早的話也就兩天前來探口風。而今年,他們一個禮拜前就打來電話了。某電視台的新聞節目還提出,希望在公布結果前事先拍一段預告片。總之大家都熱情高漲。
我因為公布結果的前一天休息,所以第二天早上(公布當天)問了一下小海前一天的情況。「電話鈴響個不停。他們來店裡拍攝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跟他們打好了招呼,說專區也沒有弄得很氣派,而且請他們不要打擾我們的工作。那些人只要一開始拍攝,就會很沒禮貌地進進出出,怎麼說都沒用。」小海垂著眼說道。
據說今年村上是得獎的第一候選人。說是「輪到亞洲」了。哦,原來都是輪著來的呀。那到去年為止的騷動又算是什麼?「獲獎地區」其實事先都定好了,從每個地區挑選候選人只是走個形式?只有文學獎是這樣乾的嗎?而且,要是今年最有望的獲獎者是村上春樹的話,那競爭者是誰?據說是莫言。原來如此,是中國的作家啊。他有很多作品被翻譯成日語。好像大江健三郎也很喜歡他呢。不過銷量幾乎全軍覆沒。從書店店員的角度來看,我還是更傾向於村上先生。
「設立專區嗎?多大規模?放海報嗎?如果得獎的話會放哪些書?」
今年有一個明顯的特點,那就是無論哪個電視台都一直在問:「得獎信息如何獲取?」
「啊?應該是從網上吧。」
「哪個網?」
「店裡的搜索機器上有。」
「你們查詢的時候,我們能拍嗎?」
「這個……只要不影響我們正常工作。」
「這是當然,我們會十分小心的。」
我們小心謹慎地應答他們的提問。
就這樣,我們迎來了結果發布當日:10月11日。
我轉為兼職之後,下班時間變為五點,因為照顧老年痴呆症越發嚴重的老母親要花去不少時間。這一天我也是說完一句「剩下的工作交給你們了」就趕緊往家走,走到池袋車站附近的時候,與某文藝書籍出版社的一位業務員偶遇了。
「因為諾貝爾獎,我們店裡忙得亂鬨哄的。村上先生是得獎第一候選人嗎?」
「啊?誰知道呢。」
「新潮的業務員好像今晚全體加班等著接電話,還做好了再版的準備呢。」
我倆正聊著,只見一群男人兩手提著大紙袋,從對面跑過來。感覺好像在哪裡見過這些人,好像認識他們。啊啊,是講談社的袋子。我身邊的業務員在與他們擦身而過時,往袋子裡偷瞄了一眼,說:
「呵呵呵,封面是紅色和綠色哦。」
原來是附近 LIBRO 追加訂購了《挪威的森林》,業務員們親手拎去給他們呢。看那個量,應該上下冊各有足足三十本吧。大家都一臉緊張的樣子。
回到家後,我打開了電視。公布結果是在八點,如果得獎的話應該馬上會有速報新聞。然而,我盯著電視看了三十分鐘左右,沒看到任何新聞字幕。我實在等得不耐煩,於是上網查看。
是「莫言」。大失所望。
客觀冷靜地說,事實上我們還是很期待「諾貝爾獎效應」的。畢竟書店的銷量一直在下滑,我們真的很需要一些令人振奮的話題。
村上先生好像每年的「這一天」都不在日本。大概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他在哪裡。至少今年確實不在。這是我從某位作家那裡聽說的,他受某報社邀請參加了「獲獎紀念對談企劃(無當事人)」。所以才會選擇在「書店」拍攝啊。大江健三郎獲獎的時候, LIBRO 沒有接到任何來自媒體的採訪申請(所以才會忘記下單?)。雖然記不太清了,但大江先生當時應該笑眯眯地接受了電視台的採訪吧。
「您已成為文學獎提名候選人」的通知應該會事先發給本人吧。由於討厭這種騷動,所以村上本人便跑去國外等結果。這樣一來,媒體只能跑到書店來拍攝「畫面」。由於今年勝算很大,電視台(好像各個節目的採訪組不同,所以我這裡說的只是新聞節目的採訪組數量)都十分積極地向我們提出申請,希望能拍到成為「畫面」的場景。其實他們更迫切希望能拍到「本人」的影像,就像山中伸彌教授那樣,在開記者會時笑著說:「剛才正好在修理洗衣機。」山中伸彌教授體恤身邊的人,說:「每年都入圍,給身邊的人添了很多麻煩。從明年開始就不會有這樣的情況了,真是太好了。」至今為止,每一位獲獎者都接受了記者的採訪。我應該沒記錯吧。
