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嚴明丨執導生命的應該是你的情懷與未知

2022-08-06     飛地APP

原標題:攝影師嚴明丨執導生命的應該是你的情懷與未知

不同於有些刻意營造某種不安與危機的的照片,嚴明照片中的不安是通過相對安詳與穩定的形式來呈現,而照片中的荒謬也是一種源自於平淡中的荒謬。而人與其所處環境的關係,也是既疏離又無法分離,人身處其中,卻又不屬於它。通過這種方式,他給出了也許比較能夠揭示當下中國社會的某種世事滄桑的視覺隱喻。

——顧錚《中國當代攝影藝術》

嚴明攝影隨筆選

感性與理性

美國攝影大師亞力克·索思 (Alec Soth)有個年輕的助手,以前是學音樂的,有很好的家庭條件,長大後周圍都是頂級音樂人才。索思就問他,有那麼好的條件和資源,為什麼不搞音樂,卻來做攝影,給我當助手呢?助手回答說,最優秀的音樂家其實都師出無名。只有那些躲在父母的地下室里、連手握吉他的姿勢都不知道的孩子,才能用心聆聽並發展出自己的獨特的聲音。

不瘋魔不成活,指的就是內心的瘋狂、執著的信念,這其實是一種信仰。中外歷代最傑出的藝術作品,多為信仰而作。古希臘帕特農神廟、敦煌莫高窟、文藝復興的雕塑壁畫……那些勇敢踏路前行的人,絲綢之路上的商賈、大航海時代的水手、仍在探究著世界的冒險家們……也都懷有「獨行萬里,只為允你一諾」式的信念。 攝影,正是帶著藝術的信仰看這個世界

能看得遠,才不會對近前不安,所以我們的心總想登上高處打望。——《礁石上的男子》,重慶

藝術是感性的,首先有感性的萌芽,才會有理性的枝丫。

攝影是需要在一個人身上獨自完成的,起碼在創作過程中是。 攝影是攝影師的極限運動,你選擇了做這個工作,其實你就是一個「獨唱團」,它要你身心合作做到最好。思想和行動統一起來,感性和理性結合起來,並在運動發展中不斷調整。好比是感性與理性結伴去流浪,理性負責帶路、感性負責選擇、判斷。

朝天門碼頭貴婦 | 重慶

夔門的猴子 | 奉節

在外面跑,就像夢遊一樣,既要保持天真的感性,又要對所有的衣食住行和天氣、光線這些東西保持理性。與自己相處的日子,你要照料頭腦和身體。比如某一天下午我來到一個小鎮上,我會思考是先去找一家旅館住下來,還是直接背著包找個地方開始去拍?我會考慮明天的天氣怎樣,是陰天還晴天?我能不能今天晚上趕緊把我帶的那一包髒衣服全給洗了?明天旅館要求幾點退房?我能不能把晾乾的衣服收拾起來趕緊跑,奔向下一個小鎮?就是在這種糾結的狀態下,慢慢耗盡每一次難得的出行機會。

無頭將軍 | 浚縣

我曾被不少人讚頌能吃苦。挺多人把吃苦當成一件天然高尚的事,也不管因為什麼吃苦攝影師常被人「簡視」為在路上,在路上只是形式,心靈的模爬滾打才是真正的旅途。陀思妥耶夫斯基說:「我只擔心一件事,就是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難。」 苦行是不值得標榜的,聽隨內心的衝動,讓生命個體與藝術形式達到自由的統一才是重要的我沒有義務自費為別人表演方向不明的奔跑,搞一場無意義的苦肉計

我們常聽說「梅花香自苦寒來」,其實依我看,開花、發芽只是梅的必然信念,寒冷是它需要的環境條件,飄香只是副產品,恰巧被路過的勵志哥聞到而已。

正月 | 滑縣

拋掉所有條條框框,讓靠譜的行為及時形成經驗,成為效率,成為品質。所謂運氣,也應該是在此間滋長。如果天意眷顧,那些不可複製的利好條件定會同時出現,意境全開,會超越想像力,內心長期的儲備與所經歷的世界產生感應,就是在攝影過程中的靈光一現,誇張點兒說:讓你一秒鐘想到一切。

