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閱讀《紅樓夢》時,發現其中有幾處文字疑似存在文本錯誤。有的地方,前人已經發現,但沒引起足夠重視;有的是各版本之間本身就有分歧,研究者們也沒有形成共識;有的或許是本人第一次提出。
《玉石分明:紅樓夢文本辨》,石問之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2年8月版。
當然本人的看法也未必正確,下面就把這幾處文字分享出來,與讀者朋友們一起探討學習一下。
一、「擅纂禮儀」還是「擅篡禮儀」
這個問題出在第二回之中, 一起先來看其出處: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後,他於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龍顏大怒,即批革職。(人民文學出版社紅樓夢研究所校本《紅樓夢》,2008年第三版,第22頁)
其中,「擅纂禮儀」的「纂」字,疑似為「篡」之形誤字。甲戌、己卯、庚辰等大多數版本皆為「纂」,僅甲辰本和程高本改為「改」。
擅篡禮儀,屬於僭越之罪,乃是萬金油的罪名,類似時下說的超標準享受待遇、違法八項規定之類的,往大多數人身上套,通常都很難跑得掉。
觸犯這種罪名的人很多,史書也常有記載。比如,大家若有興趣,可以看看嘉慶皇帝給和珅治罪的二十條罪狀,有一半都是僭越罪。什麼圓明園中騎馬、神武門內坐轎等,亂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這種事情不倒霉的時候,一點事情沒有;倒霉的時候,就變成罪狀了。
戴敦邦繪賈雨村
而「擅纂禮儀」,屬於罕見罪名。紅研所校本對此作了個注釋:「擅纂禮儀——封建時代的禮制儀式,例由禮部掌管,官員擅自纂集,要受懲處」。賈雨村作為一個地方官員,沒事吃飽了撐的,跑去收集禮儀幹什麼。
如果雨村觸犯的果真是罕見罪名,從小說敘事角度,則必然要交待詳情,要講清楚前因後果,否則不太符合敘事常理。
而這裡作者顯然是無意糾纏雨村被罷官的真正原因,故而隨便找一個大家都能心領神會的罪名即可。這就如時下反腐,如果說某官員有行賄受賄、違反八項規定啥的,大家就會見怪不怪。相反,如果說某個官員下台是因為組織賣淫嫖娼、盜竊國家珍貴文物等一類的罪行,大家就勢必很好奇,想要知道個究竟。
此處文字,甲辰本和程高本這一系統的底本的整理者,是最早意識到「擅纂禮儀」或許不妥的,故而將其改為「擅改禮儀」。與「篡」相比,「改」的含義過於寬泛了些,不夠確切。
電視劇《紅樓夢》中賈雨村劇照
二、「余不略及」還是「余不累及」
再來看第四回中的一個例子:
雨村低了半日頭,方說道:「依你怎麼樣?」門子道:「小人已想了一個極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籤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定要將薛家族中及奴僕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了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就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了結。薛蟠今已得了無名之症,被馮魂追索已死。其禍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鄉某姓人氏,按法處治,余不略及」等語。小人暗中囑託拐子,令其實招。(人文社本《紅樓夢》,第61-62頁。)
其中,「余不略及」的「略及」當為「累及」之誤。甲戌、己卯、庚辰等大多數版本作「略及」。戚序有正本、程乙本改作「累及」,更契合文意。古人寫「略」字,常寫作「略」,可能抄手誤把「累」認作「略」了。
郵票《亂判葫蘆案》
「累及」是連累、帶累他人的意思。用在此處最是貼切:拐子被依法治罪,薛蟠已經被馮淵鬼魂追索而死,其他人皆不受牽連,無罪釋放。「余不累及」也是古代司法判詞中的習慣性用語。
而「略及」也是常用詞,指的是略微提及之意思。「余不略及」,指的是其它的事情提都沒提。用在這裡顯然不是很妥當。
我翻閱了一下手頭的校勘本,其中,周汝昌和菜義江兩位先生的校勘本採用了「累及」一詞;其餘皆為「略及」。可見,此處文字距離共識的形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三、「掠於被外」「撂於被外」還是「晾於被外」
再來看第二十一回中的一個例子:
寶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時,襲人來催了幾次,方回自己房中來睡。次日天明時,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來時,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見他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那林黛玉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那史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寶玉見了,嘆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人文社本《紅樓夢》,第279-280頁。)
