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一部IP改編劇出現,都會引發一波原著粉的集體聲討。熱門IP的改編更是萬眾矚目,從選角到播出,都會在輿論場上掀起腥風血雨。
原著粉習慣帶著批判的視角,從各個角度審視改編;沒看過原著的觀眾,因為沒有對比的視角,會出現與原著粉不同的意見;夾雜在其中的原著作者和劇版創作者則各有壓力,前者左右為難,後者草木皆兵。
這種現象成為常態,並不是誰的問題,而是在IP行業的發展過程中,不斷被滾大的雪球。
最近的戰場集中在劇版《異人之下》,雖然該劇因介質原因暫時停更,但已經播出的四集,已經足夠掀起滔天的討論聲。
討論的焦點之一集中在選角之爭上。比起需要更深入思考的劇情邏輯和人物設定,直觀可感的選角,總會成為改編作品裡最先被討論的一環。
早在《異人之下》有傳言要被改編時,就有不少人討論,影版「張楚嵐」胡先煦和劇版的彭昱暢,誰適配度更高。播出後,「寶兒姐還原度」的詞條也衝上微博熱搜,廣場裡充斥著反對聲。其他高人氣角色「諸葛青」「張靈玉」等也被廣泛議論。
在三次元世界裡尋找適合演「紙片人」的人選,的確不是容易的事,這幾乎困擾著所有IP改編劇。
《雪中悍刀行》播出時,女主角「姜泥」就被認為不夠美;《難哄》最近也因為選角爭議被「吵」上熱搜,網傳翟瀟聞搭檔張予曦的配置,無法獲得原著粉們的認可,官博便不得不出來發布聲明,讓大家「不要過度猜測」。
除了選角,幾乎所有圍繞劇版《異人之下》的討論,都繞不開與原著的對比,甚至有漫粉直言「這種劇就不是拍給原作粉看的」。
在IP改編劇的觀眾行列里,有著自成體系的鄙視鏈。
在這個序列里,原著粉站在頂端,對原著的了解,讓他們被看作是更有資格發表意見的群體,從選角到劇情,從故事走向到人物關係,他們總是更有話語權。
而他們在面對IP改編劇時,心情也更複雜。從一個IP要被改編成劇的消息傳出那一刻起,原著粉的心就被揪得很緊,選角滿不滿意、製作經費夠不夠多、編劇是誰、會不會亂改劇情、是否會魔改人設……每一條都令人操碎了心。
這當然不是誰的錯,因為原著粉和改編劇之間的梁子,在很多年前就已經結下了。
讓我們把時間線拉回到被稱為「IP元年」的2015年,那年《花千骨》開啟了國產劇的百億時代,大IP劇接連播出,也讓市場看到了熱門IP的力量。
一時間,整個行業掀起了一陣IP狂潮。華策影視還在同年提出了「SIP戰略」,要以「超級IP、超級製作、超級明星」的現象級產品為核心,打造「爆款精品」。
事實卻不如想像那般美好。
從2015年第一部《盜墓筆記》上映到現在,《盜墓筆記》的IP被改了又改,電影和劇加起來足足拍了14部,只有《終極筆記》豆瓣評分剛過8分。即便是作者徐磊本人坐鎮,也無法再獲得讀者們的信任。
「魔改」更是家常便飯,對原著作者來說,「改編運」簡直是玄學,版權一旦賣出去,就是一場「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豪賭。
晉江作家Priest的小說《有匪》在改編成劇後,就連主演趙麗穎都受不了每天更新的飛頁,發微博內涵劇本和原著差異太大。
一旦進入改編環節,原著作者們的話語權就滑向了不受控的地步,完全取決於劇方的想法。之前有某劇的原著作者在劇中擔任「文學策劃」一職,曾告訴毒眸,自己並沒有看過劇本,也沒跟編劇進行過前期溝通。
被認為改編劇「從不失手」的作家顧漫,也經歷過作品被魔改的經歷,在《杉杉來了》之後,她深度參與了後續每一部改編劇的選角和劇本創作過程,才能在《何以笙簫默》和《你是我的榮耀》里享受到「3D列印原著」的快樂。
《杉杉來了》《何以笙簫默》《你是我的榮耀》
但這並非一條所有作者都能效仿的道路。
作家天下歸元曾在《凰權》劇組中擔任聯合編劇,主要負責台詞的潤色,後來她告訴毒眸,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適應從作者到編劇這種身份的轉換。因為「小說和劇本是兩種文體」,寫小說可以放飛想像,但是劇本需要更嚴謹的結構。
劇版《凰權》
太多「前車之鑑」,令原著粉們對IP改編劇失去期待。在漫長的IP改編歷程中,原著粉們的心情一遍遍被傷害,甚至形成了某種「應激反應」。
直到劇播出之前,任何條件都是無效的,原著作者、知名編劇、S級大製作……哪一條都不足以讓他們放心。
而這種不信任,反過來為改編作品的創作者施加了不小的壓力。
幾乎每一位IP改編劇的主創人員,都要面臨同一個問題:「改編如此熱門的IP,會有壓力嗎?」
答案是肯定的。