經常有攝影的朋友懇切地請別人幫他看照片。希望能得到指點、指正、指個方向。也有不少朋友喜歡聽各種攝影講座,帶著諸多困擾去問不同的老師。我也時常遇到這樣的請求和提問,但我內心裡不是很贊同這樣做。藝術創作這個事是很個人的,攝影屬於技術上的秘密很少,把照片拿給別人看,為開闊眼界、觀摩、話題探討是可以的,但很多情況是高手在幫初學者刪照片、幫別人修正觀念。告訴別人這是好片那是廢片,這就似有不妥了。說到底,你若自己不知道好壞,你是怎麼拍下那此照片的呢?拍照的過程,本來就是你親下判斷的過程。再讓別人說好壞成廢,這在邏輯上講不通。

山中雕塑 | 敦煌

信賴,依賴老師和專家,各行業都比較普遍。好像專家的建議可以「有病治病沒病保健」。在很多人心裡,似乎總覺得攝影有著什麼「可量化」的秘密,恨不得讓老師長話短話,速速交出你那包打天下的秘方來。

地對空的戰鬥

做過攝影暗房的人都知道,放印照片的時候會「打試條」,為的是通過對幾條小的相紙上不同曝光時間的觀察,評估並選定最終的曝光方案。很多人把試條打得很「精」,黑白灰的過渡,暗部細節、層次這些術語紫繞腦海並指導他做出挑選,但結果總是不好。究其原因,暗房工作不是在試條上選出曝光量適中又兼顧的遊戲,而是要會「看整體」,即看作品的整體效果和氣氛,看它們有沒有極限地表達作品內容。會不會統看總體,還是歸結到個人眼光,總體的定奪,也如一次拍攝時的決斷,所以說暗房是二度創作。它與拍攝環節一樣至關重要,它決定了我們拿出什麼最終的成品來。這像我們看一個人,不是制裂了看人五官、身體部件,而是它們組合在一起並連同言行舉止、風度氣質等,給我們的總體說服力。藝術的最大難度,在於審美,藝術家前前後後都是憑眼光讓人買你的帳。

維多尼亞港 | 香港

攝影、武術、書法、音樂等等門類都有其龐大體系,都會包含有很多程序上、器物上、形態上的東西讓人為之著迷。暗房大概是由於資金占用大、有神秘感,才讓人高看。它牽涉到的硬體標準、衛生標準等等也讓初人行的人不敢妄談。一門心思鑽到局部、枝葉細節里,甚至器材、器物之美的玩味里去,看上去好像成了精,事實上仍在地面或者說還在一個坑裡徘徊。武術中有一句話叫「花拳入門,錯了一生」,一輩子沒有摸到純樸、實用的主脈,以致「周旋左右、滿片花草」,這個一生的錯,代價似乎太大了一點。

「為學日近,為道日遠」。曾看過這樣一句話,大意是: 藝術是空中的事,地面上的事捋得太清楚,空中往就不靈了。我是很以為然的。

知識在地面上,豢養在天空中:小聰明是地面上的,大智慧是天空中的;觀察是地面上的,認識是天空中的。越來越嫻熟的小聰明多了,大智慧就要被擠占。其實攝影只是小部分來自觀察,人人都在觀察,真正的觀察力,是深刻的洞察,是高於常人的敏感和認識。好的藝術家做事看大處,迅速抓住事情的實質,能看見不容易被別人看見的東西,並能做成自己的藝術。做到「精確打擊」的藝術家,往有一個跳脫在外的,「模糊控制」的秘密。

