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和醫學兩個學科看似遙遠,而在瑞士的蘇黎世美術館(Kunsthaus Zürich)的新展《照料:藝術與醫 學》(Take Care: Kunst und Medizin)卻為觀眾獻上了一場藝術與醫學、視覺和思想交融的盛會。三百餘 件珍貴的展品既來自美術館館藏,又有從全球美術館、醫學博物館等機構網羅的藏品及文獻。策展人沒 有簡單地將藝術家的表達視為解釋醫學理論的輔助手段,而是強調視覺藝術在現代醫學觀念、醫學倫理 演進歷程里發揮的重要作用,還著重探討了疾病話語的視覺維度。
> 赫伯特·普洛伯格(Herbert Ploberger),《眼科教學模型自畫像》,1928/1930年左右
視覺驅動著人們對於醫學原理的理解與創造性表 達。例如,大家所熟知的DNA雙螺旋結構的形象 即受到科學和視覺系統的雙重指導。它的三位研 究中,有兩位榮獲1962年的諾貝爾生理醫學獎。同 一獎項曾在1949年由瑞士人瓦爾特·魯道夫·赫斯 (Walter Rudolf Hess)獲得。赫斯在1934年左右 製作的一件「裝置」於本次展覽內展出。這件眼部肌 肉模型的製作初衷並不關乎藝術,它服務於醫學教 學和研究。但是就視覺層面而言,該裝置充滿了美 感。平直線條和正球體的連結帶有幾何的簡潔,它們 協同組織起空間中的有機體——該結構在我們身上 是客觀存在的,科學家將隱藏於器官里的此類結構 抽象、形象化。模型的三維形態類似於同一時期藝 術史中的有機雕塑,所採用的配色方案與馬列維奇 (Kazimir Severinovich Malevich)至上主義繪畫 相得益彰。雖然僅通過這些視覺風格無法斷定赫斯 是否曾領會過彼時的抽象藝術思潮,但是我們可以 明顯看到,自然科學研究中,審美不曾缺席。
> 達明·赫斯特(Damien Hirst),3-羥基-4-甲氧基苯乙胺,1993年
視覺材料提供著疾病的確證。位於蘇黎世的蠟質印 模博物館(Moulagenmuseum USZ/UZH)保存有 海量完好的表現病症的三維模型。蠟質印模有著冷 峻的寫實之美,蠟的特殊質地亦顯示出個體生命的 脆弱性。記錄疾病的蠟模製作曆始於19世紀初,之 後逐漸盛行於歐洲。20世紀上半葉,它與攝影圖片 及手繪插圖一道,用於培訓醫生和診所存檔。20世紀50年代後它逐漸被彩色幻燈片取代。從事蠟模製 作的工匠需從患者患病處用石膏翻模,再將石膏外 附著蠟,最終讓兩者分離,蠟殼獨立出來。工藝中難 度最高的部分是藝術家通過精細入微的觀察捕捉到 微小差異,用不同顏色的蠟還原、模擬病灶外觀。成 品栩栩如生,它們不僅是對疾病特定階段的皮膚病 理變化的自然再現,更是見證了「臨床醫學誕生」的 不朽樣本。蠟模藝術家們生活於醫學史上的黃金時 代,他們將臨床醫學對疾病的感知、分類轉化為視覺 表征。以博物學視野來看,對症狀的目視是由某種制 度所支持的目視。這種制度正是現代臨床醫學的概 念系統,它充斥著理性的聲音和實證科學的語言,它 被賦予診斷和干預症狀的權力。
> 米歇爾·邁爾斯(Michelle Miles),手模型,2018年
不同於前述醫學領域內部的視覺表現,展覽的另一 重線索集中於醫學觀念反被藝術家挪用而創造的獨 特美學趣味。受此美學趣味的指引,觀者的目光與 醫療技術實施的場域——身體交匯了。在16毫米電 影短片《神聖頌》(Sanctus,1990)中,藝術家芭 芭拉·漢默(Barbara Hammer)借用X射線穿透人 體所呈現的影像效果將不可見的人體內部構造暴露於凝視之下。醫學成像技術轉而變為藝術中前衛的 觀看形式。在膠片上堅實的骨骼線條和軀體內脆弱 的器官陰影重塑著人類對生命活動的認知。「透視」 也是梅拉·奧本海姆(Meret Oppenheim)《手套》 (Glove,1985)內的重要元素。她相當呵護那雙作 為創作工具的雙手,為它們設計了一副其上繪有靜脈網絡的皮手套。奧本海姆把解剖學當作空間定位的方式,附著於身體外部的皮革展示著肉身內部的存在,內與外的矛盾被藝術家精妙地轉移至一處。向著身體的「內窺」帶有超現實的意味。同樣是手,米歇 爾·邁爾斯(Michelle Miles)的手卻被診斷為殘疾。 她手部肌肉軟弱無力,難以做出常見手勢或常規地 握住物體。但是,她的手指由於肌肉萎縮所致的纖細 反而時常受到不知情的人們的誇讚。在其2018年完 成的《手模》(Hand Model)中,邁爾斯戲仿著文藝 復興時期繪畫中的經典手勢。病態勾連起美的直覺, 顛覆了健康的美,抵抗著當代文化打造出的理想的身體圖像。
> 展覽現場
醫療的整體進步延長了人類的預期壽命。藥品的包 裝、說明以及檢測試劑圖形化的化學結構給予藝術 家達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啟發。他聚焦 於藥物的商品屬性,通過繪製有秩序的抽象色點 賦予藥品拜物光環。如果說現代醫學在當時猶如 新的宗教一般給人希望,那麼杜安·漢森(Duane Hanson)的創作就是在造神。擔當醫療系統里「主 裁判」的醫生走向了神壇。漢森採用逼真、寫實的 風格製作真人大小的醫生人偶。恍惚間,觀看者可 能難辨真偽。人偶就像醫生在日常問診一樣坐在椅 子上,這個「白衣半人半神」的符號給等待被治癒 的患者冷漠、缺乏生命力的印象。醫學史本來在某 種意義上是對抗疾病、追求健康的歷史,而現代臨 床醫學則以「非正常」為鬥爭對象。健康一詞的所 指當今被偷換為符合特殊社會規範並服從於單一、 可量化標準的狀態。在這裡,我們重返展覽主題詞 「Take Care」就可以發現它一語雙關:「照料」是 醫學的使命,而提醒人們「注意」到現代醫學內嵌 的暴力性則是藝術的任務。藝術與醫學的交叉常常 令細緻的觀察者陷入「看」的迷宮,如同赫伯特·普 洛伯格(Herbert Ploberger)新客觀主義(Neue Sachlichkeit)繪畫《與眼科教學模件在一起的自 畫像》(Selbstbildnis mit ophthalmologischen Lehrmodellen,約1928或1930年)所展現的那 樣:醫生手扶起眼鏡鏡框,揉著眼睛,其工作檯面上 放著眼部模型,兩顆眼球一正一反,位於身後正面 解剖圖看向畫外。觀者的視線快速挪移,與畫中不 同的眼睛相遇。不過,這個如此複雜的多維視覺空 間卻內藏著走出迷宮的行動方案,它引領我們剖開 麻木的雙眼,重新定位我們的目光,反思我們的所 見——這同時也是本次展覽意在激發的觀念革新。 (編輯:彌生)
文 Article > 理耕 Jerome
圖 Pictures > 蘇黎世美術館 Kunsthaus Züri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