戴敦邦繪《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其中,「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的「撂」字,庚辰、蒙府、戚序、舒序、俄藏皆為「掠」;己卯本無此回;甲辰作「撩」;程高本改作「撂」;楊藏本此處文字原本破損,後由楊繼振根據程高本增補為「撂」。
基本可以相信:此處早期的文字的形態是「掠」,無論甲辰本的「撩」還是程高本的「撂」,都是認為「掠」有問題而作的改筆。
「掠」本義是「奪取」的意思,並在此基礎上衍生出多個義項。跟此處文字比較貼近的義項是「扔,拋」。如《金瓶梅》第六十七回之例:「玉簫道:『銀子還在床地平上掠著不是?』走到裡間,把銀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褡褳來,說『拿了去……』」 這裡一連出現兩個「掠」字,其含義應是一樣的,都是「扔」的意思。只不過前一個「掠」字,已經轉為狀態動詞了,故而有的詞典上,便多了一個「擱、放」義項。
在此要特別感謝詹健兄代為查閱有關資料。如果說此處「一彎雪白的膀子掠於被外」可通的話,那「掠」似也應作「擱」解。因這種用法比較陌生,是不是可靠尚待探索。 本文再額外提供一條思路,作為補充,供讀者朋友們批評。
此處的「掠」字,有沒有可能是「晾」的形誤字呢?「晾」的本意是把東西放在陽光下曬乾,進而引申為暴露之意。是形容被子沒蓋好身體某些部位的最貼切的詞彙,也是口語中的常用詞。當然,這是我個人的一點補充看法,未必靠譜。
四、「較諸人皆近」還是「較諸人皆遠」
再看第二十一回中另一個跟批語有關的例子:
電視劇《紅樓夢》中袁玫飾演襲人
一語未了,只見襲人進來,看見這般光景,知是梳洗過了,只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因問:「寶兄弟那去了?」襲人含笑道:「『寶兄弟』那裡還有在家裡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又聽襲人嘆道:「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閒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一時,寶玉來了,寶釵方出去。(人文社本《紅樓夢》,第281頁。)
針對這處文字,庚辰、蒙府、戚序等版本有一條很長的批語,內容為:
奇文!寫得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何也?寶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論貴賤,皆親密之至,豈於寶釵前反生遠心哉?蓋寶釵之行止,端肅恭嚴,不可輕犯,寶玉欲近之,而恐一時有瀆,故不敢狎犯也。寶釵待下愚尚且和平親密,何反於兄弟前有遠心哉?蓋寶玉之形景已泥於閨閣,近之則恐不遜,反成遠離之端也。故二人之遠,實相近之至也。至顰兒,於寶玉實近之至矣,卻遠之至也。不然,後文如何反較勝角口諸事皆出於顰哉?以及寶玉砸玉,顰兒之淚枯,種種孽障,種種憂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辯哉? 此一回將寶玉、襲人、釵、顰、雲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啟後大觀園中文字也。今詳批於此,後久不忽矣。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是要緊兩大股,不可粗心看過。
劉旦宅繪《寶黛情真》
前批語中,「寫得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一句中,「近」字當為「遠」字之形誤。這一點從文理上不難判斷出來。
首先,從批語針對的正文看,「一時,寶玉來了,寶釵方出去。」這顯然是遠,而非近。批語正是針對這個不尋常的現象而作的,正要解釋為何寶玉與寶釵二人看起來隔得很遠這個問題的。
其次,從批語內容看,「寶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論貴賤,皆親密之至,豈於寶釵前反生遠心哉?蓋寶釵之行止,端肅恭嚴,不可輕犯,寶玉欲近之,而恐一時有瀆,故不敢狎犯也」,這是解釋為何寶玉遠寶釵;「寶釵待下愚尚且和平親密,何反於兄弟前有遠心哉?蓋寶玉之形景已泥於閨閣,近之則恐不遜,反成遠離之端也。」這是解釋為何寶釵遠寶玉。
把「寫得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中的「近」更換為「遠」後,批語與正文之間,批語內部,皆和諧融洽,渾然一體。
本人在閱讀《紅樓夢》時,對脂批並不是很看重,通常就是大致看看,很多批語的看法本人也不太贊成。看脂批,很多時候就猶如參觀博物館,有人在你耳旁對的錯的滔滔不絕,反會妨礙我們獨立探索發現的興趣。但這條批語卻有一定的重要意義,也常見其被廣為引用。
