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灌注的人間大音 ——評陳彥《主角》

2019-08-20     文學陝軍

陳彥早已在戲劇創作方面取得了傲人的成就,但在小說創作領域卻絕對是大器晚成,從《西京故事》到《裝台》再到最新長篇《主角》,陳彥給了中國文學一個又一個驚喜,他紮實的寫實功底、深厚的文化底蘊、細膩的人物塑造、綿密的敘事風格賦予其小說獨一無二的品格,在中國當代文學的大家庭里稱得上是奇花獨放,令人驚艷。《主角》更是他文學創作的巔峰之作,近年的長篇小說中在思想容量、藝術品位和文化境界方面能出其右者恐怕不多。這是一部以秦腔名伶憶秦娥半生演藝生涯為主線,以樸素、嚴肅卻不無戲謔的筆墨,寫現實,寫生活,以戲劇性的情節和繁密的細節,寫俗世眾生之情態、心理、情感的小說,更是一部在詩/戲、虛/實、事/情、喧擾/寂寞、歡樂/痛苦、尖銳/幽默、世俗/崇高的參差錯落中,掘發生命/文化的創造力與化育力,照亮吾土吾民的文化精神和生命境界的「大說」。

小說將人物放在具體的歷史情境和日常生活中,在社會變革和時代遷移的節點上,寫經濟變革、體制轉換中的眾生面相,時可窺見時代的影子。歷史的變易性和生活的在世性,為個人豐富性的展開搭建了一個絕佳的戲台,也為作家細查、深思那些生息於俗世、並從中獲取其生命真實感與人生意義感的人物,提供了一個重要契機:易青娥學戲,始逢鬧地震、毛澤東去世,又逢打倒「四人幫」;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老戲逢新春;配合商品觀念教育活動,縣劇團下鄉巡演;「朦朧詩」衰微時代,「六匹狼」詩社的青年詩人為易青娥寫的詩中夾雜著古巴女排路易斯、《上海灘》許文強;市場經濟時代,秦腔劇團萎縮,「西北風」、太空舞風行一時,「戲曲消亡論」「戲曲夕陽論」甚囂塵上,戲曲演員只能到茶樓唱戲;世事輪迴,時尚文化衝擊下的戲曲終於擺脫市場的喂養,回歸「草根藝術」本性,在向傳統深處的勘探中,重新煥發生機。在這裡,世俗性、日常性的生活,被納入頻繁轉換、不可逆料的歷史。歷史/現實在秦腔藝人個體/群體的雙重層面上,做了逼真性的講述。蓬轉不定,流離轉徙,個人在歷史中遭逢的被動與無奈,他們令人唏噓嘆惋、甚至沉重棰心的悲劇,他們生命的完整性,其精神、人格獨立性的訴求,遭致掊擊、摧折而殘落、凋零,以及他們在歷史/現實中展現的隱忍力和力欲破圍而出的爆發力與創造力,他們面對歷史/現實之欺凌、侵犯「大力」所做的執拗拒絕和抵抗。《主角》在文學與真實人生「隔/不隔」的常態中,求得生活三昧。

但作家又未滿足於對現實、生活的極妍盡態的描畫,而能在寥廓的歷史、文化和生活的脈絡中,截取若干悠悠斷雲,於浩大長空中感受人生情韻,發抒生命機趣,飛揚美學情致。主人公憶秦娥,就是一個未被宏大世俗之流所裹挾的人物。由易招弟到易青娥,再到憶秦娥;由偏僻貧瘠之地的牧羊女,到縣劇團的燒火丫頭、主角,到省秦的台柱子,再到蜚聲海內外的秦腔名伶、表演藝術家;由《逼上梁山》過場戲中「失場」的「幼」的角色,到《打焦贊》中的楊排風,到《白蛇傳》《游西湖》中的白雲仙,到《鬼怨》《殺生》的李慧娘,再到《狐仙劫》中生性剛烈的九妹……秦腔,起初只是憶秦娥的謀生手段,為了「吃飽飯」,她離家到遙遠的縣城劇團,刻苦練功,最先也只是身處被動、無奈的弱勢處境,逃離劇團複雜人際關係的方式。經年的不公、不平和不義遭遇,使秦腔成了她獲取生命認同的唯一有效方式,憶秦娥也正藉此化繭為蝶,終成穿越俗世的藝術精靈,一個帶著生命苦痛、從微渺的個體性存在和宿命般的命運輪迴中掙扎而出的精神性存在,一個苦苦堅持守護自己心性、靈魂和生命空間的人,一個民族文化流衍賡續的堅忍卓越的維護者。

秦腔是《主角》的核心文學/文化意象。小說里的「秦腔」不是歷史的舊魂,不是擺在博物館裡的文化標本,不是百老匯上演的東方奇觀。它是秦人生活里的日常性存在,亦與今人的生命脈息息息相關。嚴謹的形式、精美的唱腔和舞美,是生命體自然、本真的表達。在張/弛、急/緩、輕/重、隱/顯的節奏、鑼鼓和唱詞里,在它的色、聲、技、藝、道的深層關聯與辯證里,在它的道白、唱詞、歌吟與舞蹈里,有古老幽思與現代情懷相爭集、相融通的樞機和境界。