結果公布當晚和第二天早上,電視上頻頻播出各大書店的影像。 NHK 是丸善總店(應該是),其他還有紀伊國屋、八重洲 Book Center 等。大家果然都想通過網絡獲取最新消息,但誰想,結果公布出來時是瑞典語,出現看不懂是誰的名字的場面。本來想說,啊,好慘啊,丸善。可人家丸善準備好了莫言的海報!莫言的書也準備充足。他們大力籌備的樣子被漂亮地播了出來。
過了一段時間後,我聽 LIBRO 的一位熟人說:
「出來了,出來了。當時我們櫃檯周圍有好幾家報社,大家都很激動。但上網一查,語言不通,不知道誰獲了獎。」
LIBRO,原來你們也一樣啊。
第二天,我一上班就馬上問:
「昨天怎麼樣?」
「別提了,累死了。因為沒能順利查到新聞信息,所以被迫重做了好幾次。有點搞不懂為什麼我們要任由電視台擺布。」
與這類似的話好像以前在哪裡聽過。
「莫言的書訂了嗎?」
「已經先把店裡有的書擺出來了。我們立即下了訂單,但出版商那裡的庫存很少。再版的話……」
這回答聽上去感覺已沒了興致。真的像是完全失去了幹勁。
莫言得獎證實了之前「輪到亞洲」的說法。這樣一來,村上先生得獎又要等多少年呢?這期間,他每年都要消失一次。是該同情他呢,還是看作「被選中的人應受的苦難」呢?不,不應該這麼消極,其實只不過是在村上構建的生活框架里沒有「在日本知道獲獎結果」這部分吧。而且書店在「結果公布」之前被當作是「保底的拍攝對象」,等到終於「公布結果」時,會作為首個「表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載體」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嗎?這的確在書店的宣傳上有很好的效果,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啊。不過,在這種不景氣的情況之下,也值得慶幸吧。
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的各位評委老師,請問村上先生入圍七次是真的嗎?拜託你們早點選村上先生吧。再過十年的話,世界將變成電子書的時代。雖然我不願設想書店會滅絕,但到時候書店也許已是個冷清的地方,我不想變成這樣。這樣的話,電視台就會蜂擁至亞馬遜,拍攝「村上春樹電子書」的訂單數字不斷攀升的畫面(會有這種東西嗎?)吧。
真心拜託各位趕緊選村上春樹吧。
抑或是,村上先生突然開悟,在日本接到獲獎通知後,笑眯眯地出現在媒體面前說:「剛才恰巧在煮意面。從明年起不會再給大家添麻煩了,真是太好了。」
選自《書店不屈宣言》,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上海貝貝特,2022.8
/點擊圖片跳轉購買此書/
|田口久美子(Kumiko Taguchi)1947年生於東京,畢業於東京外國語大學德語專業。1973年於 Kiddy Land 八重洲店開啟書店店員生涯。1976年進入西武百貨書籍販賣部門(後成為大名鼎鼎的 Libro 書店的三位靈魂人物之一),歷經船橋、澀谷各店,曾任池袋店店長,後為淳久堂池袋本店副店長。2019年5月底離職,現任池袋總店顧問。著有《書店風雲錄》《書店繁盛記》等。
題圖:Lyne Lucien/The Daily Beast
排版:阿飛
轉載請聯繫後台並註明個人信息
大江健三郎訪談丨我總是想要摧毀我的聲音
出版的未來會如何?
我的書痴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