本人讀這條批語幾次,都感覺不順暢,懷疑其有問題。後來還是山西的王朝相先生告訴我,說這條批語有問題,俞平伯先生曾指出「近」當為「遠」之誤寫。一查,果不其然。遺憾的是俞平伯先生的這一真知灼見,幾乎沒產生多少影響力。如今,這處錯誤還在廣為傳播,更有將錯就錯的各種花式解讀。
俞平伯題字「紅樓識小錄」
五、「默默花愁」還是「點點花愁」
再看第二十三回中的「春夜即事」詩的一處異文:
春夜即事
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蟆更聽未真。
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
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其中,「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這一聯中,「點點」二字,庚辰本、甲辰本、楊藏本和程高本為「點點」。蒙府、戚序、俄藏和舒序四本為「默默」。「默默」當為「點點」之筆誤。
戴敦邦繪《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這兩句詩,在解讀上具有開放性,「燭」既可以解釋為蠟燭,也可以理解為怡紅院中的芭蕉,即「綠蠟」;「花」既可以理解為怡紅院中的海棠等花,也可以比喻女兒。進而可以形成多種組合方式。如室外的芭蕉,室外的海棠;室內的蠟燭,室外的海棠;室內的蠟燭,室內的女兒,等等。其中,室內的蠟燭,室外的海棠,可能是這一聯的基本義項。
從詩的內在構思邏輯看,第二聯中的「窗外雨」至為關鍵,正是這個「雨」使得第二聯和第三聯構成一個合邏輯的整體。既而可以聯想到芭蕉上的盈盈雨水如泣,海棠花上的點點水滴如嗔。或者說室內的蠟燭,蠟液盈盈如泣,室外的海棠,水滴點點如嗔。
總體看,「盈盈」對「點點」,都針對液體的形態而言,更加工對。即便此處的「花」是指女兒,「點點花愁」也照樣是很通的,「點點花愁」即淚光點點的意思。
第二十六回中,有一處類似的文字,同樣也有版本異文:
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真是: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驚。
剪紙林黛玉
前面引文中的「花魂默默無情緒」,蒙府本和戚序本作「花魂點點無情緒」,這個很明顯,「花魂點點」就不太通了。「點點」應是「默默」的形誤。由此可見,「默默」與「點點」,確實容易互相混淆。
本人檢閱手頭的校勘本,除了紅研所校本和徐少知先生的校本外,其餘的幾個校本,如周汝昌先生的、蔡義江先生的、鄭慶山先生的,等等,都是「默默花愁為我嗔」。
六、「文牽歧路」還是「文章歧路」
最後,再來看庚辰本第四十七回回末的一段批語:
題曰「柳湘蓮走他鄉」,必謂寫湘蓮如何走,今卻不寫,反細寫阿呆兄之遊藝了心卻,湘蓮之分內走者而不細寫其走,反寫阿呆不應走而寫其走。文牽岐路,令人不識者如此。
至情小妹回中方寫湘蓮文字,真神化之筆。
電視劇《紅樓夢》中柳湘蓮劇照
這段批語文字,問題頗多。首先,這段文字是第四十七回的回末批語,還是第四十八回的回前批,就有很大的分歧。如周汝昌先生將其當作第四十七回回末批處理,也有很多研究者將其當作第四十八回回前批理解。我個人的看法是,這兩條批語是第四十七回的回末批。原因有二:
第一,從批語款式看,這兩條批語的款式與庚辰本回前批通常的款式不同。從第二十回後,所有的回前批,其基本款式都是先題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沒有例外。而此處批語卻沒有「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八個字。
第二,從內容看,也是扣第四十七回更密切些,如題曰「柳湘蓮走他鄉」,這就是第四十七回的標題;如第二條批語,「至情小妹回中方寫湘蓮文字,真神化之筆」,這完全就是在解釋第四十七回為啥沒寫柳湘蓮出走,與第四十八回沒有關係。
另外一個難題是,批語中的「了心卻」三個字,本來面目該當如何?各個研究者可謂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本人也是一頭霧水,尚不知如何破解。我在想,有沒有可能「了心卻」是「了心去」的筆誤呢?這個問題暫且擱置。
下面說第三個問題,就是「文牽岐路,令人不識者如此」之中的「文牽岐路」。其中「岐」本字當為「歧」,這種字形與讀音相似的字,通常可作通假字理解,倒也無妨。比較麻煩的是「牽」字,這個「牽」字不排除是「章」字的形誤。
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來看第五十回中的一個批語:
年曆卡薛寶釵
話說薛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讓我寫出來。」說著,便令眾人拈鬮為序。起首恰是李氏。
針對第五十回開頭的這處文字,庚辰本中有條混入正文之中的批語:「一定要按次序,恰又不按次序,似脫落處而不脫落,文章岐路如此。」
大家看看裡面恰好就有「文章歧路如此」。同一作批者,語言措辭習慣通常有固定性,可供參考。