文化命脈系乎生命的生生不息,系乎生命對生活細膩真切的體認和超越,系乎生命體自身意義、價值的建構和重塑,系乎生命體——無論尊卑賢愚、賤貴妍媸——心氣、心性和心力的歷練、淬鍊。秦腔的創造、遷延、承傳與創新,並非其內部的封閉性位移。從秦腔祖師爺魏三,到「忠、孝、仁、義」四位「存」字輩老藝人,到「秦嶺的精魂」憶秦娥,從崔八娃到薛桂生、胡三元、胡彩香、米蘭,他們都不同程度地以自己的生命和方式,投入秦腔的創造或接續,堅守或創新的巨潮與細流。《主角》借崔八娃之口道出成名成角的奧義:「誰讓你要當主角呢。主角就是自己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的那個人。因為你主控著舞台上的一切,因此,你就需要有比別人更多的犧牲、奉獻與包容精神。有時甚至需要有寬恕一切的生命境界。惟其如此,你的舞台,才可能是可以無限延伸放大的。」「主角」是關乎生命的,秦腔是對生命的賦形、寫意和傳神。憶秦娥能於半世間飄搖飛舞於戲台,端賴其能於俗世紛擾中,拋卻自我的利害,忘卻自身的生命,將每一唱腔、每一動作,做腠理入微的精心雕刻,將生命、真情灌注進一物之微。

《主角》對秦腔的描寫極為精彩,構思奇巧,頗多戲曲筆意。如作家在第四十四節特意插入了一場憶秦娥的秦腔小戲。依現代小說敘事規則來說,這場戲曲專為抒寫主角心境、情思,並非情節發展的必要因素,可略而不書。但作家卻徑直寫來,融演員的演唱、動作、伴唱和老城根下秦腔黑頭那酷似老腔的吼叫聲於一體,從小戲自身來看,它遵循著「一句慢板五更天」的戲曲時間藝術法則,通過數分鐘的表演,涵納、概括了憶秦娥五十年的演藝苦辛和主角淒絕的生命體驗。置諸小說敘事,小戲的插入,使小說具有了戲曲舞台時間意識的主觀性,也即,在矛盾衝突尖銳化,戲劇衝突進入高潮時,作家讓減緩甚至暫停事件的發展速度,用大段演唱、動作和長時間表演,捕捉人物瞬間心理,發抒人物內心感受。

結尾處同樣寫及此二人對主人公藝術生命的催動。關鍵處亦不在「舒文寫實」,卻在以情馭筆,藉主人公脫口而出的一闕「憶秦娥」,寫盡半世生活中的苦楚酸辛,既是總結,又是對開頭的細化和呼應,亦可視為主人公深得生命與美學的大本大源,走向闊大境界的性情妙詞。其中,或有對艱難世事的蒼涼回味,或有對深透痛苦的超然以視,其中尤為重要者,卻非劇終謝幕的無奈和主角輪換的悲涼,亦非面對秦腔漸衰的哀歌與輓歌。其精微奧妙、別有光彩之處是,主人公在夢境般恍惚的人生起落中,在瑰麗帷幕初啟的天地戲台上,走出私我的此時此地,進入生命的大自由之境。這裡有聲,有詩,有綿遠的歌吟,盪氣迴腸;有如雨傾瀉的板鼓,驚心動魄;有行走如飛的動作,內蘊對養女「小憶秦娥」宋雨的深情和對賡續秦腔血脈的大義,一種「傳承衣缽的生命快樂」。

錢穆先生有言:「中國戲的演出,可說是在空蕩蕩的舞台上,在一片喧嚷聲中,作表現。這正是人生之大共相,不僅有甚深詩意,亦復有甚深哲理,使人沉浸其中,有此感而無此覺,忘乎其所宜忘,而得乎其所願得。」將真實人生的戲劇,搬上戲台,為真戲假做;戲台上的演出,為假戲真做。戲台的「假」中卻多了幾分理想、幾分意義和深厚的藝術情味。戲台演出不止教人放鬆、解脫,——同氣相求,這演出更是藝人自我深衷、自我幽憤的宣洩,亦是眾生情懷的發抒。《主角》寫枝蔓叢生的生活,寫浩蕩的歷史大勢,寫繽紛錯雜的生命與情感,寫戲曲文化的起伏與隱顯,寫「歷史」「生活」中「生命」對「文化」的一往情深和從一而終的堅持與精進。生命融於戲、融於詞、融於文化,戲融於敘事,傳統萌發新機,小說遂成浩浩乎生命氣象的大音。

選自:《小說評論》(2019年第3期)

(作者吳義勤系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山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

精彩回顧(《主角》後記)

陳彥:在自己的土地上講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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