改編的壓力,較之原創內容更甚。《流金歲月》《贅婿》的編劇秦雯曾跟毒眸提到,和原創劇本相比,改編劇本對創作者來說考驗更大,可能不僅需要大量吸取相關知識,同時還要做好面對複雜輿論場的心理準備。
這種壓力不僅來自於原著粉關切的目光,也源於市場和觀眾對於IP改編劇的標準並不明確。到底什麼樣的改編是好的?誰都給不出完美的答案。
劇版《三體》改編時,足足想了近二十種不同的改編方案,挪動原著時間線以增加科幻感,或是切換視角、改變主角來增加故事性,但討論來討論去,最終的選擇還是「回歸原著」,並且因此受到了好評。
完全遵照原著的改編方式,算是一手「保險牌」,但難免會喪失一部分改編者的自我表達。《沉默的真相》的原著作者紫金陳就提到,自己非常滿意劇中對於受害人身份的改編,稱其為「天才的想法」。
說到底,改編和翻拍還是不一樣,當一個IP被翻譯成多種內容形態時,它的理想狀態,應當是在流動中不斷迸發新的火花,而非換湯不換藥的原地踏步。
觀眾之間的「鄙視鏈」也同樣傳遞到了創作者一側。
在今年的白玉蘭獎上,獲得最佳改編編劇獎的《人世間》編劇王海鴒在現場提到,她的朋友跟其他人介紹《人世間》的編劇時,得到的回答是「這個劇不是有小說嗎?還要編劇幹嘛?」王海鴒說:「我一向知道改編是個費力不討好的事兒,但也沒想到會誤解至此。」
重重壓力之下,創作者很難在IP改編的過程中,保持創作的純粹性。
另一個值得擔心的問題是,並非所有創作者,在決定改編某個IP時,出發點都足夠純粹。
回到故事的原點。早在2015年前後,IP的唯一價值是「利益」,大部分紛至沓來的創作者和資本方,聞著錢味兒而來,更多地是看重IP本身的熱度和其自帶的粉絲群體。
知名編劇束煥就曾經透露,某影視公司曾花50萬購買了一個女作家的網絡小說,最終卻根本不用這個故事,「他們要的就是那個名字,故事是什麼都不重要。」
劇本變得不再重要,只要演員咖位夠大,IP足夠熱門,就能在市場上賣個好價錢。
導演汪俊在接受採訪時提到,僅有少量劇本就開機的狀況,當時在業內十分普遍:「《我的兒子是奇葩》開拍時劇本不到15集,這已經是比較好的狀況了。」
《我的兒子是奇葩》
不過,在「大IP+流量演員」接連翻車後,近幾年的IP市場已經逐漸回歸正常,選擇一個IP的出發點,也逐漸從「利益」轉向了對故事本身的喜愛。
這幾年,既有像《小敏家》這樣「非熱門IP」成功改編的案例,也有不少主創是看重IP本身的故事性而選擇改編,導演烏爾善就跟毒眸提到,他最初想要拍一部與道家文化有關的奇幻青春片,在看到《一人之下》的漫畫後,發現它完全符合自己的想像,於是決定「直接拍這個」。
不過,即便是現在,仍然有不少IP改編失手的例子。
經典IP還在反覆地被薅羊毛,3.2分的《鹿鼎記》和3.4分的《天龍八部》,讓金庸迷們頭痛不已;很多IP更是「從開始就錯了」,《我的人間煙火》和《偷偷藏不住》都因為原著內容引發爭議,這類已經和當下價值觀錯位的IP,看起來並不值得被影視化。
好的故事被從多重角度去解讀,這事兒無可厚非。但IP改編已經逐漸成為羅生門。即使創作者出於喜歡IP才「下手」改編,如果恰好喜歡上了「粉絲很多」的IP,就難免被扣上蹭熱度的帽子。
創作者的出發點說不清楚,圍觀者們的慣性思維也很難在短期內改變。
這是一種惡性循環:
過去的失敗經驗讓原著粉們對改編劇失去信任,這種壓力又傳遞到創作者一側,讓他們失去對作品原本的判斷,在改編時難免束手束腳、瞻前顧後,反而丟失了創作應當賦予改編作品的真正價值。
這種循環,看似是原著粉和創作者的對峙,但仔細拆開來看,群體內部也並不完全統一。
用心的創作者當然有,但IP改編亂象餘溫仍在,每年都會貢獻那麼幾部「大IP爛劇」;原著粉們也不都是「閉眼抵制」,只不過溫和派的觀點總是更少被人看見。
IP改編的風潮已成大勢,歷史的車輪只能向前,無法倒退回八年前糾正過去的錯誤。不過,市場到底是否真的做好準備,迎接這種不可逆的趨勢,目前看來仍然不好判斷。
起步較晚但發展飛速的IP產業,還缺少成熟的、被充分開發的優質IP來打前陣,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開發方式,已經讓很多IP失去了成為「中國漫威」的機會,「書劇分離」的口號喊了這麼多年,也無法讓觀眾完全獨立地審視各種IP形態的質量。
顯然無論是觀眾還是創作者,都還需要時間去接受這一切。這種接受,應當是在「尊重彼此」的基礎上進行,觀眾們需要適當地給創作者鬆鬆綁,不要拿原著當唯一標準,創作者們則需要繃緊了弦,想清楚自己到底「為何而改編」。
原著粉們只是嚴格了一點,但並不好騙。到底是出於熱愛還是為利益考慮,最終交付的作品會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