火車上的不高興女孩 | 重慶

「地對空」的戰鬥永遠在激烈進行著,戰場就在藝術家的身上。

足球巨星們有一項難以言說的素質,就是臨門一腳時的「想像力」。這不是教科書告訴他們的套路,讓他們應該怎麼做,而是存乎一心的奇思妙想,是在最關鍵時刻一次最美妙的發生。它一次次告訴你:這簡直就是一種奇蹟。夜空中的焰火綻放了,把所有人的臉照亮了。

豬小姐在樹上 | 台山

前些年,是否是「執導型」的作品幾乎被認為是藝術的分界線,好像那樣的作品才容易被認出是含有思想觀念的,我覺得這是有很大問題的。「執導型」作品也不乏好的,是可以成功輸出思想的,但我認為生活的現場本來就不缺乏引發藝術火焰所需的一切燃料,它們是有觀念和態度的,這種取自自然的道具甚至更難得和更有魅力。

下班的米妮 | 重慶

攝影有個重大的特性,就是它的「 介入感」,這個介入感,不是干涉意義上的參與事件,而是面對發生情境的在場感。它的真實、迅捷是繪畫創作比不了的,攝影師可以「第一面對」「第一發問」,並可能「第一認知」。後來的觀者,在欣賞傳帶來的情境時,已經包括了你對世界的慨嘆。因為你不僅傳達了見識,也表達了你的見地。在無限的未知之中,你與什麼「有感」並與它們「話說當面」,這是攝影理直氣壯的優勢。這是一個真實、系統的生命工程,你用什麼聽聞的態度和拼湊的素材可以槍斃「活現實」和「真生活」? 生命是難以執導的執導生命的應該是你的情懷與未知

登願師父 | 衡山

變化中的心靈是易感的。這世界有那麼多的精彩意義散落,等我去感知, 我總要把我的心一次次地運過去

我沒有成為自己不喜歡的樣子

(節選)

上初中時一度喜歡武術,其實就是被電影《少林寺》鬧的,買了好多《武林》雜誌看。看了李小龍的故事,又想練截拳道。記得一次,父親一聲不吭在院子裡的樹上吊起了一個沙袋,我問他:「弄這是做什麼?」他說:「給你練嘛。」

喜歡過的事不少,回想起來,父親還都是支持的。高中時,父親曾許諾:「等你考上大學了,給你買一雙拳擊手套和一個相機。」父親以前教過體育,特別喜歡拳擊,一直到現在還每周末看電視上的《武林風》節目。至於為什麼想給我買相機,我一直也不太清楚原因,大概這些都是他心目中想玩又沒有玩過的好東西吧。

被棄置的佛頭 | 銀川

在我要去上大學前,父親去百貨大樓花了八十多塊錢給我買了一把廣東產的紅棉牌吉他,應該是看我當時對音樂太痴迷了吧。在他的極力主張下,我和妹妹讀的都是師範院校,在我們即將邁出家門的時候,他憑自己的經驗替我們選擇了一種旱澇保收的「穩妥」。

清晨的薩克斯 | 武漢

可惜我實在不是個受得住「穩妥」的人。離家轉眼二十多年了,我竟然還是一個看上去毫無定性的人。畢業後分配在外地的中學教書,沒兩年就辭職跑掉,讓父母揪心了好些年。後來搞音樂,顛沛流離十年,他們也是極為牽掛。直到後來做記者,經常給他們寄些報紙,感覺他們才安下心來。又十年之後,我又跟爸媽說,我又想辭職了,去搞攝影,他們再次陷入了無邊的擔憂。

我這代人,跟上輩人的交流著實很少。或者基本不交流,更多的情感都悶在心裡。 國人的情感,太內斂也太壓制並且好拖延。現在每天我的兒子臨睡前一定認真地跟我說「爸爸晚安」,我都很慎重地也跟他說晚安。我常想,我都從來沒有跟我的父親說過一聲「晚安」,更不要說「我愛你」了。父母與子女間只有些最基本的關心,我也只在一些生活變動的節點上知會他們,這個節點又新成為他們擔憂的起點。

我的父親與我的兒子 | 定遠

父母年齡越來越大,讓我這個已經習慣在外奔突的人越來越心有惴惴。特別是我的父親七十多了,身體不好。這幾年的暑假,我都會帶兒子回老家與他們同住些日子。每次都發現他們又老了一些,尤其是父親的說話、思維都不似以前。記得有一次在老家,父親在說到關於我工作的話題時,嘆了口氣:「唉,做什麼不行呢,能找一口吃的就行了。」這句話應該是他們對於我職業問題的意見終結,之後再也沒有對此說過什麼。生活的事,要求已經降到了底線,反倒都輕鬆了。只是他們對我沒了擔憂,我對他們的擔憂卻與日俱增。

前不久,母親打電話來,提到父親有次一個人上街去商場,出來後就迷糊了,差一點找不到回家的路,現在已經不讓他一個人上街去。我的擔憂又加了一層!我總是儘量多地給他們打去電話,以減少他們給我打電話。不是為了省錢,而是我已經很怕接到家裡的電話,我怕終有一天,我接到了那個電話,告訴我那件天大的事。

流浪歌舞團 | 寶豐

少不更事時,認為人生、工作就是職業扮演,越往後越發現,扮演是件痛苦的事。內心的喜歡,才不用扮演。特別是在一些「大型藝術場合」,接觸到不太喜歡的人和事,也會煩惱頓起,覺得那裡的空氣都不是我的。真的想拔腿就逃,離開那些紅男綠女,回到我的實實在在的江湖去。一個新職業,並不意味著比前一個職業更對更好更輕鬆、同樣有行到水窮處的鬱悶,又總覺得儘量堅持才算是對的,因為樂趣的根本並不是在於改行。若能像個孩子般,懷抱著對一件事最初的純真迷戀,並能一直沒有煩擾地去做到底,那該多好。我在鄉下拍照,偶爾就有小朋友充滿好奇地一直跟著我,我也不會趕走他們,要看相機取景器里的影像我也會讓他們看。我知道有可能這些少年中將來就有做攝影師的,如果這天他心裡悄然種下了夢想的種子的話。他們就是當初的我。

冬泳者 | 重慶

願煩擾不要降臨在少年身上,以及他們未來的路上。願他們「 凡期盼的,都得到;凡尋覓的,就找著」。

近一些年,我也經常把一些發表了我作品的報紙雜誌寄回老家,有時寄回厚厚一摞,父親也經常戴起眼鏡翻看。我不清楚他對我那些照片是否喜歡,但願那些或許有點意思的圖像和白紙黑字能給他們一些靠得住的慰藉。我不想跟他們說闖蕩世界有多麼難,也不想說在我慢慢看懂了這個世界後,不再妄論什麼成與敗,我只想用剩下的時間找我的從前。

土地廟美人圖 | 吳堡

我做得到的,我竭力做到最好;我做不到的,可能我永遠也做不到。或許生命並不意味著成為了什麼、做到了什麼花好月圓,它原本就是這般自在安然。

重要的是:我們都還在,我沒有成為自己不喜歡的樣子。

選自《我愛這哭不出來的浪漫》,理想國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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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明,中國著名攝影家。70後,安徽定遠人。大學學的是中文,畢業後曾做過中學老師、搖滾樂手、雜誌編輯、唱片公司企宣、報社記者。2010年辭去公職,現生活在廣州。2014年至2015年出版有攝影隨筆集《我愛這哭不出來的浪漫》《大國志》及同名攝影畫冊;2018年憑藉《我在故宮修文物》獲第二屆京東文學獎年度傳統文化圖書獎;2019年出版攝影隨筆集《長皺了的小孩》;2021年出版攝影作品集《昨天堂》。攝影作品由多家藝術機構及國內外收藏家收藏。

題文配圖選自《我愛這哭不出來的浪漫》一書

策劃 | 責編: 南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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